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王家所在的大樓,傅佩珊送貨到家,陪伴小王子上樓;她一定得看到他吃了藥沒問題,今晚才能放心回家睡覺。
王明瀧一打開門,立刻蹬掉皮鞋跑進去,將她丟在玄關處。
「喂……」這小子跑得真快。她探進頭,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婦人,正起身往王明瀧跑進去的走廊方向探看,那手勢和身形似乎想要喊他,卻沒開口說話,轉過身來,就與她打個照面。
「啊!是夫人。」她只在照片上見過高貴的總裁夫人,如今穿著睡衣搭毛線外套,突然活生生走到她面前,著實令她一下子轉不過腦筋。
「你是?」
「夫人您好,我叫傅佩珊,是明瀧王業電子財務處的同事。我們今天聚餐,他酒精過敏,身體不舒服,我送他回來,他先進去吃藥了。」
「又過敏了?」王余美貞回頭望了下,又看向她。「傅佩珊,傅科長?」
她嚇一跳。董娘怎會認得她呢?忙再說一句︰「是,是我。」
「我看過員工名單,我記得你的名字。謝謝你送明瀧回來。」
「不客氣。如果沒問題的話,我走了。」有媽媽照顧,應該沒她的事了。
「傅科長,能耽誤你幾分鐘嗎?」
怎麼董娘好像不是很擔心她兒子,不需要去瞧瞧嗎?但她只能將疑問放在心里,隨著夫人的指引,換穿拖鞋,坐到沙發上。
開了大燈後,一個氣派豪華的大客廳呈現眼前,目視面積比她的小鮑寓還要大,看來整層樓都讓王家給打通了。本來嘛,王家一共五個兒女,若再加上孫子,大家全部回來齊聚一堂一定很熱鬧,恐怕這個大客廳還不夠坐呢。
問題是,大姊夫派、二姊夫派、王子派會和樂融融全家團聚嗎?
夫人即使身穿睡衣,仍保持她雍容華貴的儀態,年近六十的她保養得宜,看得出年輕時是個耀眼的美女,講起話來亦是字字輕柔好听。
「我們明瀧到公司上班,給你添麻煩了。」
「哦,不不,他沒有添麻煩。他很聰明,我們有他幫忙,減輕很多壓力。不過說真的,以他的能力做這事務性的工作,真是大材小用了。」
「他就偏愛做別人意想不到的事。本來說是實習,卻突然變成員工,他大姊夫還打電話來抱怨。我說,小孩子高興,就讓他玩玩。」
他是玩真的。傅佩珊不明白夫人是跟李總講台面話,抑或親戚間的閑話家常;她忽然感受到,原來小王子他們家人相處時,每一句話都閃失不得,因為在言詞背後都可能有較勁的意味。
「呃,」她就事論事︰「明瀧的目的大概是想了解公司的實際運作,接下來他還要去其它部門實習,我想,他應該不會再以員工身分跳下去做了。」
「這就好。他跟同事之間……嗯,相處得還好嗎?」
「剛來時是有點臭屁。」傅佩珊嘴快,見夫人仍保持傾听的微笑,又說︰「他很好相處。他工作先做完的話,會幫其他同事處理業務,過生日會請同事吃蛋糕,有時中午沒訂便當,就跟大家一起出去吃飯。」
天哪!她好像是來做家庭訪問的老師,在家長面前報告孩子的上學動態,只差沒請家長配合督促教導小孩功課了。
「這樣啊,這就好。」王余美貞顯得放心。
「我們今天吃飯沒留心他不能喝酒,害他過敏,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系。明瀧向來孤僻,不會把他的事情講得完全,連我們當父母的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甭僻卻又搞怪愛現的大海怪?傅佩珊懷疑,夫人講的是別人嗎?
「可能是我疏忽了他。」王余美貞感慨地說︰「他還小的時候,我台灣美國兩地來回跑,將他放在洛杉磯的家,換過好幾個美國的、台灣的褓母。他不哭也不吵,我以為他適應力特別好。他十四歲那年,我帶他二哥回來當交換學生,他不肯回來,那時才知道他很有自己的想法。」
暗佩珊既尷尬又好奇,接不下話。董娘跟她講這個做什麼啊。
「我三十四歲才生明瀧,可能是年紀大,懷孕時候胃口不好,有欠調養,這孩子生下來就有過敏性皮膚炎,小時候常常發作,長大後好起了,但是食物方面還是要留心,就怕這病謗會遺傳,將來他的小孩也不好帶。」
「夫人辛苦了。」傅佩珊今晚的確被他的發作嚇到,又說︰「過敏是體質問題,不知道他有沒有試過用中藥來調養,或者是練氣功還是做運動來改變體質?」
「我有幫他試過,後來他發病了就自己去找醫生拿藥,這方面他很固執,我也說不動他;還請傅科長幫我們一下,提供他一些意見。」
「這個自然。同事之間有什麼病痛問題的,大家都會互相關照。」
「那就麻煩傅科長了。明瀧從來沒帶女孩子回家,我一直很怕他會帶回來奇怪的辣妹。」王余美貞特地再看她一眼。「還好,是你o」
「呃,我只是送同事回家……」董娘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你年紀好像比明瀧大?」
「是的,大五歲。」
「傅科長年輕漂亮,看不出來比明瀧大了五歲。不過跟你聊下來,感覺傅科長個性很好,又明白事理,的,確是比我們明瀧成熟多了。」
「呵……」董娘夸贊,她不知如何回應。
「明瀧這孩子是老麼,比較任性,不只這回實習的事,他一直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哥哥姊姊為了繼承爸爸的事業,不是念商科就是工科,他爸爸也希望他念商學院,他偏偏去申請了哲學系。」
「明瀧他大學另外修了經濟,後來還去念MBA,也來公司實習,我覺得,他應該還是有將董事長的期待放在心里。」
「傅科長好像還滿了解我們明瀧的?」
「沒有啦,就同事聊天知道的。」她被一聲聲「傅科長」或「副科長」叫得心虛。「夫人,跟您說明一下,我不是科長,是代理副科長。」
「代理副科長?」王余美貞一笑。「虧他們想得出這種職餃,難怪公司不會進步。如此自貶身價,既不懂得鼓勵員工,拿出去的名片也不好看。」
暗佩珊這時才記起,董娘一直到婚前都是擔任蓋事長秘書,深入核心,位高權重,加上這二十幾年來介入接班人選布局,恐怕她絕對不是此時表面上看起來一個氣質高雅、談吐溫柔的貴婦而已。
「這三個月來,多謝傅科長教導我們明瀧,包容他的任性脾氣,我希望他跟著像大姐姐一樣的傅科長,能學得一些長進。」
「哪里哪里。」
「請問傅科長,你家住哪里?」王余美貞以話家常的語氣問說︰「哪個學校畢業的?家里有什麼人……」她突然望向走廊的方向。「對不起,請等一下,董事長在叫我。」
暗佩珊詫異,她什麼都沒听到,董娘的耳朵這麼好?
王明龍匆匆從走廊那邊冒出來。「媽,爸醒了,在找你。」
「不好意思,耽誤傅科長這些時間。」王余美貞站了起來,不忘先與客人道別。「那就不聊了,今天還是再次謝謝傅科長。」
「不敢當,夫人再見。」傅佩珊也趕緊起身。
她以為董娘回內前會先問王明瀧的身體狀況,但母子並沒有說話,待見到王明瀧站著不動,夫人看了他幾秒鐘後,似是放心下來,這才快步回房,她也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們母子的相處方式。
「我送你下去。」王明瀧走到她身邊。
「不用了,你趕快休息。」
他已換穿一套休閑運動服,模樣更象是一個大男孩。頭發微濕,臉孔脖子還是有疹子,但膚色不再是赤紅,而是轉為淡淡的粉紅色,手背上的紅點也淡些了,那藥的效果真大啊。
「我送你到電梯口。」他堅持。
走出大門後,她才發現背部挺得好酸,忙偷喘了一口氣。
她的動作表情讓王明瀧看在眼底,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微笑。
「被我媽拷問的滋味如何?」
「好緊張……沒啦!哪是拷問。」她笑說「夫人說得比我還多,我只是聊聊你你上班的情形,她倒是跟我說了一堆你的秘辛。」
「你平常下班回家,不跟你媽聊聊這些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干嘛跟她聊。」
她早猜到了,他們的親子關系好像有點問題;但她既不知道內情,也輪不到她來說什麼要體諒媽媽之類的話。
「味道不錯。」她刻意用力吸了一口空氣,打從他出來時就聞到了,那是一股淡淡的、涼爽的清香。「你動作真快,洗完澡了?」
「我趕快吃藥,沖個冷水,癥狀就能立刻緩和。」
「好多了?」
「感恩傅副科長幫我抓癢。」
「你以後自己小心點啦。」她想到了方才的親密接觸,頓時身體發熱,忙抬起頭看電梯燈號。「哎呀,電梯怎麼跑到下面去了?」
「你等一下。」他趁電梯向下,跑回屋里去,一會兒就跑了出來,遞給她一個小紙盒。「這是我洗澡用的手工肥皂,可以抗過敏,給你。」
「給我?那你怎麼洗澡?」
「我還有啦。沒有再買就好了。笨女人。」
「笨就笨。」她笑著接過小盒子。「看你今天可憐成那樣,再娛樂你一下,讓你有個好心情睡覺。」
兩人同時想到稍早的吵架,簡直就是小孩拌嘴,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我已經請大樓警衛幫你叫計程車,是跟他們公司合作的車隊,很安全的,你盡避放心。」他盯著逐漸上升的電梯燈號。「你記得再跟我請車錢。」
「這個當然。」她揮手趕他。「你趕快去休息。」
「我送你下去。」
「不用啦,我還沒笨到不會自己走出大門。」
電梯門開,里頭竟然走出了王明鴻。
「啊,特助回家了。」傅佩珊打個招呼。
「佩珊,你在這里?」王明鴻顯得訝異。
「我酒精過敏,她送我回來。」王明灑向他二哥說明。「特助再見啦。」她趁機跳進電梯,跟兩兄弟說再見。
電梯門關,王明瀧仍是盯著燈號,看電梯一層一層往下走,直到一樓後,他走到旁邊窗戶,往下看去。
十六層樓下的地平面,她讓警衛陪同走了出來,上了候客的計程車。王明鴻沒有進屋,而是跟在旁邊,注視著弟弟的動作。
「為什麼會是她送你回來?」他終于問了。「剛好順路。我發病了,就讓她送。」
「你這麼大的人了,以前生病就立刻沖回家躲起來,還要女生送?」
「給她發揮同事愛而已。」
「就只是同事?為了她,勞動我出面對抗大姊夫?」
「如果是莊經理去拜托你留她下來,你也會出面吧?」
「是會。但莊經理的出發點是為了公事,財務處沒她不行,你呢?」
「我也是為了公事,為公司培養人才著想。」
「當平常只在乎自己的你,開始在乎某事或某人時,那就表示︰你真的在乎了。」王明鴻慢慢地說。
「是嗎?」王明瀧瞄他一眼。「你趕快進去,媽還沒睡,爸睡了又醒。」
「媽對她有意見嗎?」
「已經說了我很多壞話,那個笨女人好像不知道媽的意思,有問有答,聊得挺愉快的。」
「笨女人?听起來怎有點甜味呢?最近你吃很多糖喔。」王明鴻笑著走進屋里去。
王明瀧仍站在窗前,反覆咀嚼二哥剛剛說的「在乎」。
他在乎什麼呢?不就在乎她有沒有在乎他,當他是個可以說話、幫忙的好朋友?可他長到這麼大,一向獨來獨往,又何曾在乎過誰在乎他?
暗佩珊,傅副科長,是否就只是他的同事而已?
或許,他要繼續找答案了。
***
奇怪了,為什麼她老是看到他呢?
暗佩珊不解,王明瀧已經展開欽差大臣巡回行程,名為實習,實為暗訪,按理他應該待在那部門盯梢人家做事,她卻老是在大樓上上下下遇到他。
「這包杏仁粉給你。」一早剛進公司就被他堵到。
「不要。」
「我家一堆吃不完。是我二哥他女朋友公司的產品。」
「啊!是那位美麗聰明又能干的創業干金,名字很好听的。」
「就是她,拿去。」
好吧,既然吃不完,就讓她幫忙消化吧。傅佩珊喜孜孜地接過杏仁粉,心想早上又有新口味的沖調谷粉來泡麥片了。
遞送之間,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爽氣味。以前她偶爾聞到,以為他是灑古龍水,也沒特別去留心;直到後來她使用了他給的松木手工皂後,這才記住了這個屬于他的味道。
兩人皆不再提起那一夜的吵架,就像小朋友吵過了,然後和好了。她每回想到彼此的幼稚行為就覺得好笑。
「拿了杏仁粉很開心喔,可以養顏美容了。」他一直注視她。「我才不是開心這個。走開走開,別擋路,我要搭電梯。」
「晚上六點我在外面等你,你反正不開伙,吃個飯再回去。」
是什麼時候他們開始一起吃飯了呢?起初是她不要他還計程車錢,他便拿來請她吃飯,再來是答謝她送他回家。吃的都是公司附近的小吃店,吃過一次、兩次,她還當作是同事常有的吆喝著一起去吃飯,可是吃到第五次時,她就覺得不對勁了。
「不行啦。」今天她理由充分。「我晚上要去上課,媛媛她同學的媽媽在社區活動中心教做西點,我們要去學做蛋糕。」
「真的?」他抬眉。
「烤的啦,你要蒸蛋糕也可以,那是另一種做法。」
「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那是婆婆媽媽的場合耶。」
「不是開放社區民眾參與嗎?」
「可是有名額限制,我們都事先報名,要準備材料的。你真想學做蛋糕,我讓出我的名額,讓你和媛媛去。」
「傅副科長不去,我也不去。不然你要跟我去吃飯。」
「哪有這樣的!」她膛目,見識到他耍賴的本領了。「我今天做蛋糕的決心比天還高,你吃飯的事排後面去。」
「我不如蛋糕?你要吃的話,我買來給你吃。要什麼口味?」
「蛋糕要自己做,這才會好吃,你就給我機會學做賢妻良母吧。」
「你也要給我機會,跟我吃飯。」
「你很番咧,是當跟屁蟲哦?」
「如果你是屁,那我就是蟲。」
「哈哈哈!」她爆笑出聲。「一大早就講沒營養的話,我要趕快來補充養分了。」她搖了搖手中的杏仁粉。
這時她才注意到,同事們進了大樓,皆是趕上班進電梯,並沒留心的們,或是只當他們在講公事;可她這一大笑,倒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她也趕快走向電梯,那位跟屁蟲小王子當然是緊跟在後。
「晚上怎麼辦?」他又追問。
「好啦好啦,我再問媛媛,看能不能再擠一個男生進去。」
「嘿!」他露出得意的笑。
進了電梯,兩人各據一角,隔著其他同事,彼此不再說話。
即使沒有言語,也沒有眼神接觸,但她仍然感覺得到,或許是身上相坤的松木清爽氣味,也或許是方才談笑後的愉快心情,好似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拉在一起。
她喜歡他這樣子纏她、跟她撒嬌,講一些沒意義的話,每天早上就在驚喜與期待中展開新的一天。
怎麼辦,她有點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