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閔華被喚來已經小半個時辰,只見賀心秧走來走去,每回走到他面前,想說什麼話似的,話卻又卡在喉嚨里半天不出聲,然後轉過身,繼續來回走動。
最後是周閔華熬不住,出聲問︰「宮夫人,你有什麼事情想吩咐在下?」
「不是吩咐,是請托,沒錯,是請托。」她看著周閔華,一句話卡了好半晌才勉強擠了出來。
周閔華還很年輕,二十歲上下,方方正正的臉,看起來有幾分老成,但態度誠懇,容易讓人產生信賴感。
「那麼,夫人有什麼需要請托在下?」
她深吸氣,咬嘴唇、轉眼珠子,然後像是下定什麼決心般,拉開椅子坐下。「周大哥,你也坐。」
周大哥?他後頸處冒出幾顆雞皮疙瘩,他不過是下人啊……
看著賀心秧倒來一杯水、放置桌前,他告訴自己,沒關系,她都喚總管何叔了,被叫一聲周大哥,應該無妨……吧,只要不被王爺听到。
他入座,眼楮直直盯著賀心秧瞧。
「周大哥,是這樣的,我明白你的主子是王爺,不過王爺說了,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您,我可以請你幫幫忙。」
見她說得既謹慎又鄭重,周閔華突然間覺得全身神經緊繃。「是,王爺吩咐過。」
「那接下來,我要請你幫的這個小忙,是不是可以請你守口如瓶,別告訴王爺?」
「既然是夫人的吩咐,在下自然謹遵鈞命。」
「不要客氣,真的不是吩咐,是幫忙。事情是這樣的……」
接下來,她一篇話說得虛虛實實、避重就輕,若不是周閔華早在王爺那里通過氣,知道這位夫人大膽的行徑,他還真听不明白她要做什麼。
等她斷斷續續的話告一段落之後,周閔華才把她所說的事整理一遍,重復說︰「夫人有‘朋友’在寫艷本,之前那冊,已陸續收到四百多兩銀子進帳,現下又有新的艷本完成,要在下幫忙和書鋪老板談價錢、打新契約?這件事,夫人希望我不要對王爺提起?」
話講完,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宮夫人這麼冰雪聰明,怎會想不到,若非王爺曉得她在做什麼,怎會貼心地把他和李達送來听她支使?
他不知道賀心秧並非在妻妾相爭、妯娌互較的大家族中長大,更不是打曉事起就開始學著斗心機、耍計謀的女人,這樣的她怎能斗得過在後宮長大的蕭瑛?
她聰慧、看法多、反應快,是因為在信息時代長大,見多識廣,有用沒用的知識填滿了腦袋,可勾心斗角的事兒,真得靠親身經歷、吃過虧學到教訓,以及長期訓練方能看出成績。
「沒錯,就是這樣。」
賀心秧用力拍手,太好了,他听懂了耶,她講得亂七八糟、不盡不實的一篇話,連自己都沒把握能听得懂,他居然能夠正確的做出總結?果然是個精明能干的商人,事情交給他,準沒錯。
不能怪她不說清楚、講明白,這年頭,便是男人寫艷本也是遮遮掩掩的,大家全把它當成不入流的行業,寫的人不敢曝光、看的人一樣小心謹慎,何況是她一個小熬人寫艷本?
萬一消息傳出去,說不定她會因為妨害風化被抓進衙門里,就算晴可以濫用職權把她救出來,以後她出門都得帶一把傘——擋口水用的。
其實說穿了,食色性也,有什麼好遮掩躲藏?
只不過在這個虛偽的年代,可以做的事,卻不可以拿出來討論,更別說是寫成文章,讓大家奇文共賞了。
「所以、因此……您可以幫忙嗎?」
「當然可以。」
周閔華一句話,定了賀心秧的心,接下來她只要負責寫稿,其他的啥事都不必管。
她松了一大口氣,心滿意足地看向周閔華,突然心有所感的講出一句感性話,「周大哥,如果哪一天我開始覺得王爺是個好人,一定是因為有你的緣故。」
她的話頓時嚇出周閔華背部一陣虛汗。
他連忙擺手,「不敢居功,屬下萬萬不敢居功。」他一面說還一面左右張望,生怕這話給傳進王爺耳里。
接下來他們出門,出門時正巧遇見蕭霽,他說師父被王爺請過去,他平白賺了一個下午。
于是賀心秧帶著周閔華、蕭霽和紫屏苓秋出門賺錢去!
因為心情很好,所以腳步輕快,因為腳步輕快,所以她連跑帶跳、唱起歌兒,四個月的身孕完全沒有影響到她的行動,卻嚇得跟在身邊的四個人四顆心七上八下,好幾次差點兒掉出喉嚨口。
他們來到書鋪,賀心秧引薦了汪老板和周閔華相識之後,就很不負責地把所有事情全丟給「周大哥」,然後拉著紫屏,四人一起逛大街。
人類為什麼要賺Money?很簡單,因為要Shopping,為什麼要Shopping?更簡單,因為要Happy。
所以Money、Shopping、Happy三個字是同義詞,人間因為有它們,變得分外可愛。
當口袋滿滿,自信就跟著滿滿,當消費得起,整個街道上的商品就顯得特別美麗。
他們挑幾塊布,買幾支發簪,選一組文房四寶,又翻幾本閑書,直到賀心秧和紫屏看到一整排的楓樹,兩人對視一眼,同聲說道︰「楓余居!」
然後,她們同時拉開嘴角,笑得像偷了腥的貓。
「耶,桂花糖!咱們進去試吃,從第一盤吃到最後一盤,再買滿滿兩大籃。」就算吃到血糖值飆高也沒關系。
「好啊、好啊。」紫屏拼命點頭。
自從在王府別院嘗過那個香到讓人連作夢都想的桂花糖後,就覺得再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好吃的了。
「糖吃太多會變笨。」蕭霽皺著眉頭,看著這對沒規矩的主僕,冷冷地澆她們冷水。
「沒關系,我就是吃虧在太聰明,能笨一點是好事。」賀心秧大言不慚。
「我也一樣,小笨一點點是好事。」紫屏為了吃,也學著夫人無恥。
苓秋看一眼吃癟的蕭霽,淺淺一笑,笑出兩個淡窩兒。
賀心秧和紫屏手一牽,互視、點頭,她們邁開大步,走進楓余居,蕭霽無奈,只得同苓秋跟進門。
奇怪,賀心秧明明就比他大五歲,怎麼會幼稚到這麼可憐的地步,人類的腦細胞不是隨著時代在進化嗎?她怎麼越進化越回去?虧她也敢說自己是過季的天才。
現在只是一個尋常的午後,並非年節慶日,因此上門的顧客不太多。
紫屏和賀心秧一踏進鋪子里,小二立刻上前接待,然後她們就像掉進天堂似的,開始展開美食之旅。
「姑娘,喜歡嗎?」小二夾糖給她們試吃後問。
「不錯。」苓秋給出二字評語。
賀心秧瞟她一眼,太小兒科了,用兩個字怎麼能充分形容美食帶給人類的滿足感?
于是她把糖含進嘴里,眯起眼楮,贊嘆地道︰「這個糖香而不膩,入口滑順,吃進嘴里,彷佛置身百花盛開的山谷中,老板不是用手藝在做糖,而是用心、用感情在做糖吶,我吃到了滿嘴的誠懇……老板,買兩斤。」
賀心秧在耍三八,學電視里面美食節目的來賓,用動作、表情加上夸張的字句來形容嘴里那塊糖。
可她的三八听在老板耳里成了天籟,老板滿臉感激地走到她面前,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動。
老板抓起秤,賀心秧說要兩斤,他硬是秤了兩斤半給人家,小二看到平日樞門得要死的老板這舉動被嚇一跳,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大方起來,老板被下蠱了嗎?
蕭霽在旁頻頻翻白眼,心底暗批隻果無恥,為貪那麼一點便宜,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寡廉鮮恥就是專門形容隻果用的。
「松子糕口味普通,不過模樣看起來不錯,可以用來待客,夫人,咱們買半斤好不?」紫屏參與意見。
「什麼半斤?就算口味不及桂花糖,但是能把糖做到這般人見人愛,哪是普通人能辦到的,那得有藝術家的天分才辦得到的啊,你知道醫者看病,望聞問切,望為什麼擺在第一位,因為目之所及,心之所向啊。老板如果不做糖,肯定是名滿京城的畫師,這個……買半斤!」
听見隻果最後的結論,蕭霽差點兒摔倒。有差嗎?
當然有差,賀心秧笑盈盈地看著老板足足秤滿一斤,高興地挑了挑眉頭。
貪便宜,是古今中外每個人都有的心理,不然為什麼每年周年慶都會有人搶排隊商品,為什麼買五送一會大受歡迎,笨紫屏好好學著吧。
當她們同時看到久違的桂花糖時,再次異口同聲。「桂花糖!」
她們各捻了一塊放進嘴里,這回紫屏操作表情學了十足十。「天,這哪是桂花糖,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
賀心秧嘆氣,桂花糖跟蟠桃有啥關系,好吧,初試啼聲,勉強給她六十分。
賀心秧接話,「走遍大江南北,吃過多少鋪子的桂花糖,哪一家能做出這種讓人一聞便陶醉得無法克制滿腔的糖?!」
「是啊,能吃到這樣的糖,誰還想當神仙?大家都搶著當凡人啦。」
「所以嘍,做這個糖的人,肯定不是等閑之輩,他一定有滿月復才華,還有高貴的氣質……」
兩個嗜糖的女人,就這樣一句比一句更夸張,討得老板心花怒放。
直到大街上傳來一陣熱鬧的鑼鼓喧天,她們才付了銀子,讓人把糖送到家里,手牽手看熱鬧去。
爆晴配合蕭瑛所言,除辦案之外的大小諸事,全交給下面的人去做,造成一個「宮知府除了辦案子,其他都不行」的低調形象。
因此宮晴這個差事,反而較之前的縣太爺清閑。
這天,慕容郬奉蕭瑛之命來與宮晴研究治水方案,兩人忙了一上午,連午飯都沒吃,才把治水大綱整理成冊。
爆晴把案頭整理干淨,問︰「我不明白,既然王爺想要讓果果取代皇帝,為什麼要替皇帝做這些?」
不是朝廷越亂,革命成功的機會越高?蕭瑛該做的是散播謠言,讓百姓對皇帝產生懷疑,讓百官對皇帝離心才對。她不認為贏得皇帝的信任,人家就會心懷感恩,把帝位拱手相讓。
慕容郬微笑,暗示地點了兩句。
「這幾日,皇帝的精神益發不濟,前日上馬,還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怕是再過幾個月就得罷朝了。」
屆時,治國的是他們這幫人,掌權的也是他們,至于那群想造反的,就等著王爺對付了。
皇帝的病況掌握得這麼精確?如果太醫院沒有蕭瑛的人,那就真的見鬼了。「所以呢?」
「皇帝為整頓吏治,罷黜多名武官,讓幾個舊文臣遞補上去,為表現出治國決心,才讓王爺寫條陳,將治水方案遞呈上去,如果做得好,一來百姓承福,二來百官贊譽、皇帝將更加信任王爺,三來王爺會有更多的籌碼對付勤王。」
最重要的一點他沒說,那些遞補上來的文臣,恰恰是這幾年來追隨王爺的死忠臣子,不管是杜品尚、江秦端、李賓、葉行……雖然他們並不會在皇帝面前表現出真正效忠的人是誰,但治理朝政,他們是第一把交椅,把朝廷穩住了,百姓豐衣足食了,誰還會同那些武官作亂?
「勤王,他也想要皇位?」宮晴訝異。
「誰不想呢,只不過五年前,蕭鎮和王爺都沒有足夠的實力與蕭抗衡,倘若先皇晚死個幾年,就不會是如今這番局面。」他的父親孟繼更不會下場淒涼,這筆血債,他遲早要討回來。
「王爺打算借朝廷的力量來對付勤王?」
「沒錯。」
「懂了,有我可以幫忙的,盡避對我說。」
「我代王爺謝過你。」
慕容郬看著眉宇間帶著英氣的宮晴,她是個聰慧無比的女子,不過短短幾句交談,便能一點就通,將事情看透澈,這樣的人身為女子太可惜。
不過果果說的,他們那個年代的女子本來就與這個時代大不相同,她們要在社會上與男人爭霸,從小便得培養起各種能力,那個男女平等的世界呵,他真的很好奇。
「不必謝我,我是為果果做的。」宮晴不居功。
慕容郬微哂,他不是多話男人,但看著宮晴,他忍不住想要多話。「我對你的辦案手法很感興趣,你怎麼能懂那麼多東西?」
「每個人都有其長處,就如同武功我不及你,而斷案你不及我。」宮晴避重就輕,她把筆墨收好,抬眼望向慕容郬。
他比自己小……她指的是前輩子的年齡,但他心思成熟,眉間隱約刻劃著風霜,她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但肯定是刻骨銘心的回憶,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頂天立地,才會給人安全感。
心,怦然悸動著,那是她曾經有過的感受,在學長身上,在初戀期間。
但……她不再蠢了,同樣的錯誤,她不允許自己再犯,比起愛情,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管是為眼前環境、為果果,或者為隻果。
心動,只能在談笑間略過。
「我明白。」
慕容郬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放到桌上後推到她面前,黧黑的臉龐泛起可疑的紅暈,視線接觸到宮晴時竟帶著些許羞赧。
「這個是……」她沒有接下東西,只看著他古怪的表情。
「是禮物。」
送她匕首?還真有創意。宮晴蹙眉,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的行為。「為什麼要送我禮物?」
「邑縣淹水那天,果果的馬車被攔在半路上,賊人听說他是你的家眷,竟想對他下手,替林立報仇。我認為,你需要一柄匕首防身。」
這個借口很糟,他知道,京城離邑縣很遠,而那群匪人已全數為他所拘捕,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送女人什麼。
他半輩子在少林寺度過,這幾年又在蕭瑛身邊,成天不是打殺謀畫,就是打探防衛,他從沒學習過如何與女子相處,自然不懂該怎樣討好女人。
爆晴知道這是他的好意,只不過她就是拿把刀將已經死到不能再死的雞切斷脖子,可能都得花上半天工夫,何況是對付活生生的賊人。
與其給她刀,不如給她一把掌心雷還比較可靠,當然,如果蕭瑛舍得把慕容郬留給她當護衛,那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