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在外頭,依舊是扮演相公馬夫,沒日沒夜地趕著路。累了,便進去車廂歇歇。有時,十六也會在外頭陪他談天說地,或者,听他講故事,講柳夕的,講雲來客棧的,還有,講他不知的人的。
十六一向都知道,每個人背後,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故事,有些秘密,卻沒有想到,這些人,這些秘密,他有天竟都知曉了。
秋天的陽光,總是暖和。清爽的風吹過,精神都為之一振。
霍然慢慢講著十六未知的一切,「十六弟,明是非不是一個人。明是非是一個組織,一個遍布大江南北的情報搜集站,當然,也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俠客客棧。」他笑笑,享受十六投來的專注的目光。
「我本名便是明是非。」霍然,哦,不。霍十五,也不,明是非轉眼,卻見十六抬頭望向天際,有一只蒼鷹飛過,低叫著直沖雲霄。
十六的眸子,隨著那蒼鷹轉了轉,笑了笑,「難怪霍神捕一直都逮不到明是非。」這人,竟玩起了貓追尾的游戲。在一幫朝廷命官眼下,行俠盜之為……到底還瞞了他多少。
心下有些惱,惱他這將近兩個月同行來,未曾將這些事告知。同時又佩服他,明里暗里,不知收了多少江湖落魄俠士。更加佩服他的是,潛伏官場多年,他竟還是一心為善。
「明是非會堅持下去嗎?」十六問,還是不看他。
明是非答道︰「會!」只是,到時他依舊是明是非,明是非再也不是明是非。
「霍然會堅持下去嗎?」
「或許這事過後,霍然便要身敗名裂了。」明是非將頭偏了偏,擱在十六肩上,「十六弟,其實柳夕想做的事情並沒有錯。只是,錯的是他的方法!」柳夕不該妄想一將功成萬古枯,也不該將人命當草芥。
他淡然道,語氣中卻是少見的落寞。
「聖上要是聖明,世道也就不會淪喪至此。」聖上金嬌玉貴,自是不會體諒民間疾苦。可是,至少也該給天下人一個穩定的生活。
但是,那該死的太監王振,好歹也是受了苦才進宮去的。不為世人著想也便罷了,可權力一旦到手,卻也不顧百姓死活,一味要自己的富貴榮華。
闢道上,巴結權勢的大有人在,賣弄權勢的也大有人在,這些,都可以。可至少,別讓忠良被讒害,別讓義士被暗殺。
闢道上,至濁便是禍害蒼生。所以他要保得于中書這股清流,不能說挽救天下,可至少,問心無愧。
「十六弟,到時我便和你歸隱山林,可好?」他回頭凝神望著年十六。
年十六被他突然的落寞與認真震住,輕笑,「十五哥,您貴庚?」
「好啊,你嫌我老!我也不過二十有六,你竟然嫌我老。」他突然苦了一張臉,好不痛苦模樣,「你既然听了我的故事,就得陪伴我一生,當時你可是承諾了這事兒的。」
「我才一十九!十五哥!」十六捧了他的臉,看得明是非心花怒放,還是一樣的妖媚,到時要叫他重新蓄了胡子吧!心中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卻突然笑道︰「十五哥,那慕容山莊棋局的後招可否說與十六弟听。」
明是非眸中波光流轉,整個笑臉都似狐妖般,「那也成,可是,十六弟,這用兵之道,可不是能隨便講的。」像是他要講出的是什麼天大的秘密般,其實也就是他計劃中的一步棋而已。
這人……
年十六笑道︰「那算了。」
明是非卻不管十六听或不听,雙眼望著前方,「十六弟可記得寒清與硯生,他們二人,早在我們趕到慕容山莊之前,已經派了細作混進去了。」
十六茅塞頓開。難怪,他對慕容山莊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像是知道了十六接下來要問些什麼般,他揮鞭策馬,「至于柳夕……十六弟,還記得慕容小姐有個比武招親來的未婚夫嗎?」
十六抬頭,那蒼鷹已深入雲霄,不復見得。而空中的雲朵,混成花兒一朵朵,形狀可愛。十六還是不語。
明是非堅持要他听下去,「藍越闕!」
他看過他使的劍法,不似魔塵劍,更像是由魔塵劍變化而來的新招數。就像他自己,拿了師父的劍譜,稍稍變了便成了自己的刀法。
「我猜他也是柳夕布在慕容山莊的暗樁。然後,和那個祭師,可能會有些關聯,當然,還有那個木偶。」他將這些人連在一起時,整場陰謀便聯系起來了。
現在,只等著揪出朝廷中的那些人!到時,便可與十六弟雙宿雙飛了。
「十六弟,到最後,我們還是不能免去與柳夕一戰。」他最擔心的其實是這一點。柳夕既然連朝廷命官都勾結了,證明他是有備而來。
柳夕狡詐得很,到時于大人被救,他起了疑心,便會猜想他們二人未死。到時,只怕最艱難的便是又得面對他的追殺。
「十五哥,到時請別為我擋劍便好。」十六風輕雲淡,似乎不把柳夕的追殺放在心中。他還是望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天藍得有些耀眼的白,他卻是不肯低頭看向明是非。
那只蒼鷹又折回,俯沖至竹林上方,又折回天際。
十六問道︰「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一半是從‘明是非’來的,一半是猜的。」他笑笑,似乎不關痛癢。
十六終于回頭看了他,表情夾雜著無奈,「若是猜錯了,那便如何!」
明是非低首,額抵著十六的額,「猜錯了,便得重新來過了。」柔情的眼眸對上十六的鳳目。
十六終于正眼望向明是非,卻見他眼中裝滿堅決,輕聲道︰「雲游四方可好?」
明是非勾起嘴角!
青山如黛,晨曦柔和,遠遠望去,那輛馬車,便如融入了這一幅天然畫卷。車輪碾過落葉,那「沙沙」聲便又為這彩畫添加了聲響。
一切,寧靜、生動而又美好!
八月,丹桂飄香,菊黃蟹肥。
明是非與年十六二人,一路有驚無險,終是趕到了京師。
當今聖上,于七月十五下詔︰令其弟絣王朱祁鈺留守京都,命太師英國公張輔、太師成國公朱勇率領兵馬從行,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學士曹鼐、張益等五十多為朝臣隨駕扈從。
十六日,聖上祭告太廟、社稷之後,車駕發于京師,王振及欽點之臣,隨從兵將,五十余萬人,衣袍錦簇,盔甲亮閃閃,浩浩蕩蕩地開出西直門。可真謂是︰旌旗被山川,士戈耀日月。
說書先生也不嫌煩,這事兒從十六他們二人一進了客棧,便一直講到天黑。
這天天黑後,明是非帶了年十六趕赴天牢。
一入天牢,那陰森的寒氣襲人。明是非卻是駕輕就熟,沿著那丁點燈光找到了囚住于謙的牢房。
十六是第一次見到于謙。四十幾歲模樣,卻是溫文儒雅,氣度不凡,坐在一張素幾前,眉頭緊皺,盯著眼前一張地圖,什麼話也不說。
獄卒開了牢門,叮囑明是非道︰「等會兒可能會有其他人來,你可得抓緊時間。」
便又關了門,外面等候去了。
「于大人!」明是非輕喊了聲,那人卻是听不到般,半點反應也沒。
「于大人!」他又叫了聲,于謙卻還是聚精會神看著眼前地圖。
「這里?」明是非指了指地圖上,「大軍若是入了土木堡,便是大禍。」
受了擾,于謙終于抬頭,看著已經恢復成霍然模樣的明是非,大笑道︰「原來是霍老弟。」搬來椅子,驚覺這是天牢,不覺尷尬一笑,「這……」
明是非卻是自己接過了椅子,也不坐,就站著,「大人可是在煩聖上的行軍路線?」
「霍老弟啊,這聖上……」于謙說了一半,眉頭又皺,卻是看向了扮回男兒裝扮的年十六,「這位是?」
「我十六弟,路上請來的幫手。」明是非倒是坦白,拉過年十六。
年十六作揖,「十六見過于大人。」
于謙倒是爽快,「免了免了。既是霍老弟的朋友,便也是我于謙的朋友了。」說完隨即抓了明是非,「霍老弟,你看這路線……」
他手指地圖,畫了一條線。
明是非看著那戰線,也皺了眉,無奈道︰「大軍現在何處?」明是非雖不參戰,可五十萬大軍是什麼人組成他也清楚,而只用了十天來籌備的大軍的裝備他也清楚。
當年成祖親征,光是前面的籌備,便準備了一年。而當今聖上,目不辨旌旗,耳不諳鼙角的,卻只用了十天。
十天啊!十天點兵,那些兵將也只怕是龍蛇混雜。十天籌備,只得幾萬官兵的吃度。
這可是五十萬大軍啊,大軍行至十天,只怕糧草已盡。到時瓦剌軍只要布下小陷阱,那這所謂的五十萬大軍,只怕就得全軍覆沒。
「大軍已吃了敗仗,此時在大同!」于謙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點,「明日必當死諫,讓太後快馬加鞭要聖上撤回京都。」
明是非回頭看了看年十六,他就靜靜站在一旁,不知思索著些什麼東西。
于謙分析著大軍撤回的路線,「一,可由紫荊關撤兵;二,可從宣府原路行返。」
明是非接了他的話︰「由宣府折返,只怕瓦剌兵途中埋伏。雖說由紫荊關折返路途遙遠,可一路卻更加安全。」
「霍老弟不只追捕人內行,這行兵之道,倒也精通。」于謙贊賞地看著明是非,「明日,必將霍老弟的話一句不漏稟告太後。」
十六終于開了口︰「可由這紫荊關往回,若是中途有變,延誤了撤退時機,那大軍的背脊就會暴露在敵人的眼角下,到時……」他指了指河北一帶,這里,便是突變的地方。
「十六公子好見解,那王振貪功,指不定會在他家鄉弄些出個什麼事來。」于謙又皺了皺眉,「明日與太後相見時,也必定讓太後提醒聖上這作戰時機。」
然而歷史的車輪不會因為這三人而改變,該來的,還是會來。明兵五十萬,不敵瓦剌兵三五萬,實是史上罕見。這自是後話。
獄卒敲了敲鐵鎖,提醒明是非時間已到。
明是非站起身,笑道︰「看我都把正事忘了。」湊上前去,不知在于謙耳邊說了什麼。
卻見于謙正色怒叱他道︰「霍老弟,聖上之名不可違。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于謙自是不會做。」他一臉大義凜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明是非還想說些什麼,十六卻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只見他身子一僵,對于謙致歉,便拉著年十六向于謙道別。
此去,卻不知何年再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