中秋過後不久,父親走了。
明明,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沒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案親是在睡夢中走的,無病無痛,走得極為安詳,也因為事前完全沒有征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無,至今仍無法接受。
爹像是早預料到了一般,沒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有條不紊地著手處理起父親的身後事。
看著布置好的靈堂,我的淚水再也無法自抑,洶涌成河。
「哭什麼?沒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舊鎮定地指示著婢僕打點里外。
案親頭七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讓爹最後再單獨與父親說幾句心里話,還是父親會希望他在這世上最關愛的兩個人都能陪在他身邊?
然後,爹便開口了。「待著吧!我也需要!有個知他、懂他、也愛他的人,陪我談談他。」
于是,我留了下來,安靜地陪著他折紙蓮花。
餅了大半夜,他才緩緩開口,告訴我說︰「嚴老爺當年請高人批過命,說他最多活不過四十九歲。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約而同地斷言,四九是他的命數,誰也更改不得。所以嚴老爺即便想借盡我的陽壽來為他延命,也不敢真與天爭。這些年來,我早有心理準備,能陪著他走到這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了。」
難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腳。
如今想來……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後事?父親知道,這會是我們團圓的最後一個中秋,甚至開了珍藏的那兩壇酒,讓爹與我知道,這一生,我們給他的快樂很多很多,人生至樂,他已得到。
爹停頓了下,淡淡接續。「若那高僧所言屬實,他是毋須再入輪回的,今生一盡,我們根本不會再有來生。」
可是爹還是應了那道來生之約,神態如此自然,不敢告訴父親實話,連我都信以為真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清楚地告訴過他,我很愛他。」
「咦?」我以為成天巴著父親耍親熱的爹,應是把黏膩情話當三餐在喂父親才是,沒想到竟是連最基本的互訴情衷也不曾有過?!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經說過一回,結果被他推開好多年,差點就失去他,所以後來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沒敢再說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說多了反而讓他不自在。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強求了,從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會竭盡所能滿足我,在這件事上頭也是如此,明知道他為難,明知道他給不起,還是撒潑鬧脾氣,到最後,他一定會舍不得我失望,什麼都順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歲就看穿他的弱點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握著這個弱點對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難過、表現出受傷的樣子,他根本不會去想那是不是他願意給的,只要能讓我開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獨佔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願。中秋那一夜,他說他有遺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覺一生都圓滿了,可是他有遺憾,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這樣,只要他允了我,我說什麼都不願放手,不論他愛不愛我、有沒有來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就是要找他,誰要他應了我!」
情到狂時,便是如此嗎?爹的愛,偏執得好可怕,我卻沒有辦法指責他半句,隱隱為他堅持了一生的執戀而心酸。
「爹這麼說……對父親不公平。」也不知是舌頭上的哪根筋失誤了,話不經大腦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親的軟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沒有想過,這麼多、這麼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愛情?!他若沒有與你相同的感情,怎會任你對他做盡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還在為蕭眠的事困擾時,他要我從心而至。他開導了我好些話,問我對蕭眠有沒有那樣的情緒?心會為一個人疼,想擔待他的喜與怒、歡與愁,一生陪著他走,至死無悔?」
「我反問他︰「這便是你對爹的心情嗎?」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問他,是否對你說過這些話?他說,情到深處,無須言語,你會懂的。可我現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遺憾,不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圓滿,而是沒能給你更多,他總是將你擺在自身之前,為你著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麼都好。他比你以為的,還要更愛你,這麼明顯的事,連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還說這種話冤他,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靈堂內,靜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陳述後、順不過氣來的喘息聲,等我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拍桌站起,指著爹的鼻子像罵兒子一樣溜口……
完了!我這是在對誰說話呀……
「你……說得對。」爹一時不察,竟被我罵得乖乖認錯。「我被他拒過一回,心里頭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當是自己強求,他拗不過只得應了我,連他的用心都沒能體會到,是很不該。」
「呃……」既然他沒計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剛剛的放肆無狀,連忙亡羊補牢道︰「其實,父親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將你拒于觀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還是惦著你的。你以為,他為何從不肯讓我喊他爹?因為那是屬于你的,他連這個都替你設想了,不願奪佔你一絲一毫的權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聲呼喚。」
後來,我們又聊了很多,談我與他記憶里的嚴君離,那個溫潤如玉、清雅卓絕、讓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個襟懷如海、教誨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嚴父。
我以為會很難受,但其實沒有,談著他,就如小溪蜿蜒流過,暖暖熨著心房。
他本來,就是這般溫柔的男子,留給我們的,都是美好與幸福,想起他時,嘴角應該掛著微笑,而不是只覺痛苦,這樣才對。
案親一定也希望這樣。
我們父子,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這麼親密地分享過心事。
那是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天將亮時,爹的話也漸漸少了。
「你說,他在嗎?听得見我們說的話嗎?」最後,他這麼問。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親回來了,一直在這兒守著他最愛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與你父親說。」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門坎之際,他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雖不知爹為何突然在此時問起我的年紀,仍是本能回應︰「下月初八,就滿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從沒對你說過,我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讓我很驕傲,未來將嚴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對得起你父親了。」
「爹——」我不喜歡他這種口氣,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也不知心急什麼,搶白道︰「我還有很多事不懂,還得仰賴爹教……」
「听我說完。二十歲,也到了認識愛情的年紀,往後你會嘗到愛情里的酸與甜、喜與悲、笑與痛,更甚者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感受——為一個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無一物的荒涼,連呼吸也覺沉重不堪。」
「……」我張口想說什麼,喉間卻酸得發不出聲。他撐得那麼苦、那麼累,我何忍增添他的為難?
臨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對了,一直忘記告訴你,蕭眠不是蕭家的兒子,是——」
「我知道。」這根本不是討論蕭眠身世的時候,我現在也沒心思想那些。
出了廳門,我沒敢走遠,是怕爹想不開還是什麼,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廳門外,爹守著父親,而我守著他。
那個傻兒子……就這樣拋下他,還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會怪我不負責任嗎?
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扮……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對不起,一直沒能面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
听著廳內斷斷續續飄來的輕細嗓音,我將臉埋進膝上,淚水無聲傾泄。
處理完父親的身後事,我以為爹會崩潰,但是沒有,他看起來很平靜。
我不懂,與父親感情那麼深、深到幾乎不能沒有對方的人,為何能表現得如此淡然,沉著得幾乎不像他。
我很擔心,真的很擔心。爹向來就是個愛逞強的人,以前有父親在,能分擔他的心事,如今父親不在了,他表現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絲悲傷與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緒潰決,那爹又該怎麼辦?
家里頭,處在一種可怕的平衡中,沒人敢再開口提父親,將洶涌如潮的情緒,包裹在脆弱的平靜假象之下。
說不出自己在害怕什麼,我開始時時關注著爹,一刻不見他便會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別多心,我若做傷害自己的事,哥不會原諒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這一生,來生再見。」
對,爹最听父親的話了,父親會生氣的事,他絕對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軒,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點滴,要想不觸景傷情也難。可他不願,仍是一如往常過日子,如父親還在時那般。
爹現在,幾乎將手頭的責任全移交給我了,他說,汲汲營營了大半輩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現在,他在過著父親的日子,照養父親在園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親平日看過的書冊、仿著父親的思緒自己與自己下棋。
我見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許時間一久,便能沉澱悲傷,只品味父親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嚴家龐大的家業,剛開始確實有些忙亂,也才體會到爹曾經擔負的責任有多深重,一時也分身乏術。
大半個月後,有一日深夜經過品竹軒,見里頭仍有燭光。
我審了一夜的帳,清晨離開書齋時,發現那兒的燈燭竟夜未熄,順勢上樓,見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麼,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發披散在肩後,幾縷細絲隨風輕揚。
一瞬間,鼻頭涌入酸澀,淚霧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見,那原本黑亮的一頭青絲竟已轉白,爹今年也不過才四十,正值壯年啊!
我還記得,有一回也是在這個窗邊,我經過時,無意間听見他們的對話。
似乎是發現一根白發,爹完全無法接受,硬是纏著要父親給他找找,把白發拔盡。
「不過是一根白發……」對他這般大驚小敝,父親很是無奈。
「你連一根白發都沒有,看起來還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風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麼會?我還長了你九歲,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幾日也發現了幾根白發。」我當時強烈懷疑,那其實是安慰爹的說法。
「好吧,那這樣就沒關系,反正我不會嫌棄你。」
「……」
案親死後,我未曾見他掉過一滴淚,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壓得太深沉,連淚也不知該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絲成雪,一夕白頭。
爹偏頭發現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關了窗,阻去清晨寒風,再進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靜靜看著我的舉動,淡問︰「再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沒想到,這時候他還會記得這種小事。
「請鄰里親友過來,讓家里頭熱鬧熱鬧,替你辦個弱冠禮。」
「這樣不好,父親才剛離世,不宜大肆鋪張。」
「無妨的,這是你父親早早就跟我提過的,他很重視你這個兒子,一直在盼著這一天。」
「好……」我忍著心酸應聲。既是父親的心願,無論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這個儀式,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也讓他知曉,兒子長大了,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能夠撐起一個家。
我走到妝台前,取來木梳想替爹束發,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為——以往這些都是父親在做的,也只有父親能做。
他接過木梳,撩起一綹發,似是自嘲地輕喃。「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我暗吸一口氣,逼回眸眶的濕意。「給爹染染好嗎?讓你英姿煥發地出席兒子的弱冠禮。」
爹搖搖頭。「不必了。」
以往,連一根白發都萬般計較、耿耿于懷的人,如今卻任由自己一頭黑發轉白,因為注視著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輕英偉,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兒子還沒能好好孝順你,讓你享幾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後沒多說什麼,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歲弱冠禮過後,爹便病倒了。
纏綿病榻了月余,請來無數大夫,病情始終沒有起色。
我心里其實已經有數,大夫是醫病不醫心,他自己不願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給了我兩樣物品。
一樣,是父親送他的胎毛筆;另一樣,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長命金鎖,都是對他們意義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給我了,讓我有個念想。
東西交給我之後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著爹的遺願,將他與父親合葬一處,到了那頭,才不會走散。
百日內辦了最摯愛的兩名親人的身後事,痛已麻木,早就無淚可流,經過這件事,我真正的成長了。
以往,還能偶爾偷巧,想著爹若欺壓得太過分,便去找父親告狀,現在,父親不在了,爹也沒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會有人,在我玩垮店鋪子時,一面用賬本砸我腦門指正我犯的過錯、一面替我收拾善後……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是已尋著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塊兒,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僅有的,這是他們教會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愛自己、自己也深愛著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陰。
因為——愛情很美,能夠相愛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