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榛你太客氣啦!」
才剛走到辦公室門邊便听到柳師姐的大嗓門,眼角也險險瞥見里頭背門而立的一個熟悉身影,程拓剛要進門的腳步立馬收了回來,轉身喚住另一位同事︰「等等,剛才那份會診單還是我去送吧。」
「咦,你不是嫌兒科吵,要我幫你送的嗎?」同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由分說地搶過會診單,揚了揚便往電梯走去。
好險,差點又與那個女人踫個正著。
雖然有些奇怪極少串科室的言榛會過來這邊,不過無非也是送送單子什麼的。
自那個倒霉的日子後,他有在注意「離那女人遠些」。
一個醫院的不同科室,排班也不一定相同,程拓要做的其實只是在樓道、食堂等高危險區域「一瞅見那家伙就往反向走」,排除「兩人在同一地方而不自知」以及「她看見他但他沒看見她」的情況,實在倒霉到迎頭撞上時就需要發揮「假裝沒看見」或「東西突然掉地上」的演技來避免眼神交會了。
只是那種時候總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在猶豫要不要同他打招呼,結果是,她一次都沒有出聲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這讓程拓有些罪惡感。
自己是否太小題大做了?
可是,那家伙在他近期「不想應付的人」中已直線飆升至首位,連打招呼這種事情都想避開。沒辦法,他的性子一向極端。
兒科在另一棟大樓里,艱難跋涉過半走廊「我不要打針」的淒厲哭叫,半走廊拖兒攜孫的媽媽嬤嬤阿公,程拓終于成功地將會診單送至兒科辦公室。
出門時腳邊「 嚓」一聲,低頭一看,不知被誰丟棄在長椅邊上的一個奧特曼正身首異處,無言地對他發出控訴。程拓張望一圈,沒人注意到這頭,于是若無其事地將正義超人踢到椅子底下,施施然繼續走他的路。
在下一個拐角卻冷不防被一人子彈頭似的撞上,鑒于那人後頭有半打人喊著「抓住她」,程拓眼疾手快地將其拉住,然後在那個不停扭動尖叫的小女孩家人千恩萬謝下捂著隱隱發疼的助骨踏進電梯。
所以說他最討厭來兒科了。
幸好回到普外辦公室時那女人已經走了,只是桌上多了一紙袋仍有熱氣的湯包,抬頭看看,其他人桌上也放著包裝好的小點心。
「怎麼?」他隨口問道,「又有哪個出院的病人送吃的東西來了嗎?」
柳師姐用仍沾著蛋糕屑的手敲他的後腦勺,「你跑哪去了!言榛實習結束來道別,還等了你一會,想親口向你道謝的!」
程拓的腦子有片刻當機,「她……實習結束了?」
「是啊,說是要回校辦手續了,讓我替她謝謝你‘前段時間的照顧’!表知道你照顧她什麼了,人家連你的喜好都記住了,送我們蛋糕,送你湯包!」還是城西老店買的,嘖嘖,「多好的孩子呀,不過她若是給每個實習過的科室都送這些吃的,那可就破費了。」
程拓沒將她後半段話听進去,腦袋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消化不了這個事實。
他竟然……忘了那家伙是個實習生,總有實習結束的時候,總有……走的一天。
呆站了半晌他才坐下來,思緒還逗留在這件事上。談不上是好是壞,不過她若走了自己也無需小心避開她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倒也不壞。
可是並沒有想當然地松了口氣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什麼嘛……」的突兀感。之前言榛在普外的實習結束出科的那一天,這種感覺出現在他心里頭。像是好不容易習慣某人的存在,才覺得「有這個家伙在身邊也不錯」,這個人卻就要從你身邊走開了。
突如其來的錯愕感。
只是這一次的感覺卻格外強烈,也許是因為她這次是離開醫院而不僅僅是轉到別的科室。
「完全從眼前消失」與「偶爾會踫見」的區別他不是不懂。
程拓盯著病歷紙又發了一會兒呆,一個字也沒寫下,直到心里不由得懷疑,該不會……自己是在……失落……吧?
真是瘋了。
他放下筆問柳師姐︰「那個……她最後是在哪個科室實習的?」
「誰?」
「言、言榛。」幾乎沒開口叫過的名字,竟然讓自己有些結巴。
「好像是在腦外科吧?剛听她說要回去收拾東西。」
「哦。」又坐了會,程拓才推開桌子站起。
踏進電梯時還在猶豫,弄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意義,可是……就是覺得放不下,如果不去找她的話。
在腦外科辦公室里並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向坐在門口的醫師打听了下。
「言醫生?」對方回頭看了一眼,「她桌子都空了,應該是去醫教科交還鑰匙了吧。」
折去醫教科。
「啊?她剛走,說不準還沒出醫院大門呢。」醫教科的負責人如是說。
程拓掉頭跑向電梯。
見到指示燈是從一樓上升的,身體更是比腦子先行地直奔樓梯間,一邊跑一邊納悶︰我這是在做什麼?
一樓大廳仍是人來人往,幾排長椅上坐滿了休息和等待掛號的人,可是卻沒有他要找的那一個。
程拓不死心地奔出大門,仍是沒能從街道兩邊的行人中辨認出那個身影。總是雙手插在白袍口袋里,腦勺後一條被扭得可憐兮兮的辮子,低頭安靜走路的,身影。
他一面用目光在人流中搜尋,一面跑到醫院附近的公交站,因為記起言榛說過她乘公交車上下班。
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晚了一步。
現在才想起,他連她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
站在公車站牌下,程拓清清楚楚地悟到,此刻一波一波涌上自己心頭的灰色浪潮,正是失落。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輛公車靠近載走站牌下最後幾個人,扭頭往回走。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個實習生走了而已,醫院里總是有實習生來來去去的。
……不過她是他帶的第一個實習生。
那又怎樣?嚴格說來真正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個月,他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就讀的學校。很輕易就能得知的信息,卻從來沒想過要去問。
結果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家伙對自己有莫名的影響力,然後就在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時,她已經走了。
程拓沒精打采地走回醫院,在一樓大廳里尋了張空椅子懶懶坐下。樓上辦公室里還有事情等著他去做,可就是提不起勁上樓。
「程、程醫生?」猶豫的輕喚在耳邊響起,于人聲雜亂的大廳里卻格外鮮明。
程拓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電梯旁抱著袋子一臉困惑的女子,正是他遍尋不得的那個人。
「……」他一時沒法反應過來。
「程醫生?」言榛又走近了些,不明白他為什麼瞪著自己不說話。
「……你不是走了嗎?」
「是呀,」已月兌下白大褂的女孩答道,「這就要走了,剛才在呼吸科跟一位老病人說了幾句話。」
「你經常幫他買飯的那個?」
「咦,程醫生也知道?」言榛露出微訝神色。
「……我也才知道自己知道。」原來,他還是有注意到她的。
一陣奇怪的短暫沉默之後,言榛又開口︰「那、那個,我下來時有個醫生說你去找過我,有什麼事嗎?」
「哦,」程拓頓了頓,「這個……」一手按上額頭,試圖從混亂的腦袋中找出一個理由來,「對、對了,我以前說過欠你一頓飯吧……」
「原來你還記得呀?不過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趕在今天呀。」
「……有的是時間?」
「是的,你不知道嗎?」言榛露出有些疑惑的笑容,「我來實習之前,就已經確定實習後會留下工作了呀。」
「……」程拓瞪了她半晌,別過臉,狠狠 了句髒話。
「程醫生。」
「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呃,我以為你知道,因為已經跟柳醫師他們說過了。是這樣的,我爸爸的一個熟人剛好與這里的院長認識……」而院長正是他父親。
「那你回學校是?」程拓打斷她。
「實習結束要回學校辦手續,領到畢業證後我才回來,所以要離開一段日子。」言榛解釋,仍是用一副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看著他,而他則一直瞪她,半晌才受不了地一手遮住臉。
「蠢斃了……」自己這輩子從未覺得如此丟臉過。這些事情言榛肯定會告知科室里的人,而他卻什麼都沒問清楚就冒冒失失地跑出來找人。
……真想一頭撞死。
「程醫生?」
程拓放下手,看見女孩瞧著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擔心,像在提醒他自己有多麼反常。可是……看著她,他心中再度涌起不確定感,面對這個女人時經常出現的不確定感。
明明盡量避免與她打交道,可又不願她從自己的生活里完全消失。同樣,明明在找不到人時是那樣失落,可當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卻反而不知要說什麼。
他無法確定自己對言榛意味著什麼,也不能確定她自己的心中佔了怎樣的分量。
「沒什麼事了。」最後只能這樣說,「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過幾天吧,月底的飛機。」
「哦……」頓了頓,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
一絲詫異從言榛眼中閃過,叫他更加意識到先前自己對她是多麼的不在意。
她什麼都沒說地報出手機號。
程拓將手機收回兜里,又站了一會,似乎有什麼仍放不下卻又找不到話說,最後只能點點頭轉身走開。
「程醫生。」背後突然傳來輕喚,他回頭,看見一張微笑的面容。
她一直給他沉靜不多話的印象,像是個總在低頭做事的影子,連笑容都是只抿下嘴角的輕輕淺淺。可此刻她的笑卻讓人感到發自心底的高興。
「老實說,你記得要請我吃飯的事,還特地為這個來找我,讓我真的很開心。」她說著,有些緊張地模模發梢,「那個……你記得上次我們吃面,我堅持要付賬的事情嗎?」
「怎麼?」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系嗎?
「那時我曾說是有原因的,因為,雖然我想你大概不會記得說過要請我,可是將那個約定保留下來的話,感覺就像存有一絲聯系。」她自己付賬,就不算他請客了,那個約定就將一直有效到「下一次」,雖然「下一次」不知何時才會來臨。
「實習的這段期間,程醫生不算教我最多,可給我的幫助無疑是最大的,我很喜歡能偶爾與你聊聊的感覺。這麼說的話,我其實比自己想的還要貪心呢。」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給他很用力的感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程拓怔然站在原處,看她笑著欠欠身,帶著一臉的釋然走出了醫院大門。
半晌才再一次捂住了眼楮。
「什麼嘛,又說一些奇怪的話……」像是不出聲就掩不下胸前悸動地低喃,「你其實可以再貪心點的呀……」如果她能再貪心一點的話,至少他不會被弄得這麼混亂。
真討厭這種無力反擊的感覺。
不過是短短一個下午,心情卻幾次大起大落,感覺就像奔波了一天似的累人。程拓再沒有力氣去理清心頭亂成一團的感覺,不過,知道那個女人並不是要徹底從自己身邊消失讓他著實松了口氣。
突然想起她剛剛說的話——「以後有的是時間。」
懶得想太多,想也想不出來,好在至少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他弄清自己對她的感覺。
這樣就足夠了。他在電梯里看著手機里剛存下的號碼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