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奴 第一章 為奴(1)
作者︰黑顏

她抱著那個男人給她的一罐羊女乃,遠遠繞過牧民的營帳,往那個孤零零立在馬爾河下游略顯破舊的氈帳走去。

她穿著洗得泛白的灰布長袍,雖打滿補丁,卻很潔淨。頭臉被寬大的也滿是補丁的披巾圍得嚴實,緊抱著懷中的土陶罐,看上去瘦削羸弱,步子虛乏,似乎隨時會被草原的大風吹走。

烈日在頭頂灼燒,照著寬大的河面,泛出銀子般亮晃晃的光芒。不遠處傳來放牧牛羊的奇柯族民高亢嘹亮的歌聲,繁星般點綴在草場上的野花散發出的香味與牛羊等牲畜的臊氣夾雜在一起,隨風飄蕩。

天高雲闊,一切是那樣的安祥寧和,但高照的太陽卻讓她的頭一陣陣暈眩。雖避開了部落族民輕蔑的眼光和指點,但始終逃不過眼尖靈活的小孩子的追逐。有五六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一直追在她的後面,用干牛糞和泥沙擲她,嘴中叫著侮辱她的話語。

她仿若不覺,只是緊護著懷中的羊女乃,唯一露在披巾外的雙眼微微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有了這罐羊女乃,阿婆也許會好。

在經過一個頭戴艷麗小帽,趕著大群牛羊馬匹的牧人近處時,那牧人突然跑向一頭牛後,彎腰不嫌骯髒地抓起一把熱乎乎的牛糞向她擲來,口里還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尚幸距離較遠,牛糞又稀,並不易擲中。

在離破帳不遠的地方,身後的小孩都散了去。

還離著一段距離,已可听見咳嗽喘息的聲音,她加快了腳步。

掀開帳門,一個頭發蒼白蓬亂,臉容凶惡丑陋的老人正趴著身子吃力地要去拿水罐。她趕緊跑上前扶住老人,讓她躺回去,自己則將帶回的羊女乃倒進碗中,端到老人面前。

「阿婆,這是新鮮的羊女乃,你喝點吧。」她一張口,聲音溫柔輕軟,竟然好听之極,仿佛上等的絲緞一般。

「羊女乃……」老人緩緩回過氣來,聲音如她的容貌一樣沙啞而凶惡,「哪里來的?」即便是這麼幾個字,也費了她好一番力。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彎腰扶起老人,將碗沿放到了那四周布滿歲月刻痕的唇邊。

老人一震,本來渾濁的眼突然恢復清明,吃力地抬手抓住女人的手腕,渾身氣得都在顫抖,連聲音也是,「你又去……找那個放羊漢子……你又去找他……你……是怎麼答應我的……」

老人語氣中的責難讓女人別過了頭,「我沒有辦法。」這是她唯一的解釋。

「……我寧可……死,也……不要……不要吃你用……身體換來的……」老人一把推開女人,一碗羊女乃立時灑了大半,而她自己卻因一口氣沒接上,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女人趕緊放下手中的碗,扶老人躺下。

「阿婆……阿婆……」她輕喚,雖然盡力讓自己冷靜,但聲音卻已哽咽。

好半晌,老人才回過氣,輕輕嘆了口氣,老人顫巍巍伸出手拉下女人的披巾,「阿蘿……」嗚嗚咽咽地,她哭了起來。

披巾下面是一張讓人一見難忘的臉,丑陋無法形容其驚人之處,卻是可怕可怖。兩道長疤仿佛噩夢一樣附在上面,讓人遺忘了主人原來的容貌,卻不禁猜想這疤後驚心動魄的故事。

「……不要糟蹋自己……不要再……糟蹋自己……」老人哭得很傷心,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怕自己死了阿蘿一個人該怎麼辦。自從一年前她在河邊撿到阿蘿,就把她當成自己女兒一樣看。她孤苦了一輩子,沒想到臨老得了一個伴,雖然阿蘿的樣子比她還嚇人,雖然阿蘿不愛說話,但阿蘿有一雙溫順善良的眼楮,更重要的是,她孤單得太久了。

靜靜跪在一邊的阿蘿眼中也滾出了晶瑩的淚珠。

她何曾想糟蹋自己,但她沒有辦法。她有想過去河中撈魚,卻差點被河水卷走;她曾在外面耗了一夜,也抓不住半只獵物;甚至去乞討,也沒人肯施舍一點東西給她。牧民們本來就視她和阿婆為怪物,誰肯幫助她們?以前阿婆身體好時,還可以幫人算命又或驅邪趕魔掙點錢度日,現在除了挖點野菜采點野菇,她什麼也弄不到。除了去找那個較為和善的放羊漢子,她實在沒辦法弄到可讓阿婆病好起來的食物。

她不想,她真的不想……

阿婆哭聲轉為喘息,她喘得很急,沒有辦法再說下去。

阿蘿茫然抱住阿婆瘦骨嶙峋的身體,仿佛石化了一般。可怕的無力感在狹小的帳篷內彌漫,吞噬著人抗拒命運的意志。

恍惚中,她記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這樣對她說過︰離了這張臉,你什麼也不是!

火焰漸漸將阿婆蒼老干枯的身體吞噬,火焰是不挑剔的,無論妍媸,它都會給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一個最美最絢爛的結局。

火焰熊熊燃燒著,風呼嘯著旋繞著火堆,助長著火勢。

阿蘿早已抹去悲傷的眼淚,灰褐的瞳眸溫柔地看著火焰,眼中浮著的是羨慕的光芒。這樣的分離,她或許寂寞,對阿婆卻是更好的歸宿。在這樣的人世,丑陋和美麗一樣,若沒有權勢的庇蔭,同樣不能存在,若硬要存在,只會是苦難。

馬嘶聲遠遠傳來,夾雜著混亂的叫喊聲。

她回頭,看見在遠處帳幕相連的地方,數處火光沖天而起,濃煙在清朗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

這個牧民部落完了。輕嘆口氣,她收回目光。草原上每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弱肉強食,她早就麻木了。

馬蹄踏在草地上的聲音傳進她耳中,一匹馬在向她這處飛馳而來。她沒有回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曾經,她會恐懼,但現在她一無所有,她還怕什麼?

剎那,強風刮過,比人還高的黑色駿馬與她擦身而過,而後一個回旋,堪堪停在她的面前。那馬通體油亮,不見一根雜毛,一雙清亮的眼楮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溫熱的呼吸噴到了她被披巾遮住的臉上。

這麼近?

馬兒威脅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阿蘿不由後退了兩步,這才將目光挪到馬兒的主人身上。

竟是他!阿蘿不禁再退了一步。

那男人像座巨塔般高居馬上,體型雖然粗壯,身體比例卻均勻完美,長發披肩,年紀不過三十。面部輪廓清晰突出,英偉古樸,渾身散發出迫人的霸氣。

竟然是地爾圖人莫赫部的領袖子查赫德莫赫。一年前她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因為那一面印象實在深刻,她至今仍記憶猶新。

「一雙小鹿的眼楮。」粗獷卻略嫌冷漠的聲音從他的唇中吐出,下一刻,銀光一閃,阿蘿的頭巾已被挑開,她受驚後退,卻沒看清對方用的是什麼。

但顯然受驚的非她一人。

子查赫德莫赫雖見慣風浪,阿蘿殘毀的臉仍讓他小吃了一驚,盡避他很快便恢復了冷靜和鎮定。

「可惜!」他搖頭嘆息,為這樣一雙眼長在這樣一張臉上而惋惜不已。很明顯,他沒有認出阿蘿。

將目光從阿蘿身上移開,他看了眼還在燃燒的阿婆尸體,又游目四顧了一番,便策騎而返,對阿蘿並不再多看一眼。

直到他消逝在視線中,阿蘿提在喉口的心才放下,雙腳虛乏得幾乎無法站立,手心早已汗濕。

真擔心他會認出她來!

看來她高估了自己以前的影響力。當初他就對她不屑一顧,當所有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的時候,唯有他會為了她怠慢他的族王而冷顏相向。

驀然察覺自己竟因他開始回憶起過往,不由一驚,忙收斂心神,將不該有的心念排出腦海。

阿婆臨死前要她去一個地方,那是位于大草原西北邊界的扎爾特依山,是草原各族共同尊奉的聖山。據說那上面有一個湖,一個可以洗盡人間一切罪孽污穢的湖。

阿婆並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可是卻仿佛知道她的心事。

是的,她是應該去一趟聖山。盡避路途遙遠,盡避途中會有戈壁荒灘,即使她會在途中被狼群撕碎,她也不在乎。她早就應該去了。

行尸走肉的人生與死何異,倒不如拼盡最後一口氣為自己爭取一下。當初她沒有選擇自我了斷,也是因為對生命還存有些微的希望,盡避經過這一年的屈辱,連這一點微小的希望也快熄滅,但它終究還沒有熄滅。

她只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牧羊女子。她不相信連這麼小的願望老天也不肯成全。

火焰漸漸熄滅,阿蘿跪伏在火堆前。

一年來生活雖然艱辛,卻有阿婆真心的照顧,如今連這唯一的依靠也沒有了,她又感到了遇見阿婆以前的茫然無依。今後她恐怕再不會遇見像阿婆這樣待她的人。

無法言喻的哀傷充斥在她心中,她卻再也哭不出來。

「阿蘿。」粗啞的男人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將這處的寧靜打破。

她身子一僵,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將披巾重新圍住自己的臉,這才回過頭。

是那個願意給她羊女乃的男人,奇柯族中最下等的放羊漢子,瘦削、骯髒,心卻還好,叫……赫魯,還是……

她一向不會去記要過她身子的男人的名字。

男人髒蓬蓬的發須,臉上沾著血跡,身上也是,不安地垂在身旁的手還在滴血。衣服被劃破,盡避他的衣服早就很破,還是可以看得出來。

「受傷了?」阿蘿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溫柔。她不恨眼前的男人,她誰也不恨。若真要恨,她也只能恨上天為什麼要讓她來到這個被無止盡的充塞的人世,恨上天為什麼要給她那樣的身份。

男人點了點頭,又趕緊搖頭,「沒有什麼……他們只要我的羊……」頓了一頓,他才又道,「阿蘿,巫蘭婆死了,你……怎麼辦?」不知為什麼,在阿蘿平和溫柔的注視下,他總會不自覺地感到自慚形穢,但事實卻是阿蘿在這里的地位比他還低賤。

阿蘿沒有回答,目光落向遠處綠草與碧天相接的地方,心神似去到了一個不知名處,好久才回過神來。看到男人因為自己的沉默而顯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不由得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的羊沒了,你那主人恐怕不會饒你。」她輕輕地道,一絲悲涼自心底升起。物傷其類,似乎只有處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夠體諒彼此。她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而他也是,難得他還想著她。

男人听到她的話,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先是露出苦澀的表情,而後突然大笑起來,渾濁的眼中閃爍著淚光,「沒有了……哈……什麼也沒有了……他們想怎樣便怎樣吧,哈哈……」

不忍看他因痛苦恐懼而失常的樣子,阿蘿轉過頭。似乎不幸的人總是不幸,而幸運的人總是幸運,這世間或許本沒公平。

重新跪下,她在已冷卻的灰燼中尋找阿婆的骨灰,然後將之裝入早就擱在一旁的土罐中。

「啊——」男人突然發了瘋般狂叫,雙手使力地揮舞著,仿佛要將所經歷的一切像噩夢一般揮開,「該死的地爾圖人,你們為什麼不把我也殺了!」他大聲地號叫,像受傷的狼,但沙啞的聲音中卻含著哽咽。

阿蘿仿佛什麼也沒听到,只是專心地捧著阿婆的骨灰。他們這樣地位的人,除了對著蒼天發泄,還能做什麼?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不能適應,便只能被淘汰。她如此,他也如此。

如雷般的馬蹄聲再次響起,踏破大草原虛假的寧靜,阿蘿驚惶回頭。

「啊——這群天殺的地爾圖人,他們又來了!」男人驚覺地大叫,驀然撒腿就跑。

阿蘿卻只是站在那里,知道人腿永遠跑不過馬腿,尤其是在這一無遮掩的廣闊原野。

她本不該怕,可是自從知道他們是地爾圖人莫赫部後,她卻不自禁地怕。她怕那個子查赫德莫赫,很早以前她就怕他,自見過他那一面之後,她就常常做與他有關的噩夢,讓她半夜驚醒。

一聲慘叫將她從恐懼中喚醒,看清是數匹馬並騎而來,馬上是清一色散發披肩的彪形大漢。其中一人單手舉著空弓正對放羊漢子逃跑的方向,牛筋弦仍在顫動。其中並不見子查赫德莫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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