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不相“悅” 第七章 傷痕
作者︰霜降

兩天在普外科的實習過後,言榛對自己所處的環境總算有了個大致的認識。

以生物鏈來說,這個科室與其他科室一樣,處于最高層的自然是外科主任,但他們另有一間主任辦公室,並不常來科室。在科室露面較多的那一位老主任則總是沒睡醒的樣子,為人頗隨和,對下級醫生偶爾的開小差行為總是睜只眼閉只眼。

生物鏈中層的幾個主治和住院醫生雖然接觸不多,對言榛倒也很客氣,唯一同性的那位女醫師更是對她關照有加。至于生物鏈的最下層——不知為何竟然不是她這個實習生,而是她名義上的那位帶教「老師」。

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因為科室里的人並沒有在工作上壓榨程拓,只是,好像每個人都可以逗弄他一樣。

是的,逗弄。

在經過他的桌子時敲敲他的腦袋,在他呵欠連天地出現在科室門口時惡質地揉他的頭,彼此之間以病歷互毆,「滾啦」、「去死」則是問候語。明明大家對別人都可以保持適當的人類距離,在他面前卻不由表現出惡質主人對寵物的態度。

最深以為樂的就是那位據說與程拓畢業于同一院校的女醫師。

一個總是借機吐另一個的槽,另一人則敢怒不敢言,這似乎已經成了普外科的日常戲碼。言榛在一旁看著他與他人的互動時,總深深覺得時光仿佛在他身上靜止了。明明已具成年人的身形,明明穿上了代表職業人士的白袍,可少年時的氣息卻不減半分,那種跳月兌似乎已溶入骨子里伴他終生。

與這人比起來,總被人評價為少年老成的自己看起來說不準還要像個醫生。

奇妙的是,被當作科室專有寵物對待的人竟然是院長的二公子。

案親是院長,叔叔主管醫院財政,家族里頭半數以上的男性成員都選擇了與醫藥相關的職業,一所典型的家庭醫院。也因此與普通的醫院相比,這家醫院少了院系爭斗的氛圍,多了許多平和。

她想自己會比較適合待在這樣的醫院里,除了……她還不清楚怎麼與那個「老師」相處。

桌子由後頭移到了那人的側前方,偶爾回頭看去,在位的他總是埋頭在豎起的資料書後不知干些什麼,那樣的架勢散發著濃濃的「不要打擾我」的意味,所以言榛一直沒有去打擾。

第一次靠近那張桌子是在寫完大病歷後,因為之前實習的科室都屬于內科,雖說病歷的格式各科大同小異,生性謹慎的她仍是將病歷交給帶教老師檢查。

他從書堆後方抬起臉來,同以往一樣像是花了幾秒才記起「哦,原來我手下還帶了一個實習生」。在等待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飛快翻閱病歷時,言榛看清了他桌上的一樣東西,似乎……不是電子辭典。她曾見讀中學的堂弟玩過,叫什麼NSD……還是NDS?

他將病歷還給她,言榛看了一下,從頭至尾沒有一處改閱的地方。

「這樣寫可以嗎?」她不確定地問。

他頭也不抬,「可以了,很好。」太輕易的認同,反而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敷衍。

察到她一直站在桌邊沒動,他才微感奇怪地抬起頭來,發現她一直看著自己手邊的NDS,「怎麼,你也玩這個嗎?」仍是那副輕忽的語氣。

「不,我不會玩……」言榛頓了一下,才說出重點︰「這種東西,好像不應該帶來醫院吧?」

「不給主任發現就行了,再說我又沒有把事情放著不管。」他嘖了一下,「你管太多了吧」的意味不言自明。

又是這樣,明明是違反規定的事情,指出來的自己卻像是做錯的那方。這種感覺已經許久沒有出現了。

言榛沒說什麼地回到她的位置。

她真的有點多管閑事,明明知道太過認真的個性容易得罪人,中學畢業後不再擔任班干的自己也秉著「謹言慎行」的原則安然度過了這些年,剛剛怎麼又犯了呢?

也許是她捧著病歷發呆的樣子讓人誤會了,走過的女醫師一拍她的肩頭,「怎麼,病歷有問題?」

言榛一愣,含糊道︰「算是吧……」問題在于她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怎麼不讓小程幫你看一下?」

女醫師一看她臉色,明白了,不由「撲哧」一笑,「算了,讓那個當年實習時病歷被批得面目全非的家伙檢查也是白搭,我瞧一下吧!」

不知是否神經過敏,言榛感到後頭驀地射來一道惡狠狠的視線。雖然不是針對她的,仍是讓人有些不自在,似乎一場吐槽大戰又要借由自己爆發了。

「什麼嘛,寫得很好呀。」女醫師有些驚訝地說道,放下病歷朝她鼓勵一笑,「格式完全符合規範,字體也很漂亮,相比之下某人的狗爬體完全不能看。」如果她沒有把最後一句話說得那麼大聲,言榛會很感謝她的稱贊。

事情證明這位貌似爽朗的前輩不過借表揚之際趁機損一下某人罷了。

好在程拓沒有像上次那樣當場發作,只是在女醫師走開後咕噥了句︰「我明明都說可以了。」

問題不在于他說的話,而在于他輕忽的態度,總讓同他打交道的自己產生強烈的不確定感。

言榛發現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與這人相處。

不調和的事情越來越多,比如查房的次數,之前實習的科室是一天三次,程拓說這里兩次就行了,她則抱著多了解病人的病情不是壞事的想法獨自多巡了一次病房,結果卻害他被同事數落「實習生都比你勤奮」。

遇上比較忙的時候她也要自行開化驗單,事後一律給他檢查確認無誤,次數多了,對方的面上就會露出「沒搞錯吧開了N張了還讓我檢查」這樣的神色。

沒有跟著主任查房的時候,言榛自然而然地尾隨他查房,可他顯然是獨來獨往慣了,每每回頭看見她總會先愣一下,繼而好像才記起自己的責任似的問上一句︰「先前的處理你沒有不明白的地方吧?」

說這話的時候,也總是那種很不習慣帶人卻壓抑著性子的隱忍神色。

每每看見這樣的神色她就有罪惡感,可是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科室里的人也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情形,可都抱著好玩的心態在旁看熱鬧,不時有人調侃——

「懶老師竟然帶了個勤快徒弟。」

「哈,終于有人治你了!」

甚至有人拍著言榛的肩說「加油我們看好你」之類莫名的話,結果弄得他更加火大。

實習第五天,他就已經在問她︰「你什麼時候才能出科?」

當听到她要在普外科實習滿一個月,他的臉色只能用「如喪考妣」來形容。

親耳听見他用言語表達對自己的不滿是在某天午休時,她經過一干男醫生經常抽煙休息的露台,剛到樓梯口就听到一聲大喊︰「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像是某人在抱頭大叫。

「有什麼受不了的?別人都想帶個勤快的實習生圖輕松,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種福氣我不想要呀!你來嘗嘗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背後緊迫盯人的滋味看看?」

「只有你才會這麼想吧,我看人家一個女孩子整天像小狽一樣跟你跑進跑出,挺可愛的呀。」

「什麼小狽?明明是背後靈好不好?總之我和她就是磁場不對!」

「大懶人和勤勞人的磁場當然不對了!」

一陣哄笑,夾雜著某人的唉聲嘆氣︰「再這樣下去我真怕自己會忍不住在她的鑒定上寫壞話……」

「切——」露台上的男醫師集體啐棄。

言榛沒有再听下去,徑直從員工電梯下到醫院食堂。在電梯里她開始想,也許頭一天那人讓她考慮換個帶教老師時,其實是在為兩人的共同利益著想?

覺得從自己身上她學不到什麼東西,老有人跟著他也嫌煩,那人是這麼想的吧。

這是否意味著她也該為他著想,主動提出換帶教老師?

在食堂踫上科室的女醫師,對方仍是一副「有事盡避找我」的爽朗模樣,想著這人的建議或許有用,言榛將自己的煩惱大致說了下,結果女醫師大笑起來︰「那家伙當然渾身不自在了,你簡直就是為了提醒他自己以前有多麼的混而存在的嘛!」

看著女醫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言榛有種無力感。

她果然問錯了人。

女醫師笑夠了,邊擦眼淚邊探手過來拍她的肩,「安啦,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這種地步,那家伙會煩躁說明他還沒到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程度,他身邊的人都太縱他了,偶爾有你這樣認真的人出現對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女醫師言之鑿鑿,「別忘了咱們這是什麼行業,如果沒有人提醒他不要混得太過頭,以後釀出醫療事故怎麼辦?」

在「這樣說好像有點道理」和「其實前輩只是想多看一些好戲吧」兩種想法間搖擺了半晌,言榛仍是接受了女醫師的說法。

也許在人際方面她做得還是不夠好,也許再努力一些,便可找出與那人平和相處的方法。

只是這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卻在當天晚上轟然坍塌。

明明是很準時地出現在辦公室,他臉上的表情卻讓她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事。

「怎麼回事?」他一臉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你也會值夜班?」

言榛猶豫地指指排班表,「因為……老師你有五天夜班,按規矩實習生和帶教教師的上班時間是一致的……」

「不是這個問題!」他打斷她,鐵青的臉色讓人覺得他下一秒就會抱頭大叫起來,「我值班是被罰的!是非正常性的!難道你也是因為曠工被罰連值五天夜班嗎?這麼勤快也沒獎金可拿,干脆你代我值班得了!」

「可是……實習照規定不能獨自值班……」

「都說不是這種問題了!」對方做個受不了的手勢跌回椅上,像是再沒有力氣搭理她了。

他表現得如此明顯,再遲鈍如言榛,也看出了問題所在——

「為什麼連值班都要見到你這家伙呀?」

他忍住沒出口卻宛如響在耳邊的抱怨,即使不付諸言語也毫不掩飾的反感,深深刺進她的心。

她只感到一陣溫熱從胸臆間慢慢涌上眼眶,在對方開始變得詫異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失態的預兆。

言榛定定神,用最後一絲自制力低下頭,「這樣啊……那我回去了。」

不等對方反應便轉身走出了辦公室,不緊不慢的腳步像是方才沒有發生任何不快。

可卻能清楚感覺到心頭的裂口,像在汩汩流溢出什麼,被埋藏起來、想忘卻的、隨時都有可能將自己驅回過去那段灰暗日子的黑色細流。

即使將緊攥的雙手藏在白袍口袋里,即使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也不能阻止那些記憶不合時宜地翩躚而出,與強忍回眼眶的淚匯成一股難堪的苦澀——

十七歲時,在學生會會議上注意到他的自己;中學時代最後一次大掃除,被那樣草率的溫柔打動的自己;還有……終于放棄的那一天,看著車窗外那人的側臉,于指尖下黯然遠離的自己……

步履不覺越來越快。

「不能在醫院走廊上亂跑哦。」在擦身而過的護士說完這句話前,言榛已奔至樓道拐角,扶著牆壁停了下來。

一手後上嘴捂住險些泄逸出來的嗚咽,幾乎在同時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決堤而出。

討厭,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

討厭那時遠遠看著卻不敢靠近的自己,討厭原來竟沒有淡忘的自己,討厭這麼多年來仍沒有長進的自己,討厭被他討厭的自己……

一波又一波的悲傷在微暗的樓梯間無聲地奔流,像是要把她沒頂。

反手胡亂去擦那煩人的眼淚,卻把眼鏡給踫掉了,彎身去撿的時候听到背後的腳步聲,熟悉的嗓音有些遲疑地問︰「……你沒事吧?」

言榛身子一僵,含糊地應了幾聲,蹲子假裝察看眼鏡有沒有摔壞。

從沒有一刻像此刻這樣希望自己是隱形的,不想被那人看到自己丟臉的樣子。

身後的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靶覺自己就像被逼入死角的貓,每一寸豎起的毛發都察覺到對方的靠近。

拜托你走開!她在心里無聲地喊,可那人就像同她作對一樣越走越近,最後竟在她面前也蹲了下來。言榛腦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盯著手中的眼鏡不敢抬頭。

毫無預兆地,他伸手按住她的額頭,以一輕率得幾近無禮的方式將她的臉扳起。

淚水迷蒙的眼和哭紅的鼻尖入目,他頓了頓,說︰「什麼呀,你干嗎要哭?」

「……」言榛難堪地別開臉,胡亂抹去殘余的濕意,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怒氣。

這什麼無辜的語氣!會這麼狼狽還不是你害的?沒神經的家伙!

「喂,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呀?」對方仍是若無其事地追問著,讓她都覺得自己的激動像是小題大做。可還是避開他探究的目光,因為一看到那張面容好像又會忍不住哭出來。

「……怎麼做……」

「什麼?」

「……我要怎麼做,才能和你好好相處?」討厭,眼眶又熱了。

言榛吸一口氣,眨著眼楮不讓淚水掉下來。

年少時想接近而不得的人,在成年後突然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可自己的個性偏偏是對方最討厭的類型。

懊怎麼做?

扁是想就已讓人心灰的問題,不明白為什麼還要拿來折磨自己。

他沒有對她的話立即做出回應,好半天才不明其然地「哦」了聲,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突然說︰「那個,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咦?言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握住手肘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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