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月琪緊緊咬住下唇,伸出手扯掉身旁的第二塊軟布,眼花繚亂的衣裙前,又露出一塊小牌子,「月月上學時穿的衣服。」
淡黃色的軟布一塊塊被撤下,就好像深深埋藏多年的心事,終于被一點點揭開。
「月月去看電影時穿的衣服。」
「月月吃飯時穿的衣服。」
「月月逛街時穿的衣服。」
……
看到「月月被我欺負時穿的衣服」時,簡月琪滿是淚水的眼忍不住一彎,嗆笑出來。
最後一個長長的衣架,簡月琪的手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費盡力氣將它扯下,又是一片迷人的光彩,那上面的字寫的是——「月月在我的夢中,穿著的衣服。」
簡月琪慢慢轉回身,舉目望去,她仿佛已經置身在夢幻的海洋,層層疊疊,繁繁復復,堆積在眼前的,全部都是斯歡苦苦隱藏的真心。
簡月琪再也無法忍耐,頹然蹲在地上,啞聲痛哭。
斯非的話猶在耳旁——「那所房子,是斯歡早早就為你準備好的,他卻不敢讓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他的心。為了防止自己的沖動,他把唯一的鑰匙交到我手里,讓我幫他保密。可是,我再也不能讓他傷害自己了。」
眼楮被紗布纏繞的斯非嘴角微笑著,非常寧靜,「月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年紀小不懂事的時候,狠狠地傷害了他。他的父母在他六歲時就因為實驗事故,和同實驗室的五位科研人員一起喪生,他年紀才那麼小,失去父母,寄居在別人家里,我卻不能理解他有多麼恐懼,反而打他,罵他,並且……警告他絕對不許喜歡你,罵他沒有資格。」
「我後悔過,但礙于面子,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不敢再靠近你,大概後來痛苦到極點,才想到了極端的方法,既讓我安心,又能靠近你,才開始和你針鋒相對。本來是想和他道歉的,但怎麼也沒想到,父母的死,把他完完全全地套牢。我一點都不恨他,其實斯歡,才是最痛苦可憐的人,不是嗎……」
斯非安然地笑,「即使失明了也沒有關系,就當作我讓斯歡痛苦那麼多年的懲罰。月琪,我一直親眼看著,可是連我,都沒有辦法說出,他到底有多愛你……」
他到底有多愛……
到底有多愛……
簡月琪蹲在斑斕炫目的海洋里,嗚咽出聲。
「月琪,我有件事拜托你,你一定要答應。斯歡那個傻瓜,決定要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給我,醫生不同意,他就真的跑出去撞車,寧可撞死,也拼命堅持,醫生被他震動,好像……真的要答應他。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一定要!」
簡月琪哭得全身月兌力,直到午夜,才擦干眼淚,慢慢地直起身。她站在世界頂級設計大師的優秀作品間,像個狼狽的小丑,可是那張臉上迸發出的堅定,卻在一瞬間蓋過了所有炫目的光芒。
斯歡,既然我已經全部知道了,你就別想逃走!
我一定要找到你!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全都陪你。
被黑暗完全籠罩的寂靜室內,唯一響動著的聲音,就是他輕輕的呼吸。
熟悉的工作室里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空蕩,工作台上常常堆積如山的資料、所有用具、零散的布塊……所有熟悉的東西,都已經消失無蹤,乍一看去,仿佛只是一間無人使用的空房。
寬大的工作台還在,桌案下面的濃郁黑暗里,竟然蜷坐著一個人,穿著再簡潔不過的白襯衫,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晃在襯衫上有脈脈的光芒。
斯歡的眼前蒙著一塊黑布,他把收拾剩下的唯一一塊衣服廢料拿起,很認真地纏在眼楮上。
眼前是完全黑暗的,他呆坐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觸踫著地面、桌子、椅子,觸踫著那些無比熟悉的東西,此刻,卻覺得那麼陌生。
「哥……」他在黑暗中輕輕地喃喃,「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完全黑暗的,世界全部變了樣,一切都那麼陌生恐懼,所有的願望、夢想,全部變為幻想。他的哥哥斯非,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斯歡掙扎著跪坐起來,手臂不敢太用力,慢慢模索著身邊的事物。
他必須讓斯非從黑暗里跳月兌出來。
手邊踫到一樣東西,他用手指輕輕地模,竟然是紐約時裝展之前的那段時間,簡月琪每天送飯用的保溫飯盒,用完後,就放在窗邊,忘了帶回去。
斯歡的嘴角悄無聲息地彎出一縷甜蜜的笑。他滿足的,很滿足很滿足……只是,他好想和她道歉,好想告訴她,對不起。
房門忽然之間「咯啦」一響,斯歡一驚,連忙去扯眼前的黑布,但不知怎麼,竟然不小心在腦後打成死結,越扯越緊的時候,已經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熟悉的聲音在外面大吼︰「斯歡!你在不在?」
是月月!
斯歡那一剎那覺得呼吸都停止了,她怎麼會來這里?他已經那麼冷酷地拒絕她,她怎麼可能還出現在這里?越是焦急,那系緊的黑布反而撕扯不掉。
強硬的敲門聲持續了一陣,終于安靜下來,斯歡剛以為她走了,下一秒就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斯歡一僵,想起自己曾給過她這里的鑰匙,當即靠在桌下,不敢動,不敢呼吸。
簡月琪打開房門,迎接她的是滿室的黑暗,沒有理由的,她就是堅信他一定還在這里。打開頭頂的燈,就看到到處空曠的整潔,焦急的心忽地一空,她連忙伸手扶住牆壁,穩了穩心神,輕輕將身後的門關閉。
「你在這里,是不是?」她眼楮四處尋找,邁出一步。
斯歡僵硬地靠著桌子坐在地上,用力捂住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發出聲音。
「斯歡,你為什麼不說話?」她站住,對著虛空,輕輕地溫柔地說,「我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躲我。」
黑布覆蓋下的雙眼猛地睜大,緊接著,用盡全力似的狠狠閉緊。雙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地陷進皮肉里。
「斯歡,我不問,我什麼都不會問你,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簡月琪眼眶發紅,輕輕一笑,「我只說這一次哦,如果你不在這里,就永遠都听不到了。我要對你承認,從你不停地欺負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深很深地,喜歡著你。哪怕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痛苦的理由,哪怕都是你自願的,我也還是會喜歡你。你不要躲開我,不論是好是壞,我都能陪你。」
寬大的工作台後忽然發出一聲拼命壓抑的極低的嗚咽。
簡月琪心頭一顫,淚水頓時滲出,抬腿飛快地奔到桌邊,無法抑制地跌跪下去,看到斯歡眼前蒙著黑布,蒼白的嘴唇不住顫抖,狼狽脆弱得如重傷瀕死的小獸。
「天啊,你在干什麼?」簡月琪心痛如絞,慌忙撲到他身上去解那塊已經有些濕潤的黑布,以將要擁抱的姿態,雙手輕柔地觸踫著他的後腦。
熟悉渴望的體溫混雜著冬夜的冷冽,近在咫尺,斯歡再也無法控制,伸臂一摟,將她緊緊抱住,一手圍住她的肩膀,一手用力纏在腰上,越摟越緊,只想把她深深地嵌進身體里。
簡月琪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用最大的力氣和他緊緊相貼。生命里第一次完完整整的擁抱,只為等待他。
「月月,月月,月月……」他像怎麼也不夠似的,沙啞不堪地不住呢喃她的名字。
簡月琪淚如泉涌,浸濕他的肩膀,「混蛋!你干嗎騙我這麼久!現在還想甩掉我!我已經那麼喜歡你了,你居然甩掉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終于再次親口對她說出這句話。
「我不要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的太多了,說幾天幾夜也不夠!」簡月琪忽然推開他,坐起來狠狠看他,桃核似的眼楮看起來那麼堅決,「不要對不起,我要你說另外三個字,說完以後,把那天沒有做完的事做完。」她攤開手心,銀戒在燈光下閃亮如燈。
斯歡痛苦地看著她,緊咬牙關,「對不起,我不能……」
「這兩個都不對!」簡月琪再次流出淚來,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大吼,「不是這些!是……」她的眼神慢慢沉靜下來,哀哀的,卻刻骨,「笨蛋,是我愛你。反正我們的婚禮已經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舉行完了,你不能甩開我。如果你說,我現在起就站在你身邊,無論什麼事,和你一起面對,如果你不說,我就站在你前面,所有問題,替你承擔!」
斯歡深深地望進她的眼楮里,喘息著沉默很久,才粗啞地說︰「月月,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應該知道我拒絕你的理由。」
簡月琪吸吸鼻子,「我當然知道,你傾盡所有,為了還清虧欠,怕再沒有東西能給予我,讓我受苦。現在,你要為了斯大哥捐出眼楮,更害怕我從此和一個瞎子相伴到死。是不是?」
斯歡靜靜一笑,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觸踫她冰涼的臉頰,「月月,你什麼都明白。」
「你卻什麼都不懂。」簡月琪鄭重地凝視他,抓住他的手,用力和他十指相扣,「我想要的,只是你胸腔里面的那顆心。既然那顆心從來都屬于我,你就不能把我甩掉。一無所有沒關系,瞎子也沒關系,只要心還在,我就絕對不會走。」
斯歡沒有反駁,輕聲說︰「月月,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過的《快樂王子》。那時我們還吵過架,我說快樂王子心甘情願,你卻說,是索取的人們太自私。」
簡月琪不說話。
斯歡微微地笑,溫柔地摩挲她細細的手指,「我要做那個快樂王子,兩顆珍貴的眼球,幫我還清虧欠的債,按照以前的約定,存夠能讓她以後滿足生活的錢,加上我最珍愛的設計,給了小璃,健康的眼楮,讓哥哥復明。身體里唯一剩下的,就是鉛做的心。鉛做的心,是硬的,無法給你想要的柔軟。月月,我想要的結局,只是被大家忘記……更被你忘記。」
簡月琪一把捂住斯歡的嘴,不允許他繼續說下去,眼眶再次泛紅,這一次,卻堅持著沒有落淚,她咬咬牙,挺直後背,一字一字清晰而決絕地說︰「斯歡,你要做奉獻一切的快樂王子,我絕不反對,可是你不要忘了,即使快樂王子失去了一切,到最後,他還有那只願意陪他去死的小燕子!」她深吸一口氣,「而我,就是那只小燕子。」
斯歡冰冷的手不自控地抓住簡月琪的手腕,眼眶刺得生疼,潮濕揮散不去。
簡月琪慢慢放開手,湊上去,輕輕地,輕輕地啄吻斯歡蒼白的嘴唇,一下一下,用自己的溫柔將它染紅,喘息的空當里,額頭抵著額頭,她輕聲問︰「你不願意嗎?不要我嗎?不願意,讓我做那只小燕子嗎?」
斯歡的頭微微地側,微紅的唇延續她中斷的吻。
「你不願意嗎?」
「你不願意嗎?」
吻逐漸加重,說話聲越來越低,輕輕地喘息,伴著交纏在一起的咸澀的淚,痛楚和滿足,擔憂和願望,同時直達到心的最深處。
這些年,彼此討厭的生活。
這些年,彼此錯過的生活。
深深交纏的親吻里,他懷里珍愛的女孩有些呼吸困難,他稍微放開手,頭深深埋進她的頸窩,牙齒將嘴唇咬出血腥味,才艱難地,字字停頓地說︰「我願意,只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讓你受苦。
舍不得讓你傷心。
舍不得讓你無依。
但經過這麼多這麼多年,這麼多這麼多事,這麼多這麼多掙扎,最舍不得的,卻是讓你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