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姐,今天我要坐在你旁邊,看你工作。」
這是莊經理安排好的實習流程,她沒有理由反對,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
「好。我會跟你講重點。我通常很忙,可能沒時間教你細節。」
「你盡避忙,我在旁邊看就好。」他椅子都拉過來了。
「我每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資金額度。你看,這里是公司今天的台幣資金供需情況。」對著熒幕,她職業病發作,欲罷不能地說了下去︰「下一頁是外匯,少的要補足,多余的就要有效運用。翻回上頁,我先跟你說台幣,這邊華銀要還貸款,剛好這邊票券到期,其實也不是剛好,是安排好的……」
她當他是菜鳥般地講解著,忽然發現他閃出一抹促狹的笑意。
「其實,你懂的,對不對?」
「我雙主修經濟。」
她好嘔,就知道他內情不單純。董事長三個兒子里,他最神秘,甚至傳聞他對家業沒興趣,所以念了哲學,將自己放逐于集團之外。
呼,怎好像有涼風吹過,平添一股寂寞滄涼的感覺呢?
不,這只大海怪才不寂寞咧,那天他明明可以大方表明身分,卻「配合」她演出一出「趕賊記」,他那貌似幽默實則邪惡的笑容可是把她笑到三天都抬不起頭來。
她的戰斗力陡然提升。既然身負探听任務,問就問嘛,萬一人家小王子不爽或是拒絕回答,她也不怕再丟臉。
「那麼,我可以知道你完整的學歷,好能了解你的程度?」
「史丹佛雙主修哲學和經濟。然後念了一個台大哲學所碩士,還有一個史丹佛的MBA」小王子倒是爽快回答。
學歷耀眼,沒有三兩三,絕對念不出來;可她記得他年紀不大,她怎麼算都不對。「奇怪,你到底幾歲?」
「下個月就二十五了。」
「先祝你生日快樂。」
「多謝。我會請你們吃蛋糕。」
「不對啊,我算來算去,你好像念得比別人快?是有跳級嗎?」
「Yougotit!我五歲上小學,跳級一次;中學本來也有機會跳級,但我不想太早畢業進入大人的世界,寧可把多余的時間拿來看書、思考,所以我後面按部就班,二十歲大學畢業,回來台灣。」
「相信一定有人叫你天才兒童。」
「是資優生。」
呵,真是自負。不問他,他就繼續搞神秘,絕不會一次全盤托出他的學經歷;不過,她也發現,他似乎回答得比她問的還多。
「你大學畢業回台灣後,不是應該像特助一樣進入集團工作?怎麼跑去念哲學研究所?」這段經歷就比較為人所知了。
「我需要回答你每個問題嗎?」
「不需要。如果那是屬于你個人的隱私,或是心理上還沒能準備好去面對這個問題,你可以不答。」
「你這樣說,我豈不是更應該回答?」他帶著深思的眼神看她。「否則就給大家無限的想像空間去編八卦了。」
「事實上,大家已經編了好幾年。」她也大膽回看他那雙黑默默的眼楮。「與其讓大家胡亂猜測,何不自己說個明白?」
「你在套我的話。」
「我是應公司眾多美女的請托,打听有關你的一切。」他嘴角勾起,雙眸仍是直視她,她分辨不出他是否在笑。
「興趣。」
「什麼?」她立即明白他已拉回原來的問題。「我了。你為了興趣讀哲學,但也為了實際需求去念MBA」
「是的,」他眼里閃出光芒。「畢竟我是王業集團多家公司的董事。我听從我大哥的建議,念個MBA,給自己一個頭餃,將來說話做事才能更具說服力。」
「你很有生涯規畫,年輕人不錯,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絕對不像莊經理諂媚,而是誠心贊賞他。
「所以,這次回來就是進入集團做事了?」
「不然我為什麼坐在這里?」
對上那雙始終帶笑的眼楮,她很沒志氣地心髒亂跳幾下。瞧,他那抓得超有型的短發,白淨斯文的臉蛋,黑濃的眉毛,清亮的大眼,挺直的鼻,薄而潤的唇,令她頭一回體認到什麼叫做「俊美」
這個小王子啊,恐怕他是二十五、二十六、三十甚至到四十歲,都還是長著這張欺騙世人的女圭女圭臉,教每個大姐姐、小妹妹、老哥哥、色叔叔看了都要心頭怦怦跳。
俊秀女敕臉配上老成的目光,真是令人費解……切!沒事干嘛長得這麼漂亮,再對看下去,她心髒就要亂跳到衰竭了。
既然聊開了,她記起了原先可能備而不用的方案。打開抽屜,拿出一顆花了一百二十塊割肉價買來的日本青森大隻果,擺在桌上。
「這顆隻果給你,表達我的歉意。」
「不是該請我吃頓飯?」
「謝謝抬舉。我把你當成小偷已經榮登本公司的年度大笑話,實在不想再成為話題人物了。」
「跟我吃飯怎麼會變成話題人物?是以為我們在約會嗎?」
「呵!」她看到他勾起來的嘴角,忍不住又激起戰斗力。「不,我是不知道大人您的口味,怕吃錯東西,讓您尊貴的身體拉肚子,這就糟了。」
「不要生魚片就行。」
「咦!還真的有食物過敏?」
「你反應很快,公司有你這種人才,將來才有希望。」
「多謝。」她當他講場面話,順口再問︰「那你還有什麼不能吃?」
「生的不吃,蝦蟹類也會過敏,煮熟的新鮮海魚倒是可以吃的。」
「你吃東西要東挑西揀,這樣少掉很多人生樂趣耶。」
「習慣了。不能吃的,自然不會去踫。」
平淡的語氣,收斂的神情,訴說著乏味的人生。她心頭揪了一下。
「喂,我這里有巧克力,要不要吃一顆?」她又打開抽屜。
「那是女人心情低潮時,拿來麻醉靈魂的甜食,順便藉此逃避永遠意志不堅的減肥行動。我不吃。」
「去!」她的母性光輝立刻熄火。「你不吃巧克力也有那麼多話?我下午拿出來請同事吃的時候,你就不要跟我要來吃。」
「我這人很隨和的,同事一起吃東西時,我不會拒絕。」
「是喔,很隨和?」她再拿出一罐燕麥片。「請你喝杯麥片如何?」
「沒味道。」
「你很難養耶,還是要我喂你吃隻果?」
「你的隻果沒毒吧?」他拿起桌上的隻果,往上拋了拋。「吼,你還白雪公主,那我不就是壞皇後?」
「難道你自認為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哈!」她笑出聲。「多謝喔,我也希望是。」
她的笑聲驚動其他同事,好幾個女同事帶著艷羨的目光看過來;她不解,其實小王子挺會斗嘴鼓的,並沒她們說的那麼淡漠嘛。
想想啊,三日匆匆,小王子離開財務處之後,還要去其它部門實習,目的也是深入了解公司的實際運作,好能在蓋事會里做出最佳決策;大家好緊好散,也算是交了個朋友。
「好了,你自己看,不懂就間,我要忙了。」
她真的很忙。九點銀行營業後,電話更是沒機會放下;他安靜地坐在旁邊,听她講電話調資金,拿她寫好的傳票研究。
她不只要做自己的帳,還要覆核資金科同事送上來的帳務。
「你現在掛代理副科長的職餃,做的就是科長工作,怎麼不直接升你當科長?」王明瀧翻看她桌上的帳務,有意見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听說史帝分只做到這星期,補的人怎麼還沒來?」
「有一種人事政策叫做遇缺不補。」她充分滿足他的好奇心。
「莊經理沒去爭取?」
「怎麼沒有?」她不怕讓他知道公司的權力傾軋真相。「不過呢,在公司里不只是比誰的職位高,還要比誰講話有份量。人事經理忠心耿耿,堅守總經理的政策,莊經理也沒轍。倒是人事處走了人,立刻就補。」
「少一個人怎麼辦?業務怎麼交接?」
「你不用擔心,我們過慣苦日子了,史帝分的業務先分給大家做,以後新人來了,我再教他。」她拿起一疊做好的帳。「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我去跟陳桑報告事情,電腦給你看,自己研究研究,有問題再問我」
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小王子十分積極,馬上滑動椅子過去,撞開她的椅子,大刺刺地佔據她的地盤,抓住滑鼠看起電腦來。
算他認真。她看到自己的椅子讓他單腳勾了回來,倒也不生氣;要是同事們學習業務都能像他如此積極進取就好了,問題是他瞧著一切新鮮有趣,若是再待久些,恐怕就會被財務處目前的處境給消磨了士氣。
她正在跟陳桑討論業務時,忽然前頭的同事一陣騷動。
「不是陳桑?!」勇哥喊得最大聲。
她立刻明白勇哥說的是哪一樁。財務處原來的副理已調職三個月,一直都是由資深的陳桑暫代副理職,大家也都看好由陳桑正式升任副理,可是……
「我已經知道了。」陳桑表情很平靜,繼續看文件。
「公布新副理了?」傅佩珊卻沒辦法平靜,跑上前問道。「我們缺的是員工,卻塞一個主管來,那叫誰做事?」
「就是啊,而且沒升陳桑,竟然給一個空降部隊。」
「誰呀?」大家齊聲問。
「一個叫洪邦信的。」勇哥看了寫在紙上的名字,這才能念出新主管的名字。「他是關系企業的財務科長,某私科大EMBA畢業,現在調來總公司當副理,這是高升哪。」
暗佩珊差點吐血。此人跟她同期進公司,年紀大概大她個三、四歲,職前訓練時曾經打過照面,後來他派任業務處,幾年後請調到關系企業,她從此忘了此人,沒想到他竟是從質易轉到財務,還來當她的上司了。
「佩珊姐都還沒升科長,他就要來當副理?」邱媛媛替她抱不平。
「也許……他有經驗。出去繞一圈,資歷比較豐富……」傅佩珊擠出笑容,說著連她自己也不信的違心話。
「那待總公司的就是阿呆啊!」勇哥氣憤地說︰「這兩年就是這樣,一下子從外面找人,一下子調關系企業的,平平一樣的年資和學歷,我們在原單位辛辛苦苦熬的就不如外面的?」
「還好我要走了。」即將離職的史帝分慶幸地說︰「這種看不到前途的公司,再待下去是浪費生命。」
「洪邦信到底有什麼關系,抵得過三十年經驗的陳桑?」
大家又問。「他是我大外甥的麻吉。」
大家討論得沸沸揚揚,忘了現場就有一個最有關系的人物,一時全部閉了嘴,望向王明瀧。
小王子的大外甥?不就是總經理的大兒子、業務一處的經理李俊彥?新副理和李俊彥是麻吉,意謂著新副理和李總關系良好;而李總明年即將退休……哎呀,李總是在安插人馬,培植勢力,退而不休啊。
「既然他來了,」王明瀧笑容滿面,一雙黑眸煞有其事地轉了一圈現場同仁。「那我也來當正式的員工,好跟他切磋切磋。我去跟我的大姊夫總經理說一聲,叫他給我發人事派令。」
大家面面相顱,直到小王子揚長而去,這才如夢初醒。
「他去找李總要工作?」
「李總不會給他吧?已經有特助在後面威脅他退位,怎會同意再多一個小王子來搗亂?」
「所以李總才要到處安插他的人馬,好能再奪回江山啊。」
「公司都給他家去玩了。」傅佩珊嘆氣,听到桌上電話鈴響,忙跑回去接了起來。
「我王明瀧,你上來十四樓總經理室。」
「干嘛?」
「上來就是了。」
***
暗佩珊在王業電子上班七年余,不管是舊大樓或新大樓,她還是第一次進入總經理室。坐在氣派豪華的大空間里,感覺很是不自在。
「明瀧,原來你是去念MBA,怎都不告訴我們呢?你念完回來了才知道。」總經理李富祥慈眉善目地問著。
「大姊夫,你沒問過我媽媽?你和大姊都不關心我哦?」
「夫人就說你去美國念書。我們想說,你這麼喜歡哲學,寧可挨爸爸罵也要念碩士,畢業後理所當然就是去念哲學博士。」
「理所當然?」王明瀧一臉天真無邪。「那麼,大姊夫每年都有錯誤投資,造成公司損失,是不是也該理所當然辭職,以示負責?」
「我不能辭。」李富祥是又老又辣的喜了仍是笑說︰「我就是要負責,才要在這個位置上想辦法彌補回來。」
「怕是你一邊補,一邊桶,漏洞越補越大,到時我二哥接手就辛苦了。」
「明鴻太年輕,我擔心他撐不起這麼大的王業電子。唉,爸爸太急了,這麼早就要他接手,他起碼還要再磨煉個十年才行。」
暗佩珊如坐針氈。這里完全沒她說話的份兒,小王子要和他大姊夫斗,也不要拉她過來當背景啊。
說起公司目前的姊夫派和王子派斗爭,這可是長達二十多年的血淚史,源遠流長,在公司里一代又一代地傳說著。
董事長的元配生有二女一子,後來元配車禍過世,王董再娶,董娘又生了兩子,就是特助王明鴻和麼子王明瀧。
聰明的董娘先聯合兩個年紀較大的已婚女兒,許以女婿高升掌權的機會,先將剛大學畢業的大王子排擠出去;兩個女婿就在王業集團佔據地位,終于大女婿熬到咱王業電子的總經理,眼看就要得到大好江山;可是二王子長大了,擔任董事長特助準備接班,兩個姊姊和姊夫怎會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呢,于是明爭暗斗,花招百出,董事長也氣到生病。幸好兩年前大王子回來集團,襄助同父異母的二王子,逐步將大姊夫逼到面臨「光榮退休」的地步。
亂啊。傅佩珊光是復習王家的斗爭大綱,就已經腦筋混亂了。
「我二哥雖然年輕,」王明瀧繼續笑里藏刀。「但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外面要找王業電子談事情,找的是特助,不是總經理大人您。」
「最後的決策權還是在我這里。」李富祥一笑。
「對了,講到決策權才想到我來的目的。」王明灑總算轉回正題。
「大姊夫,你就給我派令吧,財務處的確缺人,不信你可以問她。」
來了。傅佩珊心口一跳,坐直身子。
「你是財務處的?」
「是的。我是資金科代理副科長傅佩珊。」就知道李總不認識她。
「你們莊經理將財務處的人員調度得很好,沒听他說缺人。」
莊經理是有心無力,只好粉飾太平。傅佩珊不想說破,只提實際狀況。
「報告總經理,資金科剛好有一位處理票據的同仁離職,接下來是年底和農歷年關,應收應付票據特別多,以目前人力的確忙不過來。」
「再請個工讀生幫忙就行了。」
「票據是資產,不能給工讀生擔這個責任。」
「所以我志願來當員工,我這輩子還沒上過班呢。」王明瀧說。「哎,不行啦,明瀧,太委屈你了,你是史丹佛的MBA耶。」
「不行?」王明灑依然笑笑的。「那我就照原來的計劃,去各個部門實習。也許明天揪出業務一處進口購料買貴了,後天揪出叫別人精簡人事的人事處充斥冗員,大後天又揪到總務處收裝潰回扣,每揪出一件,我一定會以董事的身分來跟大姊夫報告,還請您務必改進喔。」
「嗯……」李富祥看似在思考,實則後悔答應讓他來實習了。
「我不花公司錢,領基本工資就可以。」
「好。就當作是三個月試用期,期滿你就得離開財務處。」
「一言為定。」
暗佩珊看他們拿一個小小的職位當交換條件,既是驚駭,又是好笑。原來斗爭就是這樣,比看電視劇還精采。
這不關她的事,她只感謝王董事明瀧先生紆尊降貴,自跳火坑,提早送給資金科紅包。三個月的時間,夠了,夠他們撐過農歷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