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里,幾個臣子方才離去,他們都是最近重回朝堂的老臣,這五年蕭瑛沒少和他們打過交道,在皇帝趕他們離京時,都是他暗中養著。
錦上添花,不過枉擔了逢迎臭名,聰明的人,才懂得雪中送炭。
這些年,他們雖不在朝堂上,但心思從未離開過,兩只眼楮始終盯著朝堂,無一刻放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了解蕭確如先皇所言,無能力治理國家,需知馬背上開國、馬背下治國,開拓疆域需要武將,而掌理朝政更需要有才智、有能力的文官。
如今他們在蕭瑛的暗助下重返朝堂,豈會不知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祈鳳皇朝國勢日漸衰弱,正是他們可以一展長才的好時機,因此官復原位後,條陳折子一個個的上,蕭眼看著幾個復出的文臣,因失而復得的功名竭盡心力為自己辦事的那股熱勁兒,滿意極了,至于他們不斷在身邊安插自己的人手這回事,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辦差嘛,總是需要幾個稱心合意的人。
這個,正是蕭瑛要的結果。
蕭瑛不躁進,他把朝堂當成商場經營,看準時機下手,所以目前,朝堂已有兩成他的人馬,軍中也有他的人,從小兵升上軍官,慢慢地,當朝中七成官員是他的人、當軍中的決策者也是他的人時,蕭就該壽終正寢了。
他和蕭不同,蕭以毒害死父皇,而他卻要以毒延續蕭的性命,至于是否活得渾噩、活得痛苦,那就不是他照管的範圍。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力挽祈鳳皇朝的國勢,眼前雖說四周小柄也處于內亂之中,無力發動戰爭,但光是北方的韃子、東方的倭寇,就讓人夠受的了。
幸而黃庭長進,入了周成康麾下後,連續打過幾場勝仗,士氣大振,而李晉海得了青鹿島千員水師後,不再保留實力,強攻快打,消滅幾千名倭寇,也因此緩了之前朝廷欲頒的禁海令。
至于北方韃子,年年犯境的人數越來越多,若不趁其未壯大之前一舉殲滅,怕是一留二留要留成禍害,只不過如今該由誰去率軍?讓這群文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可用人選。
因論功行賞,幾年前能帶兵的將領助了蕭登上帝位後,一一封侯拜相,優養幾年之後,心寬體胖,早耐不了苦,因此帶兵人選,一時間還真難以決定。
包壞的是勤王和成王聯姻一事定下,武官紛紛倒向,近日里,蕭鎮頻頻與武官私底下接觸,眉來暗去的,談些什麼不言可喻。
蕭瑛本想慢,勤王卻讓他慢不得,非逼出他的快動作,因此最近他加快腳步,一方面與尚未入朝的陳院知等人商談未來的治國大策,並讓他們一一教給蕭霽,另一方面,提出若干疑點,讓猜忌心重的蕭主動派人去查,讓他查出蕭鎮謀國篡位的野心,讓他削一削成王的兵權。
所以其他的那些武官……能拉攏的有誰呢?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單——靖平王、寧康侯、武陵侯……
正深思時,下人來報,周閔華回來了。
周閔華走進廳里,將與汪老板新打的契約及之前賀心秧與人立下的契約放到蕭瑛面前。之前的契約,注明付銀一百五十兩,若賣超過一百本,則每本需再付一兩銀子。後來這紙契約,條件優厚得多,一開始賀心秧就可以得五百兩銀,不管賣幾本,每本都得付二兩銀子。
他從懷中掏出九百三十五兩的銀票,放到桌上,這是上一本的第二回結算及稿子送出的五百兩,由此可見,賀心秧的書賣得相當好。
「那個老板是個怎樣的人?」蕭瑛問。
「汪老板倒也還算老實,並且腦筋動得快,手腳更是麻利,短短時間內就能賣掉近千冊,可知他的能力。前一本的條件,夫人是吃了點虧,不過初試啼聲,有這樣的成績已是相當不錯。有之前的經驗,我想汪老板之後賣書肯定要漲價,便是與屬下訂這樣的契約,還是相當有賺頭的。」
「沒想到賣艷本,竟有這般利潤。」蕭瑛食指輕刮下巴,笑開,隻果倒是選了個好行業。
「難道王爺想……也不是不可以。」周閔華聞弦歌而知雅意,反正夫人已經將賣書之事全權交給他處理,不管是和誰合作,想必夫人都不會有意見。
「這件事你留點心,倘若能找到人手經營,就辦吧。」
「是。」
「隻果不是和你一起出門?她怎麼可能讓你把東西先拿到我這里來過眼。」那個小錢鬼,哪舍得把銀子留在別人的口袋中。
「夫人引我見過汪老板後,就帶著丫頭去逛街。」
蕭瑛失笑,那丫頭成天口口聲聲錢,卻又在契約錢項上不用心,這樣的人想以錢追錢太難,只能一輩子靠腦銷、勞力賺錢。不過,她已是相當不錯了,一個女人能憑著寫艷本賺取一家子的生活開銷,也算有本事。
「是該逛逛,她到京城後,還沒有四處走走呢,我想,是不是該在她身邊加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他說這話的同時,守在屋前的風喻突然頭皮一陣麻涼,眼皮亦狠狠跳上兩下,他抬天望向蔚藍天空,憂郁地看著遠方雲雀,不知道有什麼禍事將從天而降。
周閔華輕松一笑,又補了句,「夫人要我瞞著王爺她寫艷本一事。」
「知道,就當你瞞了。」他想也不想,隨口便答。
周閔華上前,收好要交給賀心秧的契約書和銀票,正想稟報大賬房李琨已經回京的消息時,賀心秧忽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沒有下人稟報,她如入無人之境,暢通無阻地闖進廳里,定定地站在蕭瑛面前,她的頭發微亂、兩顆眼珠子閃啊閃,那表情說不出是驚訝還是驚嚇,她盯著他、目不轉楮,好像非從他臉上看出兩只大象方肯罷休。
蕭瑛眼光一射,本想指責隨後進屋的風喻,若不是周閔華早一刻把契約收好,事情豈不穿幫了?
銳眼瞪過,風喻縮脖子擠鼻,又不干他的事,分明是慕容公子用眼神示意他放人,他早就知道,踫到這位宮夫人,準沒好事。
蕭瑛沒有立即「處理」風喻,不是因為他度量好,而是因為突然間,賀心秧抓住他的手,整個人猛地向前靠。
他從蕭霽那邊听到太多關于未來女人的特質,知道她們思想獨立、行動自主,踫上喜歡的男人,不會畏畏縮縮、欲迎還拒,而會主動上前爭取,但隻果從沒有過這樣的表現,今天,是頭一回……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可以形容成觸電,但他知道掌心里的那只手煨得他的心暖透了,看著她明媚靈活的大眼楮里藏著說不出的激動,他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
二十二歲的他彷佛變成十七、八歲的少年,見到女子會心慌意亂,會紅了臉。
她是一路跑過來的嗎?傻瓜,派個人來傳話,他就會走到她面前。他從懷中掏出汗巾,輕輕拭去她額間的汗濕,那麼熱,熱壞了他的小隻果,怎麼辦才好?
「都下去吧。」
蕭瑛眼光定在賀心秧身上,卻對門口聚集的那群人發話,慕容郬、風喻、小四、周閔華和幾個下人迅速離開,出去時沒忘記把門帶上。
慕容郬走得飛快,他還得去告訴宮晴,人已平安送到。
蕭瑛舍不得多動一下那只被她抓住的手,用另一手順順她紊亂的長發。「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嗎?告訴我,我去整回來。」
賀心秧用力搖頭,還在喘著,心也在亂著,她不明白自己的反應干什麼這麼大,但一知道他沒娶惠平郡主,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運動細胞,喧囂著、吵嚷著,要她狂奔到他跟前。
她對自己撒謊,撒下彌天大謊。
她說︰她不愛他,因為他是只愛整人的壞狐狸。她不愛他,因為未來人類愛上老祖先是一盤死棋。她不愛他,因為愛情不過是一場游戲,而她不和別人的男人玩游戲。
可是心在痛著,不管她如何忽略,它就是在胸口掙扎怒吼。
那是很糟糕的吼叫聲,它叫著︰她喜歡他、她愛他,他對她而言不只是精蟲提供者……她阻止不了它響喊,只好不停對自己說謊。
可謊越撒越凶,她卻越來越不相信自己。
于是,他說當朋友,她就當朋友了;他說朋友應該天天見面,她就與他日日相見;他說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她就大唱︰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至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窗,能讓視野不同注解︰〈分享〉/伍思凱,作詞︰姚謙。……
她把這里當成二十一世紀,假裝男人女人在一起可以不談感情、純聊友誼,假裝他和她可以像張菲和他的前妻,互相關心、彼此照顧,共同擁有孩子,卻沒有夫妻關系。
她也假裝這樣的距離是男人與女人最好的分際,他們沒有分手問題、沒有失戀困擾,並且他們之間的感情可以像眼前這樣,一輩子的永續經營。
可是今日的嫁妝隊伍,推翻了她的謊言,推翻了她想要和他進行的一輩子朋友感情,她的心澎湃洶涌,逼著她非得跑到這里來證實某些事情。
「我看到惠平郡主的嫁妝隊伍了。」終于,胸口的氣順下來,她能夠開口說話。
「然後呢?」蕭瑛拉著她,走到桌前,為她倒一杯溫茶水,心底憂著,孕婦可以這樣過量運動嗎?待會兒得讓大夫過來替她看看。
「那些東西不是要抬到蜀王府。」她把話說完才仰頭,把茶咕嚕咕嚕吞進肚子里。
「她要嫁的人是勤王,為什麼要把嫁妝抬到蜀王府?」他笑了,終于明白讓她慌張的原因。
再倒一杯水,把她這只小牛犢給灌飽,才將她收進懷里。
她應該掙扎反抗的,這樣不合規矩,這里不是親親抱抱可以用一句國際禮儀交代過去的時代,問題是……她半點都不想要把他推開,因此,她縱容自己在他懷里說話。
「你不難過嗎?你不是要上京城求皇帝替你和惠平郡主賜婚的嗎?」
「誰在胡說?我割了他的舌頭。」
他陰了蕭霽一回合,即使他是自己的親弟弟。
「所以你從來沒打算娶她?」賀心秧又驚又疑,急急追問。
「她有什麼好,驕縱任性、脾氣暴躁,如果我真娶她,府里有一大半的下人都要求去。」
這是他的原定計劃,沒想到皇帝一如多年前那般忌恨他,不允許他成親、不允許他得到幸福。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反正娶江婉君,目的不過是為了成王手中的兵權,沒想到此次入京,竟得到一個連密探都探不得的消息——皇帝要對武官下手。
蕭的動作比他所預料的快上好幾倍,雖然這不符合蕭瑛急事緩辦的原則,雖然小小地打亂了他的計劃,但如此一來,勤王這樁親事是白結了。
而比計劃中順利的是,他不但入了御書房,在皇帝問他哪些舊文臣可用時,他焉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于是提了十來個過去和自己走得近卻無才之人。
皇帝當然會盡數否決,然後提出蕭瑛真正的口袋名單,接下來,他只要繼續表現得庸碌痴愚,繼續讓皇帝以為他只會在女人裙子底下鑽營就行了。
反正那些大臣很聰明,知道背後該听誰的,只要他能完成父皇一心想要的治國理想,就算百姓將功勞歸于蕭又如何,他啊,從來不在乎名聲那類的身外之物。
況且無法求得皇上賜婚,這結果竟是讓他暗暗欣喜,因為他知道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關心隻果和他的孩子,可以正大光明的去找她看她,和她說話。
「可她很漂亮。」賀心秧推開他,認真說道。
「漂亮的女人見得多了,我喜歡聰明的。」
他沒刻意點明,但她就是知道,他講的人是自己。
忍不住的,她嘴角微揚,看見她這號表情,他也跟著笑開,這樣喜怒形于外,這樣不防人、不防心,多危險啊,可他偏偏就是喜歡她這樣,喜笑怒罵哀哭,一樣一樣都逃不過他的眼楮。危險就危險吧,反正有他用彌天大網護著,誰能對她怎樣?
「她不聰明嗎?」
「她的腦子大概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聞言,她笑得更開心,然後驕傲地說︰「她的腦子真的不行,如果不是家世背景太好,旁人不敢招惹,光是被人丟的石頭,就可以替她建造一個衣冠冢。」
「說的也是。」忍不住,他又拉她入懷。
得寸進尺描述的就是這種情況,可是嘗過一回甜頭,他已經舍不得她待在自己懷抱以外的空間。
抱著她軟軟的、香香的小身子,明明嘴里沒東西,他硬是嘗到了甜味兒,讓他忍不住想再進一步、再進一步……他啊,總是在她身上失控,就像花滿樓那晚一樣。
「你不娶她,絕對是件好事。」她只差伸五指保證了。
「是嗎?你怎能確定?」
「因為我聰明啊。」她開始有些得意忘形。
蕭瑛失笑不已,這丫頭還真不能隨口夸贊,一夸就要飛上天去,但他喜歡她的得意忘形,于是附和她的話,「對,你很聰明。」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仰望他,突然不講話,嘴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楮一眨也不眨。
他低下頭,伸手掩住她的眼楮,她的眼楮太清澈干淨,好像能把人給看透,而他的心復雜骯髒,他不願意她看得太透澈。
她抓下他的手,繼續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