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國事,皇弟可知道蜀州邑縣,幾個月前朝廷派了名文官到那里當縣官。」
「皇上所講的是不是宮節?」
「你也知道他?可見得不是個普通人物。」
「這回水患防災,他盡心盡力,做得不錯,听說每年水災,必定首當其沖的邑縣,今年竟無百姓傷亡,足見此人有心表現。臣弟進了京城後,在酒館茶肆里又听見他的名字,這才曉得說書人到處講著他斷案神法,把他夸成天上文曲星了。」
「他果真這麼厲害?」
「臣弟覺得他確是個認真清廉的好官,只不過他斷案有那麼神嗎?」他偏過頭想想,回答,「是說書人夸大不實。」
「為什麼旁人不挑,說書人偏偏挑上宮節?」他灼灼目光望向蕭瑛。
他蹙眉細思,半晌後才遲疑道︰「這回進京,除宮節是邑縣縣官,臣弟多了兩分注意之外,半路上還听見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皇上打算重開秋闈。」
「沒錯。」
「為什麼?」
「這幾年朝廷被武官所霸,氣勢越來越盛,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勢力盤根錯結,朕該花點精神好好整頓。」
「可他們都是皇上當年軍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啊。」蕭瑛驚呼出聲,好像這消息是他第一次听見。
「皇弟,你這般重感情可不行吶。」蕭瑛的反應看得蕭滿意極了,可他卻故做嘆息。
蕭目光望向蕭瑛,心想,可惜了他滿月復才華、反應靈敏,自己不過略加提點,蕭瑛便能將秋闈與宮節之事聯想起來,偏偏輸在重感情,這種人注定無法成為帝君,只能當輔國之臣。
這樣最好,那麼他再不必防他,防得如此謹慎,因他實在不足為懼。
蕭的眼光,蕭瑛懂,他這只狐狸看人是看進骨子里去了。
沒錯,防他做啥呢?聰明的話,他該信任他、重用他,興許他還能替他在死前博得一個賢君明帝的好名聲。
「所以宮節只是個開頭,皇上想提拔更多的文人好制衡武官?」蕭瑛追問。
「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近來不知誰在挑撥,民間文人竟敢寫文批判朝政,說朝廷重武輕文,以至于朝綱不振、民生不濟,那背後挑撥之人定以為朕會為此大興文字獄,可偏偏朕不遂其意,決定重開科考、拔擢有志之士,給那些讀書人一點甜頭吃。瞧,消息傳下去不過月余,已經開始有人著書,說朕是個願听民情的好皇帝了。」
得罪武官,真刀實槍易躲,得罪文人,口誅筆伐殺傷力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何況這些年跟著他,滿朝武官也該吃飽喝足,該準備把吞過頭的給吐出來了。
蕭瑛面上滿是崇拜與同意,可心底卻冷笑幾聲,或許那個「背後操弄者」要的正是他得罪滿朝武官呢,畢竟,再怎樣整頓,軍權終究是握在武官手里,教武官寒了心,叛變並非不可能的事。
只不過他仍舊錯估了蕭,沒想到他動作那麼快,從重開科考到提拔文臣,再到制衡武官,他本預估至少得花一、兩年時間,沒想到他三頭並行,強力扭轉朝廷風向,那麼他似乎也該加快腳步,搶在前頭,許武官一個未來願景。
蕭瑛「心悅臣服」地拱手一揖。
「皇上好謀略,如此一來,既可以維持朝堂平衡,又可以讓百姓感激皇上體察民意。」
「沒錯,就讓宮節打頭陣,反正他無父兄、背後無勢力,操控不難,皇弟你來當朕第二個拔擢的文臣如何?朕下旨封你為尚書,從此往後,留在御書房伺候。」
蕭瑛乍听,明明心喜,卻露出一臉惶恐,連忙伏身跪地。
「懇請皇上收回成命,臣弟游手好閑多年,那些治國方略、經史子集全拋諸腦後,做不來尚書的。」
「做不來就慢慢學,難道你以為朕是在同你商量?不,朕是在下聖旨,君無戲言,不管做得怎樣,有朕擔著,誰敢對你多說什麼?!」
蕭瑛愁眉苦臉的望向皇上,一臉有話想說卻不敢多言的模樣。
見到他那副窩囊相,蕭隱隱地高興起來,他正是要這樣的相較量,較量出兩人的雲泥之別,證明當年父皇和朝中若干臣子看走眼,他才是真正有謀略、有才氣之人,而蕭瑛不過空有一副好皮相,根本上不了台面。
說來好笑,他已年屆不惑,可對于年輕之時的事卻始終放不下,他想向之證明的人都已經不在,真不知自己還想證明些什麼。
「臣弟……領旨。」蕭瑛說得心不甘、情不願,愁容滿面。
然而他越是如此,蕭越是滿意,勉強他,總是能讓蕭快樂,即使這會讓自己在夜深人靜時對賢妃懷有一絲抱歉。
「好啦,說說你與惠平郡主是怎麼回事?她已經連續進宮兩次,想求得皇後為她作主。」
蕭提及江婉君,忍不住眉開眼笑。
蕭後宮三千,子嗣卻寥寥無幾,前頭幾個公主嫁的嫁、和親的和親,後面幾個年歲尚小,而大皇子小時候自樹上摔下、傷了腦子;二皇子長年病著,日前又患肺癆,久咳不愈;三皇子醉心音律、無心朝事;四、五皇子早夭,目前除皇後所出的六皇子蕭雨之外,竟無可傳之人。
偏蕭雨又是個貪享樂、好游獵,腦子愚昧之人,為之授過課的太傅,大多私下怨言,孺子不可教。
相較之下,江婉君的錦心繡口自是大得皇後所喜,時常召入宮中相伴。
听聞皇上這樣問,蕭瑛暗自運氣,逼紅了臉,吶吶開口,「稟皇上,臣弟與婉君妹妹情投意合,萬望皇上玉成好事。」
這個成王可千萬不能讓勤王搶走,否則豈不浪費了他背後煽動文人的這番心思。
蕭暗地思忖,看蕭瑛的模樣,他果真對江婉君上了心?
謗據帚兒飛鴿傳書的密報,自從三個多月前,他最後一次進過花滿樓,玩了個雛兒之後,再沒進過花滿樓,不多久,江婉君前往蜀王府中作客,難道他們是在那時看對眼的?
那麼,他已經把關倩拋諸腦後,徹底放下了?
也是,多年過去,蕭瑛有過的女人無數,便是再有情、再有心,一個背叛自己的女子,憑什麼讓他記掛多年?
「六皇弟,你已經二十二歲,這終身大事朕本該為你考慮周全,之前因為關倩,你始終拒絕朕的好意,而今你風流名聲在外,滿京城的權貴知道朕想為你賜婚,便紛紛呈上折子,說是自家女兒已許了人家……」
「皇上,是臣弟不對,臣弟少不更事,受到一點情感挫折便放不下,才導致如今惡名在外,怪不得文武百官、公卿貴冑。」
「你能這麼想,自然最好。好不容易惠平郡主于你有心,朕本該玉成這樁好事,問題是……」他刻意緩了緩話頭,神色猶豫。
「皇上,有困難嗎?」蕭瑛滿面焦慮,憂心忡忡的表情讓蕭龍心大悅。「我與婉君妹妹兩心相屬。」
「朕何嘗不明白,只不過婚姻大事,憑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可知,在你進京之前,勤王已經上了折子,想求惠平郡主為妃。」
「三皇兄已有正妃,皇上,您千萬不能委屈婉君啊。」蕭瑛心一急,離開座位,目光灼灼,滿眼心疼,彷佛江婉君是他最心愛的女子。
「我當然不會委屈她,她可是皇後偏疼的郡主啊,勤王妃已歿,此次求惠平郡主是為正妃。為此事,我還特意召了成王進宮,問明他的心意。」
「成王……可是屬意三皇兄?」
蕭瑛咬牙,勤王還真懂得拾人牙慧,他播種、他犁田,好不容易谷子結滿穗,他竟搶先一步收割,這豐收豈能全入他人谷倉。
雖滿腔憤懣,可蕭瑛表現出來的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的腳步微微踉蹌,連連向後退去幾步,幾乎站不住腳,皇帝用眼神示意張和,讓他引蕭瑛入座。
「是。」蕭回答。
皇帝看著他的絕望神情,淡淡笑著,又一次,他阻擋蕭瑛的幸福,說不出口的滿足在他胸膛泛濫。
「皇弟,你也別失望,就憑你這份才華,日後在京城住下,行為檢點些,別再涉足風月、一心流連情事,替朕多花點心思謀畫謀畫,在朝堂上掙個好表現,待正了名聲,定有足以匹配的大家千金願為良配。」
「是……」
他目光空洞、雙眼茫然,心底的火氣卻是燒到腦門上頭。
蕭鎮,好個厲害角色,這樣輕巧就將他握在手上的東西給奪了去,沒關系,既然成王選擇蕭鎮,他就讓成王眾叛親離,不過是多繞點兒彎路罷了,要替武官再找個頭頭,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皇帝講話、臣子發傻,這是大不敬之罪,可蕭瑛落寞的神情正是蕭所欲見到的,哪會計較這點事。
有了新盤算,蕭瑛表面上恍神,心底卻暗自冷笑不已。
看來,蕭還不曉得勤王處處在他背後捅刀,倘若他知道勤王有異心,欲借聯姻籠絡武官,倘若他明白這些年自己得罪的當年袍澤,再經一番「整頓」會鬧出什麼亂子,那麼現在,他絕對不會看著自己絕望的表情,臉上有著隱藏不住的欣喜。
「皇弟,你這回切莫因女子失心,再犯之前的錯誤。」
蕭言詞懇切,若非那雙幽深目光透著愉悅,旁人還真以為他是個關切兄弟的好兄長。
一陣厭惡的冷笑從心中泛起,蕭瑛壓下心思,做出恍惚狀。
「謝皇上關心,臣弟精神不濟,請容臣弟告退。」
不過蕭怎舍得就此放蕭瑛離開?蕭瑛越是痛心,他越是快意啊。
變態的嫉妒讓他面目可憎,就算夜深難眠之際,心底會升起無法言喻的歉意,但這些都抵不過他根深蒂固的扭曲執念……
「你還是沒把朕的話給听進去,不過是一個區區女子,成大事者,豈能讓女人亂了心思。不成,你得留下來,朕還有事要你相幫。來人!」
「是。」張和迅速往前。
「服侍蜀王淨臉。」
「是。」
張和下去吩咐,不多久,宮女端來溫水,服侍蕭瑛淨臉,但他沒動作、沒反應,像個人偶般任人擺弄。
待宮女退下,又奉上新茶,蕭瑛仰頭,一口喝下,才鎮定了精神,轉眼望向蕭。
「皇弟,朕明白,你是個用情至深的男人,要不,就不對女人動情,一旦動情便是天長地久,惠平郡主之事是朕對不住你,往後若有任何你喜歡的女子,朕便是排除萬難也會成全皇弟。」
「多謝皇上厚恩。」蕭瑛那表情一看就是言不由衷。
「我看你這樣,不如回去後先休息半個月,再到御書房來當差,想著來日咱們兄弟能日日促膝相聚,不再分離兩地,相信先皇在天上知道,肯定也會為咱們兄弟情深感動。」
「多謝皇上。」他答得無心無情,既是演戲,自然該演得徹底。
「既然你已經來了,宮節也在外頭久等,你就隨我一見吧。來人,傳宮節!」
蕭令下,不給蕭瑛反對機會,蕭瑛雖然蹙著眉頭,心底卻期待起下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