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行奕抬手為蕭寄雪倒了一杯茶,裊裊升起的白霧里,他們相視而笑的默契,卻突地點燃了谷思如的怒火。
什麼狗屁配不配?她又哪里不配了?她直接往宋行奕的書房走去,「砰」地推開房門。
當那一抹鮮艷如火焰的顏色沖入房內時,相對而坐的兩人,臉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宋行奕望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女,這個從十歲開始就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孩,他的臉上分外平靜。
而蕭寄雪捂嘴輕輕一笑,「我就想著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對,現在終于明白了,原來是四小姐不在。」
哼,這個女人在諷刺自己,絕對的!比思如用力地瞪她一眼,走到他們的桌前,坐在宋行奕的身旁,望著他,「宋行奕,我渴了。」
真是欠她的,宋行奕暗暗地嘆了口氣,「桌上有茶。」
比思如也不說話,只把自己的手掌攤開給他看。
那上面花花綠綠的汁液,讓宋行奕無奈再嘆,「去淨手。」
「我不要喝瓜片。」某人理所當然地要求。
這也太挑剔了,蕭寄雪臉上的笑更明顯了,水眸望向宋行奕,就知道到自己到這里來,會有好戲可看。
宋行奕從一旁的小碟里挑了兩粒漬梅子放入杯中,再注水進去。
青青的梅子在清澈的水中軟軟地浮沉,一點點細碎的沫子,從青梅的果肉里爭先恐後地冒出來,空中飄起淡淡的果香。
「這青梅倒精致。」蕭寄雪看了看碟子里的梅子,拈起一粒來,「這里哪來這麼好的青梅呢?是不是北山上那片梅林?」
「嗯。」
「什麼時候去摘的?真難得。」
宋行奕沉默,他是被某人纏怕了,沒辦法,才陪她去摘了些梅子,然後又毫無意外地,大小姐將采回來的梅子往他這里一放,就丟下一句話,「這個我要拿來泡茶喝的。」
于是一切不管,就等著吃。
幸好,腌制幾粒青梅不算難事,否則只怕他要更頭疼。
「難為你想著拿它來泡茶喝,怕是酸得很吧?」蕭寄雪看他不言,輕輕地一笑。
「我就喜歡它的酸,怎樣?」擦干淨手的谷思如沖過來,端起茶杯,挑釁般地望向她,臉上全是不滿。
「嗯,明白的,你可不就是喜歡吃酸的嗎?」蕭寄雪的笑更為促狹。
「寄雪。」宋行奕俊挺的眉微微一皺。
「舍不得了。」蕭寄雪無奈地搖頭,「你這樣,還說什麼離開呢?」
「離開?」他們說的話,谷思如听得一頭霧水,但離開兩個字卻讓她瞪大眼楮,「什麼離開?誰要離開?」
「你都不知道嗎?」蕭寄雪望向她,「行奕……」
「寄雪。」清清淡淡的兩個字,但蕭寄雪卻懂了意思,「好吧,我不說了,可以了嗎?」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啜飲。
蕭寄雪不說,可急壞了谷思如,她連聲追問道︰「宋行奕,到底誰要離開?」
心突然害怕起來,離宋行奕二十歲生辰越近,她就越著急,她當然知道當今聖上答應宋家,等宋行奕二十歲再入朝為官,可現在明明還沒有到呀,他要走了嗎?就要走了嗎?
「沒有誰。」宋行奕輕聲安撫她。
「我不相信。」蕭寄雪這個女人雖然很壞,但她不會無緣無故說那樣的話,一定是宋行奕要離開了,「是不是你要走?」谷思如著急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是不是?」
宋行奕緩緩地低頭,望著她抓著自己的那只手,柔軟的衣料在她的指下凌亂開來,她抓得分外用力,用力到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顫抖。
他漆黑如玉的眼眸,變得分外黝黑。
比思如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松開他的手,深受打擊地微微低頭,臉蛋蒼白了幾分。
他……還是不能接受自己。
一切都緣于十年前,那時的她,沖動、魯莽、大膽,初見他的那天,一時好奇月兌掉他的褲子,那成為當時已經知書達禮的宋行奕此生最大的羞辱,從那以後,他對她的靠近就非常排斥,最開始她還不死心,他越不讓她接近,她就偏偏要,可他一次次的抗拒,甚至到只要她一踫到他,他就會嘔吐,只對她,也唯有她。
一次又一次,越來越激烈的反應過後,谷思如才真正地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的一時沖動,已經傷害了他。
自古文人多傲骨,尤其是宋家,世代書香,對唯一的兒子悉心栽培,宋行奕自幼文采風流,看來溫文好脾氣,其實最為自尊自傲,即便當時的他年方十歲,卻已然憤恨入心。
她谷思如活了十七年,從未對自己做過的事後悔過,可偏偏她對那件事情後悔了,後悔因一時好奇、一時貪玩,給他帶來那麼深的傷害。
即使兩家住得非常近,但他依舊避她如蛇蠍,天生的好教養在當他不小心遇到她時,尚可以禮相待,維持表面的平靜,這麼多年來,在她努力地靠近他後,他總算不再因為她的接近而有那種傷人的反應,可他依舊不喜歡她隨便踫觸他。
這樣的宋行奕,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還很遠,而那麼遙遠的距離,她不想要。
但她想要的,他不願給。
所以這十年來,他們之間的糾纏,已然復雜到連他們自己都無力解開。
她的執著、他的固執,成為死結。
「宋行奕。」谷思如定定地望著他,一臉執拗,「你告訴我。」
宋行奕沉默半晌,終于開口道︰「今日收到太子殿下的書信,他說皇上希望我早日上京。」
上京?這兩個字入耳,她就完全傻了。
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走的,大哥說過,如意城這麼小的池塘,又怎麼可能留得住一條蛟龍?是她自己不死心,奢望著他會留在這里。
她的眼楮好痛、好痛,瞪得大大地、空洞地望著他,只能望著他,無法反應,明明是夏天,她為什麼會覺得那麼冷?
他該是高興的吧?終于有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躲開她,她再怎樣,也不可能跑到京城去繼續糾纏他,這回,他可以徹底擺月兌她了,他該有多開心?
比思如那樣的表情,明明是傻到完全空洞了,沒有任何表情,可偏偏就連坐在一旁的蕭寄雪,都不忍心去看。
「我已經回信推辭了。」淡淡的一句話,最終還是從宋行奕的嘴里說了出來。
蕭寄雪帶著幾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喝茶,這個時候,她還是不要說話比較好。
比思如依舊定定地望著他,眨了眨眼楮,半晌,終于找回說話的能力,「真的嗎?」
「嗯。」
溫暖的氣息重新回到她的體內,她的唇慢慢地往上勾,最終綻出一抹燦爛的笑,比窗外明媚的艷陽還要耀眼,「宋行奕,你最好了!」
語調脆生生、清亮亮,一如她的人。
宋行奕望著她那抹笑靨,就是這樣的笑,好像只要他不離開,她的生活里再也沒有一絲的煩惱,再簡單不過。
哪怕明知道他的留下只是暫時的,她也無所謂。
那樣單純。
他默默地垂下眼眸,「茶再不喝,就要涼了。」
「好。」乖巧地答道,谷思如捧起茶杯低頭喝茶,偏偏那笑怎麼都藏不住,肩膀抖得厲害,茶杯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邊喝茶邊笑的結果,難免嗆到。
蕭寄雪發誓,她真的听到宋行奕在心底的嘆息聲了,這里待不住了,再待下去,她真怕自己會像谷思如一樣,喝口茶都要笑嗆到,起身理了理衣袖,「行奕,我先回家了,不然我家錦兒等急了又要念我。」
「路上小心。」宋行奕拿著棉帕,遞給那個嗆得臉都紅了的家伙,微側過頭對蕭寄雪說道。
「放心,我一定小心。」蕭寄雪看了看咳得快直不起腰來的少女,輕輕地一笑,「不過我想,最要小心的那個人,應該是你。」有這麼個有趣的人兒在身邊,宋行奕的生活,真是精彩可期,不是嗎?
她轉身,從容地走了。
這樣小小的取笑,他從來不會在意,低頭看向那個被水嗆得厲害的人,「好一點了嗎?」
比思如抬手想扶住他的手臂,可是卻突然在空中僵了僵,放下來扶著桌沿,臉蛋埋入手肘里,身子顫抖著。
「谷思如。」
她依舊將臉蛋藏起來,抖得更厲害。
「你怎麼了?」宋行奕靠近一點,語氣有點嚴肅的認真。
比思如慢慢地抬起頭,唇邊是掩也掩不住的笑,偏偏氣又沒緩過來,一邊咳一邊笑,「宋……行奕,我好高興。」
這家伙……他突然有種無力的感覺。
「我真的、真的好高興。」她的笑,就像這夏日里的陽光,怎麼擋都擋不住。
他反而沉默下去了。
「你其實,也沒有那麼討厭我,不是嗎?」終于,她的氣順了一點,可以正常地說話,「宋行奕,這麼多年,你已經不討厭我了,是不是?」
他這次沉默得更久,像是在斟酌怎麼開口,「我並沒有討厭你。」
「真的嗎?」
「我只是不習慣。」
不習慣身邊突然多了一個這麼爽朗、這麼明快的少女。
宋行奕從小在京中生活,身邊的人都是皇親國戚、大官重臣,這樣的人,不論朝上也好、朝下也罷,都已經習慣戴著面具生活,尤其是他三歲起就成為太子的伴讀,每天至少有四個時辰都留在宮中,自幼就對宮庭里的那套爾虞我詐非常熟悉。
十歲時回到如意城,即使年方十歲,但他的思想,卻與成年人無異。
他的娘親在懷他時生過一場重病,所以他生下來就體弱,可卻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一直到初來如意城,他見雪景甚好獨自一人出去走走,那一走,便遇到了她,谷思如。
她凶狠野蠻、她熱烈直接,這樣的她,跟京中的小姐、宮里的公主都是不一樣的,宋行奕從來都沒踫過這樣的女孩子,也從來沒有人會對他……
那件事情,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他的夢魘,偏偏這個夢魘,從那天以後就一直出現在他的身邊。
「宋行奕,我阿娘做的松糕最好吃了,你試試看。」
「宋行奕,這個是我最喜歡的小刀,送給你。」
「宋行奕,宋行奕……」
鎊式各樣,她喜歡的、她好奇的,都要與他分享,叫他的名字叫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理直氣壯,這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明明連認識都稱不上,她卻好像跟他已經很熟悉了。
太過熱情,他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