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草屋。
一株開滿雪白花朵的野梨樹孤寂地佇立在春日的冷風中,為單調的野景平添了幾許生氣。
柴扉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出一個銀發男人。他穿著白色布袍,臉上帶著清淡如風的笑意,身型修長挺拔,雙眸是罕見的銀灰色。
這樣的男人只要見過一面,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正是那日阿蘿在榆林集看見過的那個人。
「怎麼樣?」紅柳緊隨他的身後,關切地問。
「你的那頭狼呢?」銀發男人不答反問,唇角噙著一絲淺笑,雲淡風輕的態度讓人懷疑他根本不將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紅柳皺眉,「紫狼不是我的。它並不是常常跟著我。」他的話讓人費解。
但銀發男人並不驚訝,淡淡問︰「里面的人是你的朋友?」
「萍水相逢。」紅柳憶起那夜相逢,那時兩人就很親密,但他從未想到他們的感情竟然深到甘為對方獻出自己的生命。不為相識,只為這一點,他和紫狼才伸手相救。
聞言,銀發男人不再發問,凝目遙望天際,他的眸中掠過一絲悵然。萍水相逢之人尚能如此,擁有共同血脈的人為何要彼此輕賤……
「我叫明昭。」他突然說,「如果你遇見叫焰娘的女子,請多多關照一下。」說到這,他清朗的眉微微皺了下,臉上的笑容突然顯得有些憂郁。
紅柳一愕,尚未回話,明昭已經轉身回屋。
太陽落到了遠山之後,天際浮起一片焰色。
紅柳心中浮起淡淡的悵惘。明昭雖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他可以感覺到這個不似凡人的男子必有辦法解救那一對情侶。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紫狼找到他的。
想到紫狼,他不由嘆了口氣。他和紫狼的關系並不像人們所看到的那樣,認為他是紫狼的主人。
當初,紫狼救了他,進而成了他的伙伴。若真說起來,紫狼還是他的恩人。跟紫狼在一起,既讓他覺得安全,卻又讓他感到沒來由的自慚形穢。四年了,紫狼一直陪著他,保護他,他從來沒有辦法把它當成一只通靈性的畜牲。它,給他的感覺,更像一個高貴的王者。
紫狼的高傲,紫狼的神秘,直到如今,他對它依然一無所知,這讓他覺得不安,似乎他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它。
只是——
連擁有都未曾,又怎麼能說失去?
紅柳茫然看著遠方,體會到紫狼和自己之間的距離。
就在這時,濃馥的麝香味飄進他的鼻子,紫狼那熟悉的柔軟長毛拂在了他的臉上。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側頭,紅柳釋然笑道,黑眸深處卻隱含憂心。紫狼每一次悄無聲息地消失,他都會產生它再也不會回來的錯覺,這讓他覺得惶惑不安。
紫狼回望他,墨紫色的眸中沒有任何情緒。
「要走了嗎?」紅柳問,回頭留戀地看了眼緊閉的柴扉,想到里面那對生命垂危的生死情侶和銀發明昭。
搖了搖頭,他笑自己想得太多,他和他們本沒什麼關系,為何要多作掛念。生也罷,死也罷,自有天意。
薄暮,一人一狼並肩走入蒼茫的曠野中。柴扉始終沒有打開。
那一場雨,滿樹的梨花紛紛揚揚灑落在茅草屋頂和空地上,一片雪白。
阿蘿睜開眼,看著屋頂的橫梁,心中一片茫然。她清楚地記得子查赫德將自己緊護在懷中擋避箭雨的那一幕。
「如果有來世,你一定要做我的女人……」昏迷前,他用虛弱卻清晰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的話在虛無的黑暗中一直纏繞著她。
來世嗎?那麼,現在她為什麼要醒過來,帶著傷處火灼般疼痛地醒過來?這個世界早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留戀的了,她怎能將他獨自拋在那冷清無盡的黑暗中?
皺眉,痛楚的冷汗和著眼角無聲滑落的淚從額角淌下,沒進鬢發之中。
他說她只是一個容姿比較出色的巴圖女人,他說他不會和他的王爭奪一個女人,他說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族人,他說……
難道他一直在說著口不對心的話嗎?他為什麼不按他自己說的去做,一個奴隸怎值得他付出生命?她寧可他不將她放在心上,她寧可他討厭她,甚至忘記她,也不要他為她不顧自己的安危。她怎配?
想起第一次見面,他狂傲暴怒的樣子,這一直令她害怕的情景在這一刻卻讓她心中升起淡淡的暖意。
然後是他冷漠無情地揮刀挑開她面紗的那一幕,他錯愕的表情,必是被她的容貌嚇倒了吧?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的唇角卻輕輕地揚起。過往的記憶無論是痛苦的還是快樂的,只要是有他參與,便是溫暖而珍貴的。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在她的心上,他是如此的珍貴。
原來,當初的放棄竟太過輕率!
如沒有那時的放棄,她必不能知道他的真心,但她寧願不知道他的真心,寧願他一輩子也不知道他自己的真心,也應該守候在他的身旁。她想著自己,卻傷了他。
「很痛嗎?哭了啊!」如春風一樣溫和的聲音飄進她的耳中,她茫然睜眼,入目的是一個銀發俊美若神的男子。
「你——」她張口,聲音沙啞虛弱,幾乎讓人听不清。「為什麼……」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不讓她隨子查赫德一同去?對著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男人,她心中無法怨,卻莫名地覺得委屈。
明昭微笑,用自己的袖子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和額上的汗。
「你醒得晚了,不然可以看到一樹的梨花。」他的笑容和他的聲音都讓人沒來由地心安。仿佛只要在他的身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梨花嗎……」阿蘿心冷地呢喃,再也沒有興致向往那繁華的素白。
看著她蕭索的表情,明昭眸中銀光一閃,柔聲道︰「是的,梨花,可惜在昨夜的風雨中零落了……嗯,听說……」他頓了一下,看她依然沉浸在悲苦中,對他的話不大有興趣。唇角上揚,他露出一個炫目的笑,卻沒人看見。
「那地爾圖人的傳說必然不是真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往外漫步而去,「說什麼若將一樹的梨花殘瓣收集來放在枕下,夢中便可見到自己思念的人……世上怎會有這種事?」他的聲音消失在柴扉之外。
阿蘿一震,往他瞧去,卻已不見人影,但心中卻反復響著他狀似無心的話,難以遏制的渴望讓她不由自主費力撐起疼痛不堪的身子。
地爾圖人的傳說嗎?
癌首沒有看見鞋子,阿蘿沒有多想便赤腳踩在了地上,尚未站起又跌坐回去,于是不得不喘息著歇了會兒。
這是一間很簡陋的房間,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木桌,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連板凳也沒有。阿蘿靠想著子查赫德努力去忽略背上火灼般的痛楚,她從來沒對他說過自己的心里話,若真能見到他,她再不會有所顧忌。
冰涼的地面刺激著她的神經,她一咬牙,站了起來,蹣跚不穩地向外面走去。
茅屋位于一座光禿禿的荒山之下,正對著一片空曠的原野,已是晚春,入目盡是或深或淺的綠。在屋子的一側,一株一人合抱粗的梨樹安靜地矗立在那里,光禿禿的枝干,若不是滿地的雪白,還會以為它尚未開花呢。
地仍濕漉漉的。
阿蘿在柴門前僵住,看著那個正蹲在地上專心地撿拾梨花瓣的身影,腳下一陣虛軟。她伸出手扶住門框,感覺渾身都在顫抖。
「子查……」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甚至連確認的呼喚也不敢出口,就怕一切只是夢境又或幻覺。
他一直蹲在那里,動作很遲緩,也很認真。他的旁邊放著一個很大的竹簍,里面裝了小半簍花瓣,看得出已拾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做著自己的事,茫然不覺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也感覺不到有人在注視著他。
良久,阿蘿深吸一口氣,控制住緊張和惶恐,慢慢地挪動腳步向他悄然靠近,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只怕驚擾了他……驚擾了夢境。
終于,她來到了他的身後。這才發現他的嘴中念念有詞,只是听不清楚。
是夢嗎……真的只是夢嗎?
阿蘿感到針扎般的疼痛,說不清是後背的傷處,還是其他地方,似乎渾身都在疼,疼得她淚流滿面。
她張開雙臂——
若真是夢,也讓她抱一抱他吧。若——抱住,她將再也不放手!
扯疼一身的傷,她用盡全力將那散發著溫熱的魁偉身體緊緊地抓住,緊緊地摟在懷里,再也不敢松開。
這樣的舉動終于驚擾了他。然而對于這個在自己身上突然冒出來的多余「物體」,他除一震之外沒有任何反應,就這樣任她的手有力地壓裂他的傷,任她凌亂的長發將他纏繞,任她的淚沾濕了他的臉,和著他的冷汗濕透他的衣……
直到——
他的目光落在那雙雪白赤果的雙足上,上面還沾著一點泥漿和數片梨花瓣。
唉!這樣笨的女人!
他反手勾住她腰,將她摟進自己的懷中。在她看清自己以前,將她的頭壓在了自己的胸前,站了起來。
他臉上的淚跡是她的……他不想讓她誤會。
十多天,沒有人說一句話。
他代替了明昭為她清洗傷口,為她敷藥換藥,為她梳理秀發;她只是看著他,偎著他,又或者緊緊地抱著他。他的傷一點也不比她輕,可是他終究不會有事了,她也一樣。所以誰也不怕疼,誰也不怕傷口重復的裂開,只是想重復地確定兩人是真正地在一起,在一起相偎相依,而不再是天神的戲弄。
是真的在一起了。
她再次從背後將正在按明昭的指示將新鮮的草藥舂成藥泥的子查赫德緊緊抱住,淚流滿面。
他如常般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地縱容她異乎尋常的依戀。
良久。
子查赫德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總是這樣哭,怎麼成呢?」他放下舂棒,回過身輕柔地摟住她縴細的腰,用粗糙的大掌笨拙地為她抹去源源不斷的淚水。
不想再讓他為她擔心,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崩潰的情緒,半晌才平靜下來。
「子查赫德。」她喚,素手柔情無限地撫上他堅硬粗獷的臉,「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奴,再也不離開你。」再也不讓他擔心。
奴?子查赫德詫異地揚眉,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她卻歡心雀躍,為他的應允。
「你怎會寫我們地爾圖人的文字?」他突然想起那讓他無可奈何的白絹留言,一是好奇,一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再處于這些日子以來那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中。而事實是,他自己也是才剛剛從失去她的痛苦恐懼中平靜下來。
這時的阿蘿再也沒有心思對他隱瞞什麼,于是如實回答︰「我自小就學習別族的語言和文字,不只是草原各民族,還有南邊漢人的文化和語言。」她沒有多說,只因她所學的這一切為的只是一個目的,就是可以隨機應變地周旋于各色人中。
聞言,子查赫德深邃智慧的黑眸中閃過一絲異光,摟住阿蘿縴腰的手不自覺地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