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灑落下來,古老的大榕樹沐浴其中,片片葉子反射淡淡的光暈。柔和,細膩。
也安靜。
樊星坐在老榕樹下,注視著運動場上奔跑跳躍的學生,活力四射而耀眼。想起藍天,安安靜靜地隱藏于一個小角落,隱藏自己的光芒,埋葬輝煌燦爛的過去。一日一日,低著頭,遮蔽目光,蒙住內心。
「喂!」
頭頂上響起一聲呼喝,有些不耐煩,又有一絲絲忐忑。雖經過刻意掩飾,仔細听听,還是可以辨明。
樊星知道是安婧,拍拍右邊的草地,「坐。」
「為什麼要我坐下?」安婧不服氣地問。
樊星轉過臉,笑著問︰「你想我站起來和你談嗎?」
安婧猶豫不決,提著書包佇立在樹下。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細細長長的,投射在綠色的草地上,劃出一片深色的陰影。
「安婧,」樊星出聲喊她的名字,「你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是想我坐著與你談,還是站著與你談?請你說出心里真實的想法,而不是因為要與我一爭高下或者是掌握主動權選擇與我相對的答案。」
幾秒鐘之後,安婧乖乖坐在樊星身邊的草地上,偏頭看任教一個星期仍然未表現出任何懼意的樊星,問︰「你討厭我嗎?」
「這就是你今天想要與我談的問題嗎?」樊星的手撫模著綠綠的草。那柔軟的輕觸啊,要敞開稚女敕的心扉了嗎?
安婧選擇直接問下去︰「請你說出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呵,聰明的學生,懂得用老師的話回答老師的問題。
樊星搖頭,「不討厭。」
「那你喜歡我嗎?」安婧的問題一條比一條直接。
樊星繼續搖頭,「不喜歡。」
安婧抽了一口冷氣,靜默一會兒,說︰「你是第一個說不喜歡我的老師。」
「我只是說出心底最真實的想法而已。」樊星將手搭在安婧的左肩上,用難得嚴肅的口氣說︰「安婧,你的聰明超越了你的年齡,令人不容忽視。但是,想要生活的快樂,除了聰明,還需要朋友,需要情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安婧。你懂我的意思。你渴望別人注意你,渴望擁有更多關注,渴望與更多的人交往。」樊星一邊思索一邊說著,似乎只是有感而發,內容完全越出了她們的討論範圍,「所以你穿夸張的衣服,亂染頭發,說大膽的話,期望別人一直將目光停住在你身上。但是,這樣的你是否就是真實的你呢?這樣得來的關注是好還是壞呢?」
安婧不出聲,似乎努力在想。
「听我說,安婧,一個人最能吸引人的是自己的本色,無須掩飾,無須刻意。只有按照自己的本色生活才會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才會快樂。」
藍天學長。樊星默默地在心里說,也許有一段時間你迷失了自己的本色,也許有一段時間你迷失了快樂。不要怕,不要避,我會幫你找回來。
安婧突然伸出雙臂抱住樊星,對著她的耳朵低低地說︰「謝謝。總有一天,你會喜歡我。」
樊星回抱她,幾乎想要流眼淚。為她的坦誠,為她的謝謝,為她的認同。
「但是,」安婧放開她,站起來,圍著她左繞三圈,右走三圈,嘆息一聲,「星星老師,拜托你明天穿一套成熟一點的衣服吧。穿這麼幼稚的衣服,說那麼深刻的話,你不覺得矛盾嗎?」
樊星看向安婧的眼楮,里面寫滿狡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帝啊,僅僅是因為一套衣服呀,她辛辛苦苦營造的良師形象轟然坍塌。上帝啊,僅僅是因為一套衣服啊,穩穩佔住上風的她竟然一下子掉下來。
你,叫她情何以堪?
真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說她像個小孩子呢?
樊星坐在美味世界,用力咬著吸管,盯著窗外經過的人群,心情郁悶到什麼事情都不想做。
「咳……」
羅曉光假裝咳嗽兩聲,拍拍桌子,喚回魂游太虛的樊星,「黃毛丫頭,想什麼呢?這麼安靜。」
樊星沒有回答,只是轉頭掃視一眼,然後重新看向窗外。
明顯的忽視令羅曉光心里冒出一絲絲不愉快,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窗外。步行街上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他走到窗前,站在樊星的面前,開玩笑般地問︰「窗外到底有什麼呢,值得你這般忽視我?」
「我也不知道。」樊星口中含著吸管,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
羅曉光見狀,知道自己再怎麼問也不會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與其在這兒消耗時間和耐力,不如去搬救兵——藍天。他,可是樊星的最愛呢。
于是,羅曉光當機立斷轉換戰場,邁開大步,「蹬蹬蹬」上樓去找藍天。哎,他熱心得不像一個商人,反倒像一個月下老人。
「喂,藍天,出大事啦。」羅曉光一上二樓就開始喊,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份,「真的是大事呀。」
藍天正在設計秋天的宣傳語,思路無端端被他的大呼小叫打斷,有些生氣,口氣不善道︰「老板,提醒你一下。拜托你開口前想想自己現在的年紀,然後再想想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行為和不應該有的行為,然後再行動。」
被員工數落了,羅曉光一點都不覺得尷尬或者生氣,相反還有些高興呢。不管外界喜悲始終一副冷漠面孔的藍天有了情緒反應,生氣的時候會說話,高興的時候會有淡淡的笑容,這豈不是可喜可賀?
「唉,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我的行為?」羅曉光提高聲調,說︰「事情不大對勁。黃毛丫頭來了半個小時,一句話不說,也不笑,咬著吸管冥思苦想呢。」
藍天停下筆,問︰「她在想什麼?」
「這麼高深的問題我哪里知道?」羅曉光撇一下嘴,「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非你莫屬啊。」
「為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呀。」
藍天挑挑眉,臉上寫滿疑惑。
羅曉光從來不介意在關鍵時刻為人答疑解惑,以一句話點出答案︰「你已經想了一年了,對于思想的世界想必已經了如指掌。」
藍天听出了他話里的揶揄以及揶揄中的關心,沖他淡淡一笑,收拾紙筆下樓去。
發呆的時候,偶爾想起種種前事,成就名聲不在,連帶著感情、關愛亦不在。過往有如雲煙飄散,想抓也抓不住。
那麼令人耿耿于懷。
如今,以一個平凡的身份活著,卻仍然可以得到關愛。于藍天而言,這些全部是生命中的雨露,滋潤著他漸漸干涸的心。
走過樓梯轉角處,藍天一眼便看到坐在窗邊的樊星。手托著腮,長發滑落,遮住整張臉孔,周身散發著濃濃的落寞。從這個角度望過去,藍天看到桌上的午餐紋絲未動,心竟有些小小的痛。
「別咬了,嘴唇都快被你咬破了。」拉張椅子坐在她對面,藍天忍不住開口。
樊星放掉飲料,訥訥不知所言,習慣性地又去咬自己的嘴唇。
一股沖動,藍天拿起桌上的面紙覆住她的嘴唇,聲音不知不覺高了幾分︰「說了不讓你咬嘴唇了!怎麼不听話?」口氣就像訓斥一個小孩子一般,可是,對她的關心流露無遺。曾幾何時,這個女孩子的一舉一動能夠牽動他的心了呢?
樊星從他手中接過面紙,不小心踫觸到他的手。一陣緊張,小嘴又抿起來。
藍天搖頭,徹底被她打敗,問︰「星星,我答應與你做好朋友。但,前提是——」
「是什麼?」什麼像小孩子啊、幼稚之類的評語統統飛去九霄雲外,樊星雙眼閃亮,追著問︰「前提是什麼?」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好,你說吧。我一定做得到。」
「那就是,」藍天傾身向前,一張帥帥的臉與樊星相距不足兩厘米,說道︰「不要再虐待你的嘴唇了。」
「啊?」樊星張大嘴巴,吃驚過度,一時之間忘了合閉。
藍天回靠在椅背上,贊賞地點點頭,「嗯,不錯,繼續保持就好了。」輕松的口氣,玩笑般的口吻,一派愉悅。
樊星指指自己的嘴唇,又指指藍天,不可置信地問︰「你說的就是這件事?」
「對。我是很認真的。」藍天再次強調一次,「只要你不咬自己的嘴唇,我就會做你的好朋友。」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費盡心思穿越重重險阻來到嘉英,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可以接近他,為了可以與他做朋友幾乎殺掉了她全部的腦細胞。結果呢,他說只要不再咬嘴唇就是好朋友了。
這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哇。
上帝啊,你莫不是在與我開玩笑?
眼看著她旁若無人陷入沉思,藍天用食指輕輕敲擊桌面,說︰「星星,不要想了,我是認真的。現在,告訴我,剛剛為什麼不開心?」
回答還是不回答呢?樊星的心思亂轉,不知不覺嘴唇與牙齒繼續親密接觸,等察覺到痛才意識到自己違背了諾言。情急之下,她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拼命向藍天擺手,模樣滑稽而可愛。
「沒關系,慢慢來。」藍天牽住她搖擺不定的手,稍稍用力握住,「星星,不要緊張。」
樊星的臉浮起淡淡紅暈,掌心傳來的溫熱令她心跳加速,卻並不慌亂,反而安定。
藍天放開她的手,手掌頓時空蕩,那一股充實的感覺憑空消失不見。他用力揮散,接著問剛才的問題,只是想排遣那莫名而來的空蕩感覺,「星星,剛才為什麼不開心?」
樊星將昨天傍晚與安婧的對話從頭到尾說一遍,懊惱道︰「本來她快要接受我了,偏偏因為一套衣服壞了事。藍天學長,她是故意的,還是我的衣服真的很幼稚?」
藍天上下打量她一番,實話實說︰「星星,你這套粉色的衣服看起來的確有些幼稚。」
「也就是說我不像一個老師嘍?」樊星悶悶地說。
「有些不符合。你應該嘗試穿一些冷色調的衣服,整個人看起來才不會像小孩子。」藍天邊說邊想,頭腦中慢慢顯示身著成熟裝飾的樊星。
「藍天學長,我們是好朋友了吧?」樊星一掃剛剛的郁悶情緒,細致的臉上顯現亮晶晶的光芒,神采飛揚,「你下午請假陪我去逛街吧!」
藍天被那股興奮的光芒吸引,輕輕地點頭。
因為,它太耀眼,像迅速點燃的煙花,夾帶著所有的美麗撲過來,他無力搖頭。
在太多的時候,這個叫做樊星的女孩子,平凡普通,混跡于熙攘人群中不可察覺。但是,只要她笑,就像一朵白色梔子霎時盛開,碩大的花朵,層層疊疊的花瓣,濃而強的香味撲鼻而入。
不可抗拒。
不能說不。
「小姐,你男朋友的眼光好好噢。」在藍天指定一款銀白色的連衣裙後,櫃台小姐帶著樊星去試穿,微笑著說,聲音不大不小罷巧能被藍天听到。
樊星禮貌地對著櫃台小姐笑笑,回頭去看藍天。藍天別過臉,不肯與她的目光對視。
癟台小姐將一切盡收眼底,笑說︰「他在害羞哦。」
「你誤會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好朋友。」樊星揚高聲音解釋,然後壓低聲音,湊到櫃台小姐耳邊,說︰「但,我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成為我的男朋友。」
「祝願你夢想成真。」櫃台小姐不吝祝福,打開試衣間的門,「一定會合適。」
樊星接過衣服,調皮地問︰「你說衣服還是他?」
癟台小姐輕輕一笑,「Both。」
樊星心花即時怒放,只為別人眼中她與他的相合。小小的虛榮心被大大地滿足了一下,怎會不開心呢?
一刻鐘之後,樊星款款走出試衣間,細看鏡中的自己。越過層層視線,藍天的目光與鏡中的樊星相遇,有片刻失神而怔忡。樊星注意到藍天在凝視鏡中的自己,回眸一笑,嬌俏美麗。來不及躲避的藍天與她的目光交接,四目相對,淡淡曖昧叢生。
或許,這段以愛為名的友誼在此時此刻已經有所變質。只是她沒想到,他不肯去想,任這暖暖情意自然流轉。
「藍天學長,」樊星出聲相喚,問,「有沒有成熟一點?看起來像老師嗎?」
藍天走近幾步,站于身後,三下兩下將她的長發挽起來,說︰「這樣更像,不會有人再說你幼稚了。」
眼見著一個清純的小女生在他的手下變得溫婉有韻味,櫃台小姐驚呼道︰「哇!你朋友真厲害,竟然可以令你在幾秒鐘內吸引別人注意。」
「那當然。」听到她夸獎藍天,樊星心底一股自豪驕傲感覺油然而生,幾乎得意忘形,「他是學廣——」那個「告」字呼之欲出,卻在下一秒硬被吞回去。樊星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看藍天的眼楮。心里不斷罵自己︰死樊星,臭樊星,怎麼這麼不小心?當他完全放棄廣告的時候再次提起,這不是犯忌嗎?
從東京大學廣告設計系的才子到美味世界的服務生,命運之輪來了一個大翻盤。雖然不知道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但樊星明白,但凡有關廣告設計的話題是個禁忌,是不可談論與踫觸的領域。
「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力咬嘴唇。」
樊星以為會听到他說這句話,或者是來一場暴風驟雨。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放掉樊星的頭發,轉臉看外面的天空。
樊星盯著鏡子,不看自己,只看藍天,「就要這件。」
癟台小姐感覺到兩人情緒的變化,不再玩笑,帶著樊星換掉衣服,將購物袋交到她手上。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服裝店,各懷心思。
第一次一起逛街,在樊星看來,或許可以算是生命中第一次約會。三年前與他一見鐘情,三年間念念不忘,經過千辛萬苦的努力終于換來一次與他的約會,卻被自己的不小心破壞了氣氛。
他答應與自己做好朋友。她以為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他們終于可以並肩而走了。
但是,她錯了。
其實,輝煌燦爛的過去,天賦與才能,一直深埋在他心底。而那個關于是不是會失落的問題一直在他心里。
也橫亙在他與她之間。
如果不能直面,他將一輩子這樣生活。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找不到平衡,找不到出口。
如果不能回答,他與她之間將永遠隔著一條鴻溝,無法跨越。即使可以聊天又如何,他們的心不能靠近。
樊星跟在他身後,幾乎是在小跑。目光飄忽間,視線定格在一家音像店的宣傳語︰休息,就是上帝送給你的長假。
心念一動,樊星走進音像店,對著售貨員說︰「小姐,請幫我拿那部片子。」
名字叫做,悠長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