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白雪覆落下來,像天使被撕毀的羽翼,輕柔薄白,渲染都市。
而那間PUB,就叫做「安琪」,于五光十色的夜的斑斕中,爍動著藍色的冷冽燈火。
相貌艷麗的男子從吧台起身,轉往角落。而才進門來的青年,則眯著眼楮好一陣梭巡,才找到了從固定位置離開的友人。
「搞什麼,你怎麼坐在這里?」
進來的人,頭發全向後背,露出清凜的額角,鼻骨上架了一架金絲邊眼鏡,配著質料出色樣式卻頗為老氣的西裝,完全是刻意扮老的裝扮令男子嗤笑。
「就和林大律師喜歡刻意扮嚴肅一樣啊。省得招蜂引蝶。」
瞟了他一眼,林寒沒有理會友人的揶揄,而是撿了張他身側的椅子坐了下來,「想談事情的話,為什麼不去我家。」
「沒有啦……」那艷美的男子眉睫輕蹙,像在煩惱什麼的臉,卻馬下又揮開,做出一副無所謂的微笑神氣來,「難得來趟三藩市,只想看看你嘛。你媽還托我給你帶信,問你何時回家。」
林寒微笑,「這里很好,我沒有回國的計劃。」
「又是計劃。」景嵐自嘲地抿了口酒,「有時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呢。當初也沒想到你突然和朱理分手,就甩下人家跑到美國來了。」
林寒啞然,偏頭,笑了笑,沒有回答。
以前的事,他早就沒興趣,也不想再提起。朱理願意和旁人怎麼說,或是別人用什麼眼光看待他都沒關系。
方清在美國混了個文憑後還是被他母親押回國去了,他卻頑固逞強地一個人留下。八年的時間,並不算短。林寒也終于打入當地的圈子,成為頗受注目的律師界新貴。
這些年來,條件越好,靠近他的女人也就越多。
但他早就被打過最強的預防針了,不管是多美貌的名媛淑女,他都不假辭色。習慣了以後,就會一覺睡到天亮,讓自己盡量忙碌,就沒空品嘗寂寞。他覺得這樣挺好,最近正計劃把租住的公寓干脆買下,就此扎根海外。
本來想過,將來把母親接過來。但是幾次回去探望,方文正對母親確實很好,母親也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自嘲自己的多事,連電話都漸漸不打回去了。不是不關心,只是覺得自己像闖入者。
何必提醒母親,她有一段不幸的前塵呢。
只有景嵐,這個自小的朋友,還一直保持著聯系。
兩個人都有心事,也就不會問對方太多。
有所隔閡的交往模式,反而是目前的林寒最欣賞的。手頭經過的案件越多,就越是冷眼看到了更多人世悲歡離合。被同事笑為是「超越了紅塵情海的無情的林。」他也只是哂然一笑。
方清回去前,曾擔心地說︰「放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
他驚訝,「我眼看著都快奔三的人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哥,你變了好多。」方清只是壓低帽沿,苦笑著這麼說。
變了嗎?
搓動著手掌中的酒杯,林寒淡漠地抬眼,目光望向PUB中心的粉紅小舞池。
有粉紅的綢緞漸漸向兩邊拉開,是PUB的艷舞女郎要出來了。林寒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卻因出現的女郎身上的一襲旗袍而皺起了眉。
他知道在國外的留學生,有一些為了生活所迫,去餐館打工啊什麼的,有時會被要求穿著呈顯地域風味的窄身旗袍,以此吸引客流。但是在這種環境,看到這種……林寒有些微的不痛快。
「怎麼了?」景嵐敏銳地轉頭,用手指捅捅他。
「覺得丟人。」他淡淡說著,「回去吧。」準備拉景嵐一起離開。
「嗤,老土。」景嵐一喝酒就會撒嬌,這麼多年毛病不改,當下伸手用力拍掉林寒的手,整個人都毛毛熊一樣靠上桌子,「人家不偷也不搶,又沒有從你口袋里拿錢。憑什麼丟了你的人。快去入選家長會嘛。」
林寒沒好氣地瞪他,又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這里醉著,這種環境都很亂,景嵐雖然是男人,也不見得就安全。他只好繼續陪坐,一邊抬手讓服務生送來兩杯清水。
整間PUB燈光轉暗,更襯得舞台上粉紅曖昧流轉。身形妖嬈的女舞者蛇一樣貼著鋼管,在狹小的環境里變幻動作,伏低腰部,整個人繞著鋼管做出旋轉姿態,動作低靡撩人。一頭黑發隨扭頭的動作在燈下閃亮亮的。平心而論,跳得不差,但林寒對這種舞蹈本身就很不耐煩,以前也被笑是不食人間煙火。他雖然並不覺得自己有何禁欲可言,但他確實連看AV的興致都沒有,艷舞一類,也只會越看越皺眉。
「景嵐。乖。把這個喝了。」他一邊哄著醉了的景嵐把清水喝下去醒醒酒,一邊梭巡著門口的位置,想要帶景嵐走。十二點一過,PUB里就更亂了。做什麼交易的人都有,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媽的!不要給臉不要臉了。你這個……」
後面一串話在林寒壓低的眉線里自動屏蔽,卻成功地讓他停下了腳步。人到了外國,反而會變得更愛國,任何刺激到這方面的神經,都會高度敏感。
他冷冷地轉頭,看那個滿口污言穢語的客人是個洋人男子,正在和剛才跳舞的中國女孩糾纏。
平常的話,他一定不會管。
可今夜卻不知怎麼了,像被景嵐的情緒傳染了一樣,也變得焦躁了起來。為了準備今天開庭的案子,他開了好幾個夜車,好不容易終于得勝,又馬不停蹄地來接景嵐。神經一直高度緊繃的狀態下,就像忽然斷裂了一樣。
他打了那個洋人,一拳打歪那張得意洋洋的丑臉。
景嵐在身後添油加醋地拍掌叫好,「做得好!林寒。你要知道,你每天上健身房,並不能只有助于你在庭上的形象,是肌肉就應該用在這種地方。」
林寒滿面黑線,他是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誰。轉身想要捂景嵐的嘴,褲腳卻忽然被用力扯住。讓他不得不皺眉回頭。
頭頂是五光十色的迷彩燈旋轉依舊,忽然出現替自己解圍的男人,俊美得一如神。隨著微微垂首的動作,一絲不苟的頭發凌亂了,在額角掉下絲絲綹綹。鏡片後的眼瞳輕睞,正流露著些許不快。
「小姐。你沒事吧。」冷淡的音調,敷衍地說著。林寒皺眉瞧著坐在地上的艷女舞郎。太過俗艷的妝容遮掩了五官原本的面目,他除了那兩扇夸張的假睫毛外,根本看不出什麼。
「謝謝你,謝謝你。」女郎感激涕零,又結巴地討好說,「我的腳剛才被那人一推,好像傷到了,麻煩你可不可以送送我。」
「呃?」林寒瞠目。
他早就知道好人不能做。有些人的臉皮是可以用城牆丈量的。
但是把她繼續留下……看了看四周的氣氛。林寒索性好人做到底,一手拽一個,快步走向停車場。一出來馬上松開了握住那女郎的手,對方踉踉蹌蹌地緊追在後面。
林寒在停車場外按下車鑰匙,回頭瞧了瞧還跟在他身後的女人。有點無奈,但不想惹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直接塞到女郎的手里,「你打車回去吧。我還得送朋友。」
轉身扶著景嵐進了車座,景嵐卻晃悠悠地跪在車座上,從另一側又把門打開,對那女孩子笑笑地說︰「你上來吧。我讓朋友送你!」
女郎欣喜大望,連忙一擠了進來。
林寒心里好煩,又沒法和醉鬼一般見識,隨口問了女郎的地址,準備先解決這個額外的麻煩。一路上,那女的都嘰嘰喳喳。
「先生,我們好像是見過的吧。」
「沒有。」他一副牙痛的表情。他知道有種女人,遇到有利可圖的對象,馬上就粘過去。
「可是我覺得我們見過啊……大家都叫我安琪。不過這是假名。你可以叫我真名的,我在國內時都叫賽小婭。先生貴姓啊。」
「我們不認識,你記錯人了。」他淡淡地說了,手下使勁來了個急轉彎,滿意地听到賽小婭的頭部撞向他的椅背做了個親密接觸。
但後者只是罵了聲粗口,接著又不屈不撓地用那染了劣等顏料一般的手指甲,扒著林寒的車座,笑得一臉獻媚。
看到林寒在車前鏡里大皺其眉,又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先生你是文明人,肯定听不慣髒話。我錯了。我不那麼說了。」
林寒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心想你說不說都和我沒關系啊。但是想了想,卻說︰「女孩子還是不罵人的好。」
賽小婭馬上做出一個童子軍敬禮狀,瞪眼屏息凝神保證,「以後都不罵了!」把林寒給噎得嗆咳起來。
賽小婭報上的地點是一幢破舊公寓,周圍拆了一半,大概是最近政府要有整修這條街的念頭,林寒的車因此開得倒很暢快,順當停駛在公寓門口。
「到了。」
賽小婭戀戀不舍地推門,還模了模車身。
景嵐笑眯眯地扒在窗口,對她猛吹口哨。賽小婭一手模裙角,回頭對景嵐作嫵媚狀。被打的半張臉還腫著青紫的一塊,回頭一笑有如黑山老妖。
林寒臉色好僵,只覺巨寒無比。賽小婭全無自覺,走得搖曳生姿。
林寒迅速關門,抓景嵐坐穩,扣好安全帶,急轉車頭。他也不知道他慌慌的是想躲什麼,總之,一種不好的預感,讓他覺得盡快離開始是上策!
「哇———」
那一邊,零落的街面上,半夜十分,突然傳來的嚎哭,令景嵐下意識回頭,忘了是在車里,腦袋「砰」地磕在林寒的車頂,用手一模,嘴唇咬破了,景嵐雙眼暴圓,「血……」
「……」
林寒突然也好想罵粗口,他伏在車盤上靜了一秒鐘,回頭狠狠瞪去。發現原來是因為綁著景嵐那條保險帶斷了。
「你、給我乖乖坐好!」他咬牙說著,從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一塊手絹遞給景嵐。
「砰!」
這時,後面的車窗忽然傳來一響,林寒嚇一跳地回頭,就見一具黑影,趴伏在車窗上呈壁虎狀,嘴唇鮮紅披頭散發,幾似貞子。
「先生!先生!」原來是賽小婭去而復返,正在拼命拍車窗。
林寒覺得小腿肚一陣抽筋。他無奈地吐出口氣,拉下車窗,翻眼望去,一臉沉郁。
「太他媽靠了!」賽小婭涕淚交加,說話每每必有動作輔助。林寒眼皮略沉,就看到她手邊拎著幾個皮箱,那種不妙的預感越發增強……
「死房東竟然把房子賣給政府,把我的行李都扔了出來!」
「……你幾個月沒交房租了。」林大律師很拎得清地直擊重點,「不履行房客義務的人,很難以得到有保障的相應對待。」
「還是您有文化啊。」賽小婭一臉誠懇,「猜真準。其實我這個人是很講理的。不是死皮賴臉拖房租的人,但是我沒有錢啊。」
「哦。」林寒皺眉。
「您說他們哪能這樣啊。隨便就把我行李扔出來。要是被其他人撿走了……」
「哦。」林寒眉頭皺得更深。
「我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麼辦好。」賽小婭垂淚。
「哦。」林寒的腳險險踩著油門。
「和客人鬧場……恐怕連打工也丟了。」賽小婭訴苦。
「……那看來我是不應該多管閑事了……」
「哪里!」賽小婭驚駭萬狀,捧頰尖叫,一副名畫「驚叫者」的姿態,「打死我,我也沒有這樣的想法啊!先生!」
「……」那到底打算怎樣,林寒覺得他怎麼……好像踫上了某種很難以擺月兌的東西。往旁邊看了看,希望景嵐能酒醒,伶牙利齒冷酷無情地幫忙說句滅絕性台詞。
「……林寒家很大的。」一旦喝醉了,就有各種不同人格傾向的景嵐笑得好溫柔好溫柔地對賽小婭可愛地揮手,「我們去他家過夜吧。」
「世界上怎麼有您這麼好的人呢!」
林寒來不及反駁,賽小婭已經抱著行李一擠進來用星星眼膜拜著他,簡直是拿他當天神般的眼色,令林寒有口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