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幽幽嘆了口氣,阿蘿放下筆,溫柔地看著案上被著上墨跡的白絹,怔怔垂下淚來。自逃離摩蘭都城薩古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執筆填墨,寫的是數年前她曾翻閱到的一個漢人女子所作之詞。她並沒有寫這首詞的人的豁達胸懷,她很舍不得,舍不得一個她永遠也沒有資格擁有的男人。
半晌,淚眼模糊中,她再次提筆,落下「阿蘿」二字。她不想在走之後還為子查赫德招來麻煩,因而決定不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之。
再坐了一會兒,當她發現隨著時間的流逝心中的依戀越來越深時,毅然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包袱,不再猶豫地走向帳門,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她知道再留戀下去,她恐怕會失去理智,決定留下。
她離開,並沒有知會青麗娜。
帳簾掀開,一股清新的風帶著青草香味迎面撲來,讓人精神一振。
雪已經融了,女敕綠的新草隨處可見。這是大草原的春天,比別的地方來得都要晚一些。地爾圖人每年春季在王庭都有一個祭天大典,向上天祈求一年的風調雨順。每個部落的首領都必須參加。听說那里很遠,騎馬要走上好幾天,子查赫德和柃木等人現在想必還在路上吧。
為了不惹人注意,阿蘿沒敢去取子查赫德給她的馬,甚至不敢帶太多的食物。她將包袱藏在寬大的袍子下面,若不是心存定見,並不容易被發覺。
因為她常常一人去湖邊,所以人們看見她往那個方向走的時候,並不會想到其他。何況任誰也想不到,在沒有馬代步的情況下,阿蘿一個弱女子敢只身穿越草原,而子查赫德的大帳內並沒有其他人使喚,因此,等有人察覺到她逃離時,恐怕已是數日以後了。
暮色降臨的時候,阿蘿已遠離莫赫部民居住的地方。前面是連綿起伏的小山丘,樹木稀少,而且樹枝光禿禿的,還沒發出女敕芽。一個很小很小的湖安靜地躺在山坡下,周圍是黑褐色的泥土,除零星半點剛冒出頭的女敕綠新草外,什麼也沒有。這是阿蘿在地爾圖人的領地里見過的最荒涼的地方。
來到湖邊,阿蘿蹲下,掬起一捧寒涼刺骨的湖水喝了一口。看著水珠散落,將湖中自己的影子濺成碎片,不由得有些茫然。
直到現在她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自己該怎麼辦。事實是她只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卻從不敢想該去哪里,因為她根本是無處可去。她不想去扎爾特依山,她知道自己根本到不了那里,而且她對聖湖的幻想早在子查赫德和紅柳的對話中破滅,她覺得就算聖湖真有那麼神奇,那對她也沒什麼意義了。已經發生了的事怎能抹滅?
她不會回冰城,那里再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連她一心想保護的小冰君也被他們送走,她回去也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平靜。
那麼她應該去哪里呢?
天黑了下來,她卻沒有生起火堆,只怕會惹來狼又或者是人。寒風呼嘯著從她身邊刮過,她戰栗地抱緊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一次在薩古,她是以墜河宣告自己的離去,讓人們都以為她溺死了。然後從河道逃逸,最終精疲力竭,任河水將自己沖往茫茫的草原。若不是阿婆救了她,她恐怕活不到現在。
可是活著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多增了一絲無可奈何的牽掛。她想起子查赫德溫暖的笑,寬厚的懷抱,以及他溫柔的撫觸,一年前不會有的情感在心中激蕩。
「不是愛風塵,不是愛風塵……」她皺緊眉頭,喃喃低語,眉梢眼角盡是說不出的苦澀。若沒有以往的種種,她或許可以追隨在他身邊。可是……她想起那日她問過他的話。他說他不會要秋晨無戀,他說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出對他的族人不利的事。所以,就算她是純淨無瑕的戀兒,他也不會要。
想到此,她突然心灰意冷,顫巍巍地站起身。她從來就沒有過希望,現在自然也不會有。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覆蓋,沒有一絲光線,阿蘿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寒冷肆意地將她包圍,她卻不想再掙扎。
還記得那一次她在湖中被凍僵,是他救了她,她其實並不感激他。可是現在她才明白,若真有一個人能救她,那必是他無疑,只是他必不願意做那個救她的人,而她也不想將他牽扯進連她自己都厭棄的生命中。
輕嘆一口氣,她模索著靠向一棵大樹,以抵擋夜晚的寒冷。也許用不著想太多,今夜她恐怕便難以熬過。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黑暗中,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突兀地在湖畔響起,嚇了毫無心理準備的阿蘿一跳。
按住心口,阿蘿驚惶地循聲望去,只見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黑影站在那里。不知道來者是什麼人,她屏住氣,不敢發出聲音。
一聲冷笑,那人道︰「不必遮掩,我知道你是子查赫德的女奴。你在這里做什麼?監視我嗎?」听她的口氣,似乎對子查赫德有著很大的敵意。
輕喘一口氣,阿蘿知道躲避不了,唯有答應︰「不,我不認識你。」任她怎麼也想不出這里怎會有人,而且還是一個老人。但是不管是誰,她恐怕都有麻煩了。
那人突然靜了下來,隔了半晌,正當阿蘿忐忑不安的時候,她再次道︰「沒想到你的聲音這麼好听。」
想不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阿蘿睜大眼很努力地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奈何眼前依然是一片朦朧,不得已只好放棄,卻不知該怎麼回應她贊美的話。
一聲咳嗽,那人又道︰「跟我來吧,我倒要看看子查赫德那小子願意收下的女奴是怎樣的。」語罷,輕微的腳步聲向阿蘿右側方向走去。
看她一點也不怕自己逃走的樣子,阿蘿有些泄氣,知道對方根本是胸有成竹,不怕她不跟去。想了一想,她忙緊跟上那看也看不清的黑影。听得出這人和子查赫德關系可能不大好,或許自己可以想辦法留在她的身邊,嗯……就近照看一下。
並沒有走多遠,前面出現一個不算大的帳篷,其中隱隱透出燈光,不知是否還有其他人在里面。阿蘿隨著那人逕直向帳篷走去,心中惴惴不安。
鑽進帳篷,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阿蘿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帳中並沒有人,火燃得很旺,上面架著一個陶土罐,騰騰地冒著熱氣,香味在帳內彌漫。聞得出來,那是駝肉湯。阿蘿稍稍放下心來,這才有工夫打量那個領她來的人。
出乎阿蘿意料,那竟是一個容貌甚美的老婦人。穿著粗布長袍,身材高挑,長發披在身後,直垂至地,五官秀美高雅。乍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幾歲,與她的聲音甚為不符。仔細打量之下,才發現那唇角眼尾歲月的滄桑,那一頭長發亦是灰白相雜。只是這麼美麗的老人,阿蘿還是首次得見。
「把你的面紗取下。」一邊剔亮油燈,老人一邊淡淡吩咐,神色間自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阿蘿也並不堅持,依言拿下面紗。
回過身,對于阿蘿殘毀的臉,老人視若無睹,她突然伸手抓住阿蘿按著袍內包袱的手,阿蘿措手不及,包袱從外袍下掉了出來。一絲笑意浮上老人的唇角。
「原來是不喜歡這里啊。」她頗感有趣地低喃,「不然就是不喜歡那小子……」完全是自言自語,絲毫沒有詢問阿蘿的意思。
阿蘿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做什麼。
「小丫頭膽子倒大。」老人自顧自地在火邊的墊子上跪坐下來,從身側的矮櫃內拿出兩個碗,用木勺在罐中攪了攪,然後將兩個碗都盛滿了香氣四溢的肉湯。她的動作很悠閑,似乎已忘了阿蘿的存在。
見她不再理會自己,阿蘿這才想起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然後來到老人一邊,「不知嬤嬤怎麼稱呼?」她開口問。這是數年來首次主動詢問一個人的姓名,為的卻是老人對子查赫德不太友善的態度。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指了指阿蘿前面的方墊,「坐。」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溫和起來,讓人無法理解。
阿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打量了眼這個小而簡樸的帳蓬,確定暫時沒有危險後才不安地依言坐下。
「天沒黑我就看見你了。」老人緩緩道,語氣中沒有開始的敵意。「不知道該去哪里是吧?」她說得漫不經心,卻一語點中阿蘿的心事。
阿蘿吃驚地看著她,啞口無言。
老人了然地一笑,捧起一碗湯遞到阿蘿面前,神色慈祥地正視她令人心生寒意的臉,「喝吧。凍了這麼久,先暖一暖。」
阿蘿不知所措地接過,連道謝也忘了。怔怔地捧著滾燙的碗,沒有送到嘴邊。碗很燙,燙得她差點要掉下淚來。
「我叫禹妹。」老人道,然後喝了口湯,她喝湯的動作很優雅,不像一個普通的牧民,「不用擔心,我不是地爾圖人。」她再次口出驚人之語。
「您……」阿蘿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問什麼了。
「我是七色族的聖奴。」不知是否太久沒人說話,禹妹不用阿蘿問,便開始主動說起自己的事來,「七色族你恐怕沒有听過,是和地爾圖人生活在同一個沙漠里的小族。不過七十多年前已被地爾圖人滅了族。」說到這里,她美麗的眸中掠過一絲悵然,停了下來。
阿蘿的確沒有听過這麼一個族群,但听到禹妹的話,心中卻升起一絲寒意,「所以……您恨地爾圖人,是嗎?」她試探著問,心里為子查赫德捏了把汗。雖然那不是子查赫德做的,但他流的同樣是地爾圖人的血,這無法改變。在這種族與族之間的仇恨中,針對的並不是個人,而是整個民族。
「恨?」禹妹微訝,而後微笑,她的笑平和安祥,「老太婆九十有六了,和地爾圖人一起生活了七十七年,你說什麼樣的恨能持續這麼久?」她的眸子清亮智慧,並沒有一般老人的渾濁。若不是她自己說,根本沒人能想到她竟然年近百歲。
阿蘿驚訝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對面前女子的驚異視若無睹,禹妹漆黑的瞳眸中是看盡世事的滄桑,「女人一生中唯一能讓她刻骨銘心記住的只有愛,又或是由愛而生的恨,不會再有其他。」
示意阿蘿碗中的湯冷了,直到她端到嘴邊開始喝,禹妹才又繼續未完的話,「而且,你認為一個願意為地爾圖人生孩子的女人心中還有恨嗎?」頓了頓,她語出驚人,「我那粗魯的孩子你應該不陌生,特蘭圖。」
特蘭圖的母親?年齡上會不會……或許不是親生的。阿蘿從詫異中回過神,如是猜想。
看出阿蘿的猜疑,禹妹不以為意,「我是聖奴,體質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她只隨便說了一句,無意解釋太多,「你呢?子查赫德不值得你為他生孩子嗎?」
料不到她會有此一問,阿蘿幾不可察地一震,垂下眼,掩飾住眼中的脆弱,「您多想了。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奴隸,沒有資格……」
「有沒有資格不是你說了算。」禹妹不悅地打斷阿蘿自輕的話,「子查赫德那小子對你也算另眼相看了,不然怎會留下你?」說著,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湯碗,直起身,用布包住土罐,將它端了下來。
阿蘿咬住下唇,沒有回話。
重新坐好後,禹妹的目光落在阿蘿的臉上,如兩束冷電,似乎能直透人心。阿蘿被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那小子的眼光一向出人意料。」半晌,禹妹收斂住眼中利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頭花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讓人仿似感到她發上歲月的流動,「他既然對你稍顯不同,那麼你必有著過人之處。可是說到底,他到底也是一個男人,而男人看女人一向是先從臉看起。嗯,你的想法也不能說不對。」她指的是阿蘿已毀容的事實。當然,在她這個年紀她可以看得更多更深,但她不認為自己能夠插手。
听到她的話,阿蘿倒也不是如何難過,因為在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子查赫德或許不一樣,但她不會因為這個不一樣而放任自己做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早就失去了幻想的能力。
「不過——」留意到阿蘿的反應,禹妹充滿智慧的雙眸中掠過一抹深思,而後表情在瞬間變得冷漠而高傲,「你既然是地爾圖人的奴隸,就不該逃走。若不是我這里正好需要一個侍奴,我定要讓你受到逃奴應有的懲罰。」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要強硬地留下阿蘿。
看到阿蘿意外的表情,她露出一絲冷笑,「不要再試圖逃跑。不然老人家我一定會把你像牲口一樣鎖起來。」
老人的喜怒無常讓阿蘿心中直冒寒意,但她天生性子溫馴善良,倒也沒想與一個老人發生沖突。也就這樣被迫著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