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走到大廳,傅秋辰就听到了陣陣熟悉的怒吼聲。
「這個混小子,在我出門的這段日子專做些混賬事嗎?真是氣死我了!」
「都怪我平時太寵他了,映伶,如果他有做錯什麼,公公在這里給你賠不是。你不要理那個小子——無論怎樣,你都是我傅家的兒媳婦——」
「他敢休了你?!我就打斷他的腿!」
……
暗秋辰聞言不由苦笑。
這一年來,爹是真心地疼愛著映伶吧?他早就在心底把映伶當成了自己的女兒般看待。若在平時,他肯定會為之而高興,但今天……
沒想到爹竟會這個時候回來。
這究竟是上天給他的一次反悔的機會,還是要他斷絕所有的一切,下定一個決心?
是進還是退?
掩住唇,他低咳了兩聲,然後舉步走入了大廳。
大廳里,坐著一名身型高瘦的老者,兩鬢已是白發蒼蒼。他的五官與傅秋辰有幾分相似,只是比傅秋辰多了幾分威嚴。
暗青一看見傅秋辰,「啪」的一聲,拍案而起。
「混賬小子,你最近都干什麼了,為什麼要休映伶?她有什麼不好?你倒是說說看!」雖然已是一把年紀,卻是依舊一副火爆脾氣。
暗秋辰看了蘇映伶一眼。
她就坐在傅青的旁邊,低著頭,旁邊放著收拾好的行囊。
暗秋辰極輕極輕地一笑,轉頭看向怒氣沖沖的傅青。
「她也沒什麼不好啊,我只是,有些膩味了。」
這句話一出口,讓廳里所有的人,包括急匆匆趕來的容江都震驚地停下了步伐。
「你小子胡說什麼?」傅青氣得臉色發青,走到傅秋辰面前,「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膩味?」
「她比我大上三歲,當時我只是一時被美色所迷惑,但相處這一年來,她實在太冷冰冰了,所以,我覺得沒意思——」
「啪!」話音未落,傅青就甩了傅秋辰一巴掌。
也許是那一巴掌用的力道太大,傅秋辰竟踉蹌退了三步,還沒穩住身形。
「少爺——」容江連忙扶住他,急聲道,「少爺,你不要說氣話。我知道,你肯定只是跟少夫人吵架了,所以在賭氣。」
捂著腫痛的臉病,傅秋辰沒有說話。
暗青卻是氣得渾身發抖。
「秋辰,道歉,馬上跟映伶道歉!這樣的話,竟也說得出口?!」
暗秋辰慢慢地放下了手,抬頭深深看了蘇映伶一眼,卻見她臉色平靜如水,沒有露出任何驚訝或是悲痛的神色。
唇角一扯,他暗中緊握住了手心。
「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傅青顫抖著手,怒指著傅秋辰,「我怎麼會教出你這樣不知廉恥的逆子?」
一直沉默的蘇映伶終于站了起來,走到傅青面前屈膝一跪。
「公公,這是映伶最後一次叫您公公了。這一年來多謝傅家對映伶的照顧,請公公原諒映伶不孝!」
蘇映伶說著,低頭就要叩首,卻被傅青一把扶住。
「映伶,你不能走。」傅青將蘇映伶扶起來,「該走的,是這個混小子!」
容江嚇了一跳,「老爺,你不能——」雖然他知道老爺向來火爆脾氣,一生起氣來,就會六親不認,但也不能這樣就趕走少爺啊?
「容江,你不用替這個混賬求情!」傅青怒聲打斷了容江的話,然後轉頭看向傅秋辰,「混賬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都做了什麼?在斷嶼山,你竟與金人勾結,出賣一個叫徐子皓的人,是不是?現在整個江湖都傳遍了。我就是因為听到這個消息,才急忙趕回來!原本我還以為,你是為了傅府,你也是迫不得已,但此時此刻,我更相信,你只是為了自己能活命!」
扶著傅秋辰的容江,明顯感覺到傅秋辰滾燙的身子猛地一顫,隨即歸為了平靜。
「少爺——」容江難過地看著他。
他不相信少爺是這樣的!
其實老爺也應該不會相信的吧!
他說的,只是氣話!
他一生氣來,就會口不擇言。
少爺,你應該清楚老爺的脾氣,是不是?
容江滿目擔心地看著傅秋辰,卻發現傅秋辰笑了。
那抹笑容雖輕,卻讓人看了揪心地痛。
半晌,沉默的傅秋辰終于開口了︰「是啊,我是為了自己。徐子皓若一直霸佔著映伶的心,我早就想他死了!而且,只有他死了,兀真和陸遠才會放過傅家,我是傅家唯一的子嗣,傅家若是有事,我當然也逃不過——」
「少爺——」容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楮。
暗青早就氣得語不成聲。
蘇映伶的臉色也慘白如雪。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而他……又會是這樣的人嗎?
「滾!」傅青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怒吼,「我不想再看到你這個逆子!從此你與傅家再無任何關系,馬上給我滾!」
一陣氣急,傅青不由眼前陣陣發黑。
「公公——」蘇映伶連忙扶住他。
暗秋辰推開了容江,轉身就朝傅家大門走去。
「少爺——」容江想喚住他,卻被傅青喝住。
「讓這個畜生走!誰也不準攔他!」
暗青話音剛落,眼前便是一黑,氣急攻心,昏了過去。
「公公——」
「老爺——」
暗家上下頓時一片慌亂。
一踏出傅府,他就一路狂奔而行,也不顧那絕頂的輕功引起了多少路人側目。
秋風在耳畔呼嘯,像把刀一樣直割進人的心底。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跌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好冷。
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凍結了。
好痛。
心口就像是被一只手無情地撕扯著。
這樣的結果,正是自己所期盼的,不是嗎?
可是,即使他做好了心理準備,當他從爹的嘴里听到那樣無情的話語時,他的心還是痛了,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如今,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既然決定了這樣走下去。那麼,他就走到底吧!但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讓映伶真正愛上他。不過此時此刻,他也慶幸蘇映伶沒有愛上自己。至少,他死的時候,她不會因她而傷心。
淒惻一笑,他一個人躺在孤寂的夜色下許久許久,靜靜地看著天際閃爍的繁星,直到體力稍稍恢復,他才強撐著爬了起來。
然而,剛一站起,眼前卻又是一黑。
難道他已經支撐到極限了?
驀地,感應到身後涌來的殺氣。
那是冷冽而致命的一劍。
出于練武者的本能,他轉身舉手一擋,然而,體力不濟之下,雖然將對方的劍鋒格開了幾分,但那一劍,還是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左肩胛,透肩而出。
而那一劍來勢極猛,對方似乎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雖然劍已刺入身體,他依舊被殘余的那股沖力逼得往後直退。
「叮。」隨著他跌退到身後大樹上,從背後透出的劍鋒也深深地插入了大樹,將他牢牢釘在了樹背上。
「傅秋辰,你要把你碎尸萬段!我要為徐大哥報仇——傅秋辰——傅秋辰——」
眼前紅影閃動,那一句句的嘶喊,如同鬼泣一般。
暗秋辰終于在劇痛中找回了神志,也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你是琴、琴玉?」
一陣血氣翻涌,他再度吐出了一口鮮血。
「哈哈哈——傅秋辰,我終于可以為徐大哥報仇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一直在等著——」
面前那一身紅衣的嬌艷女子,又哭又笑,漂亮的五官都已微微曲扭。
「可惜,即使是你死了,徐大哥也不會回來!暗秋辰,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賣徐大哥?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害死他——為什麼——即使你為了救別人,你也不應該出賣他——他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
「琴、琴玉姑娘——」傅秋辰好不容易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肩上的創口頓時涌出了更多的血,但他堅持著不讓自己昏過去,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琴玉姑娘,你、你听我說——」
「你還有什麼遺言?」琴玉停下了笑,冷冷地看著他,「說完,你就領死吧!」
暗秋辰虛弱一笑,吃力地從懷中淘出了一方手巾,「你、你先看看——」
「這是什麼?」琴玉疑惑而戒備地看著他。
「這是、這是徐子皓留給你的東西——」
琴玉連忙奪過那塊方巾,一看之下,臉色頓時變了。
「你騙我!」琴玉不敢置信地看著重傷的傅秋辰,「一定是你騙我的,對不對?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琴玉姑娘,你應當認得他的筆跡,你——」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傅秋辰,他已無法再說下去了,不住喘息著。
琴玉緊緊抓著手中染血的方巾,一邊搖頭,一邊踉蹌後退。
「不,我不相信——我——我——」
暗秋辰低咳了兩聲,終于回過了一口氣。他伸出手,似想喚住琴玉。
「琴玉姑娘,我不可以死。我不可以死的——現在、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只有你——」
終于無法再支撐下去,傅秋辰的聲音漸漸消逝在風中,伸出去的手,也無力地滑落。
琴玉呆若木雞般地怔然看著他,久久無法回神……
那一陣兵荒馬亂終于過去了。傅青服下了大夫給的安神藥沉沉睡去。
當容江安置好一切,再追出門口時,傅秋辰已經失去了蹤影。容江不肯相信傅秋辰就這樣走了,連著找了幾條街,卻一直沒找到傅秋辰。眼看天色暗沉了下來,容江只能沮喪地回傅府。
少爺會去哪里呢?他還發著高燒,而且地上那些血跡……心中的不安一直在擴大著,已經走到傅府門口的容江卻是停下了腳步,蹲子,恨恨地抱住自己的腦袋,自責不已。
老爺當時在氣頭上,他應該攔著少爺!
至少,應該為少爺說句話!
可是那時,他竟什麼也沒說!
懊死!真該死!
「容江。」
頭頂上方忽地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容江緩緩地抬起頭,看見蘇映伶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夫人——」容江哽咽。
「進屋吧!天黑了,外面冷。」蘇映伶往那黑暗而空蕩的街頭看了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復雜莫名的神色。
「嗯。」容江點頭。
蘇映伶已經轉身先走了回去,看著那道落寞而縴細的背影,容江輕嘆了一口氣。
罷才少夫人望向街頭的那一眼里似乎帶著淡淡的失望。她應該也不會相信少爺的話吧?不然,她不會站在門口等,是嗎?
容江的心底燃起了一絲小小的希望。
「少爺,你會回來的,對不對?」
容江低低地問,但除了半空中那蕭瑟的風聲,沒有人回答……
暗秋辰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暗青氣消之後,曾讓容江尋找傅秋辰的下落,結果,一無所獲。而蘇映伶每次走出裝裱間後,總會下意識地看向門外所種的那株梅樹,但每一次都沒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一日傅秋辰離去之時所說的話,她至今仍不能相信。
雖然他只是一個不食人間愁苦的大少爺,但她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一天,應該是所有的人都被憤怒和傷心蒙蔽了心,于是,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那他,又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原本已下定決心,回來之後要好好了解他,好好做一個盡職的妻子,但徐子皓的死,卻又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隔閡再度擴大。到最終,她還是什麼也沒做到。她明知他所背負的,並不比自己輕,可是她就是陷入了魔障里不可自拔。
蘇映伶輕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黑沉的夜幕。
秋季的天空總是很高遠遼闊,繁星也特別明亮。恍惚間,蘇映伶似乎看見了傅秋辰那一雙如星辰般的眼眸。
「好,我等你回來。」
「娘子,我來接你回家。」
「無論我為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
往事歷歷在目,自從他離去之後,她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他的一切。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在她看不見他的時候,她竟會這樣的想念?!
「相公,你究竟在哪里?」
屋外秋風蕭瑟,帶來了幾絲寂寥與落寞……
鮑元1125年10月,金人分東、西兩路大舉侵宋。
東路軍由完顏宗望率領,到達燕山府,守將郭藥師投降,金軍長驅而下,直至東京;而完顏宗翰所率領的西路軍,卻在太原城受阻,長期未能攻下。
一時間,戰火紛火,百姓離散。
1125年12月,宋徽宗退位,自稱太上皇,傳位于欽宗,借口燒香逃往毫州蒙城。
這一年的冬天,整個大宋陷入了戰火之中。
而也在這一年冬天,傅青病重去逝,臨死之前,一直喊著傅秋辰的名字,但直到合眼,也沒能看到傅秋辰最後一面。
轉眼已至年關,大雪紛飛,寒意逼人,似乎整個天地都被寒冷所凝結。
雖然戰火還未波及蘇州,但人心惶惶,就連向來熱鬧的滿香樓都已冷冷清清了。
坐在雅座包廂里,蘇映伶慢慢地品著香茗。
轉過頭,看了眼桌旁放置的大包小包,蘇映伶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落寞。
今天她是出來購置一些裝裱用的工具和材料的,以前傅秋辰總會陪她同來,然後大包小包地幫她提著,毫無怨言,臉上也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但這一次,只有容江來陪她了。
罷才要回家時才想起,先前訂了一些油紙忘記取了,便讓容江幫忙跑一趟。于是,她在滿香樓等容江。
此時已是傍晚,寒意也更甚了,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冬衣。
這麼冷的天,現在相公又會在哪里看雪呢?
蘇映伶失神地看著外面的大雪。
這時,滿香樓外忽走來了兩名男子。兩個人腰間皆掛著長劍,似乎是武林中人。蘇映伶原本也沒在意。自金人開始攻宋,各地不時有武林豪杰出沒,以自己的力量對抗金兵。
「這天氣可真是該死的冷啊!」那兩名男子走到蘇映伶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其中一名身形稍胖的男子搓著手臂,「雪怎麼老是下個不停?這不是存心耽誤我們的行程嗎?」
另一名高個瘦弱一些的男子正低頭拍著身上的殘雪,「我也希望這天氣快點好轉,徐盟主他們還在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