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闕 第7章(2)
作者︰梓昕

「你臉色不好,頭痛嗎?」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這麼問他,即便是笑起來,他也一直微微蹙著眉。

「嗯。」他微微揚起睫毛,輕聲笑答,「太陽穴跳得厲害,一陣一陣的疼。」

「你坐著別動。」她嘆口氣,跪坐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躺到自己腿上,然後拉過手邊的被子蓋在他身上,雙手按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揉起來,「睡一會兒吧,半個時辰之後我叫你。」

為了讓他能在密室里隨時休息,她已經把整個長幾周圍都鋪上了極厚的墊子,還有一床絲被疊放在旁邊,隨時可以用來蓋。

她的手很輕,涼涼地按在他的太陽穴上,很舒服,仿佛一切的疲勞與不適都隨著那雙手的動作慢慢散開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地依賴她,不知不覺中,早已習慣了身邊總是有個人默默地陪著他,在他開心的時候和他斗斗嘴,不開心的時候安慰他,勞累的時候安撫他。

「要是你走了……今後誰來陪我待在這間密室里呢?」他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閉著眼低聲說。

「等我走的時候,你多半已經不用再待在這間密室里了,所以也不再需要有人像我這樣,為你做這些東西了。」她卻這樣回答道。

又是幾天之後,孟羿珣卻忽然跟太後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要參加不久之後的冬至大祭,為災民祈福。

這個要求提出來,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響,炸得整個朝堂都燒沸了。太傅一派的人自然是全面支持孟羿珣決定,太後一派雖然不支持,但台面上卻也拿不出什麼正大光明反駁的理由。天降大旱,天子身為一國之君,親上祭台為民祈雨,實乃情理之中。可是這位天子囚禁寢殿已達八年,從未步出過宮殿一步,如今破了這個先例,卻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于是,太後干脆對這件事來了個冷處理,一字訣曰︰拖。

太後那邊想拖,孟羿珣這邊卻打定了主意不讓她拖。他索性直接釜底抽薪來了一招狠的——絕食。

他可真是說到做到,從絕食的那天起,就把自己關在淨室里,連侗紫述都不許再進去。當然,其實蕭大安也早已從御膳房偷渡出了不少干糧,趁夜交給了侗紫述,然後再由她分成數次帶進了淨室。

想起那位皇帝大人把自己關進淨室時那一臉決絕樣子,再想象著他一邊隔著門和太後派來的人義正辭嚴,一邊拿著干糧在丹爐上烤熱了之後坐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啃——她就覺得好笑。

這位皇上,從頭到腳都不是普通人。

就這樣僵持了三天,首先坐不住的還是太後。畢竟要是孟羿珣真的一意孤行把自己餓死了,接著有大麻煩的還是她。

在她還沒有擺平益州的勢力之前,孟羿珣必須得好好地活著。

第四天中午,太後領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擺駕到了淨室前面,鋪桌放椅上茶上水,仿佛是來這花殘葉枯的後花園賞花似的。沐宵殿的太監宮女們在太後的示意下,直挺挺地在淨室外跪了一排,侗紫述垂著頭跪在最右邊,越發地想笑了。

「皇上,奴婢們求求你了……出來吃點東西吧……」

「皇上,您這樣下去身體受不了啊……」

哀求的聲音此起彼落,然而淨室中的孟羿珣卻像睡著了似的,完全的听而不聞。

「看來,皇上這回上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要絕食下去不可了?」

坐在門前不遠處的太後,這時倒看不出一絲焦躁來,她拈起一塊桂花糕喂進坐在她腿上的五皇子孟羿岑嘴里,含笑的表情仿佛正看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

喂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糕屑,抬起頭來淡淡地扔出一句︰「那不如這樣吧——若是過了午時,皇上還不出來吃飯……過一刻,殺一個人,過兩刻,殺兩個,一直殺到前面跪的這些人全部死光,或者皇上願意出來吃東西為止。」

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扔下水池的石塊,激起了巨大的波浪。侗紫述心底一驚,但也只是一驚,並不覺得十分害怕,畢竟她心里清楚——無論想和太後玩什麼手段,孟羿珣也絕對不會拿人命開玩笑的。

做戲的,當然要做全套,于是她放開喉嚨和其他人一起哭喊起來,淨室外的哭泣哀求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听起來竟然像極了動物瀕死前淒厲的哀號。

然而那兩扇石門,卻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哭喊慢慢小了下來,一陣冷風從脖頸掠過,侗紫述縮起身子,心莫名地開始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她說不清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但就是止不住地發冷。

掌控大局的人,在不得已的時候似乎總會扔掉一些棄子的——比如,眼前的他們?

日頭慢慢地越爬越高,直到石門前跪著的人哭喊到再也叫不出來的時候,午時到了。

淨室的大門仍然沒有動靜。

那過後的一刻,時間仿佛凝滯成固體似的一點一點往前爬。最終,太後理了理孟羿岑的衣襟,輕輕淡淡地又扔出一句︰「從左數第一個起,拉出去——杖斃。」

一聲尖銳的女孩子哭喊仿佛刺破了天際,剎那間侗紫述渾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所有的意識瞬間被人抽干,一切的聲音和顏色都被隔絕在了遙遠的天際。

被拉出去的那個女孩子——是小環。

孟羿珣沒有出來。小環飛快地被人拖走了。

侗紫述的身體開始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就好像孟羿珣遇刺那晚一樣——孟羿珣,居然真的沒有出來,他居然真的任由太後把小環拖出去了……

「看來皇上還真是不打算出來了……」

孟羿珣的無動于衷,倒也讓太後也頗覺驚訝。

「既然如此,那就好準備好再過一刻,拖走左邊第二個吧。」

侗紫述的腦子完全一片空白,她甚至覺得,她已經看到跪在淨室前的所有人橫尸在地的樣子了。原來這就是棄子的感覺……滿心恐懼,無從著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死,卻知道自己不得不死。

那她……是不是也成了棄子中的一枚?

就在她恍恍惚惚的時候,初冬正午微微泛著淺黃的陽光下,石門終于從里面打開了。

孟羿珣還是那樣帶著一身的優雅清貴,面無表情地走出來,沒有看任何人,視線只定定地落在了太後身上。

「朕等到現在才出來,就是想讓母後知道,孩兒能看著母後殺了第一個,就不會在乎母後再殺第二個。」完全沒有音調起伏的聲音,第一句話他是這麼說的。

太後和他對視良久,終于露出深思的神色,「看皇上的意思,這次是勢在必行了?」

「朕連自己的命都不想在乎了,還會在乎這些奴才們的命嗎?」

太後似乎在衡量輕重,又隔了片刻,她垂下眼,「給我一個理由。」

「一定要理由的話——朕想在有生之年,至少為大炎子民做一件身為皇上該做的事,這樣算不算?朕雖看淡人世,但畢竟還是孟家子孫,朕不希望,百年之後無顏見朕的父皇與列祖列宗。」

太後的表情微微變了變,似乎是被孟羿珣口中的「父皇」兩個字觸動了。

接下去又是漫長的沉默。五皇子開始不耐煩,在太後膝蓋上左搖右晃,想要下來。

最終,太後還是一拂衣袖站起身來,「好,哀家答應你,冬至大祭讓皇上親上祭台,為北方祈福求雨。」

最後一句話扔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跟著太後走了。只有孟羿珣仍然站在原地,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了一圈之後,最後落在了侗紫述身上,「你,端著那些飯菜進來吧。」

彬在最中間的碧綾手中,還端著之前送來的飯菜。

侗紫述仿佛僵硬得石像一般,良久沒有任何動靜。

孟羿珣等了一陣,背著手緩緩踱過去,突然出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侗紫述臉上,沒有絲毫保留的力道,清脆而響亮的一聲。

「我叫你,端著飯菜進來!」

侗紫述側在了一邊的臉緩緩轉過來,終于被那一巴掌打得有了一點動靜,機械地從地上爬起來,接過了碧綾手中的飯菜,然後木然地跟在他身後進了淨室。

石門合過來之後,孟羿珣無聲無息地落了石栓,再轉過身,從她手上接過托盤放到了牆邊的長幾上。

又隔了片刻,他慢慢伸出手,把她拉進懷里,「哭吧。」

侗紫述哭不出來,只是睜著大大的雙眼,沒有焦距地看著他胸口的衣服。過了很久,她突然輕輕地道︰「小環說……你是好人。」

「什麼?」孟羿珣微微低下頭,嘆息了一聲。終于听到她說話了。

「小環說……你是好人。她說……你不打她,不罵她,還賞過東西給她吃……所以你就是好人……」她依然用那種飄飄忽忽的音調,在他懷里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你天熱不想吃東西,她就擔心……所以她跑到廚房去要梅子,替你泡梅子茶……」

「……我知道。」孟羿珣始終那樣一動不動地抱著她,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她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跟太後玩絕食……我知道你是在演戲,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急得要死……」說到最後兩個字,泛出了一點笑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無聲無息地就滾落了下來,「可是,就因為你們的算計,你們的權謀……她就這麼輕而易舉……不明不白地賠上了一條命……你們憑什麼?你們憑什麼……」

一個狠狠的拳頭落在孟羿珣肩上,她終于爆發式地哭喊了出來,嘶啞的嗓音,是已經冷透心底的悲涼。

「對不起。」

他只有這三個字。盡避對于一條人命來說,這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對不起就完了嗎?對不起可以讓小環活過來嗎?」

她的身體下滑,已經全盤崩潰,只是哭喊著在他肩上和背後拼命地捶打,力道其實不大,卻一下一下仿佛捶在了他的心上。

「對不起。」他還是這一句話,「我知道這句話任何意義,但是我必須說。你哭吧,想怎麼打……都可以。」

那個中午,她就那樣撲在孟羿珣懷里不斷地哭打著,她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孟羿珣身上留下了多少青紫和牙印,只是本能地發泄著。

一直發泄到她完全沒有了力氣再也哭不出來了,孟羿珣才一言不發地拿他隨身的手帕用水沾濕,抱著她坐下來,細細地擦淨她臉上所有的淚痕。然後,他告訴她,在這里待一會兒,用那張手帕沾上水敷著眼楮,等到眼楮的紅腫完全恢復之後再出去。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處理,不用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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