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地回到工作室,雲湛不在,大概是回去HJ公司送設計圖。斯歡沒有理會,徑直走到沙發坐下,月兌力地閉住雙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恢復了正常,窒息感也不再那麼強烈,才疲倦地站起身,打開電腦準備繼續之前的工作,順手摁開了電話的語音留言。
「學長,我在HJ公司,設計圖已經順利送到。我馬上要去機場接個朋友,晚點回去。」是雲湛的聲音。
斯歡解開袖口的紐扣,將襯衫的衣袖挽到手肘。
「斯先生,我是布魯克,學生們都很想念你,希望你能回來繼續為他們上課。我也期待你的歸來。不忙的時候請給我打電話。」布魯克是在法國的時候臨時帶過課的那所大學的教授,斯歡極淡地笑了一下,動作熟練地沖咖啡。
第三條留言,有個女聲輕輕地咳了下,卻不再有聲音,里面有沙沙的電流聲,更顯得這刻意的沉默奇怪而讓人不安。
斯歡手上的動作停住,不由自主地回頭注視著電話。
電話里沉默了好半天,終于傳出聲音︰「我是斯璃。」
斯歡的手頓時一顫,手中的咖啡勺險些掉在桌上。他身子整個轉過來,就像看著什麼舊識般認真地凝視著那部黑色的電話。
「斯歡,我知道你回國了。事實上,我根本不想和你說話,一個字都不想說!今天打電話過來,是必須警告你,不要假好心地往我的賬戶里匯多余的錢,我根本不需要!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當初我說過的要求,一分都不能減少!另外再告訴你,我的男朋友,現在也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我保證,他會很快超越你,讓你一文不值!」冷酷的聲音停止,接下來,也不再有新的留言,整個房間都回蕩著那些寒冷徹骨的話語,久久不能消散。
斯歡僵硬的身體慢慢地緩解回來,他轉回身,繼續之前的動作,給自己沖好一杯咖啡,卻反常地沒有放糖。他端著咖啡坐在電腦前,注視著屏幕上即將完成的設計圖,看了很久,咖啡已經變冷,他仍然沒有改變動作。直到天色漸暗,他才關掉電腦,再度起身,離開光線昏暗的工作室。
斯歡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有想到曾經常常光顧的酒吧居然還保持著原樣開在那條街。
木頭牌匾與最後一次光顧時相同無異,讓他忽然覺得,原來有些東西,在不曾相見的這四年里,依然是沒有改變留在原地的。
帶著略微跳躍起來的心情,推開門走進去,門口風鈴丁丁當當地響聲,剛剛響起,就被酒吧里熱鬧的氣氛掩蓋掉。每個酒吧的每個夜晚都是不眠夜,而此刻天空漸黑,喧囂放縱的生活剛剛開始。
吧台後絲毫不受影響低頭看書的調酒師聞聲抬頭,有些驚訝地一笑,「是你,好久不見。還是老樣子?」
斯歡點頭微笑,坐上高腳椅。
調酒師饒有興致地眨眨眼楮,「那個每年都為她唱歌的女孩呢?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曖昧低暗的光線下,斯歡沒有回答,而是說︰「和以前一樣,一杯雪滿。」雪滿是這里特有的酒,每每喝下,清涼沁人心脾。他只要來到這里,便是心亂如麻,這一杯清涼,剛好能澆滅他的沸騰。
而他自然沒有看到,身後昏暗的角落里,正圍著暗紅的圓桌坐著幾個年輕男女,大部分都已醉倒,軟軟癱在桌上或沙發上,還有兩個人在堅持著沒有倒下。這兩個人中,那個短發俏麗,臉頰酡紅的,正是簡月琪。
簡月琪眯著眼楮笑,語調綿軟地低喃︰「好沒用,居然都喝醉了……」正說著,旁邊勉強撐著的最後一位同事也搖晃了一下,趴在桌上。
「好笨……」她輕輕地微笑,頭很暈,但神志還算清醒,掏出手機來費力地按下一串號碼,接通後,懶懶地說︰「海瑤,麻煩你帶著老公來月色酒吧……接我們一下……對,就是我們幾個人……拜托了……」
幣斷後,她也把頭軟軟靠在沙發上,眯眼凝望頭頂的燈光,眸子有些發酸。那時嘴里嚷著要江襲襲送她回家,其實根本沒有,才走到一半,就接到臨時需要加班的電話,火速趕回台里,把怒火全部壓在心底。她不是那麼容易把情緒帶進工作的人。
加班到傍晚,幾個關系不錯的同事相約去泡吧,不知怎麼,從來不喜歡這類環境的她,竟然鬼使神差主動提出加入。說說唱唱,喝喝鬧鬧,到現在,已是除了喝酒最少的她以外,全數醉倒。
她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不願發生,卻偏偏一次次發生的事情?在那麼久的針鋒相對和言語攻擊下,她幾乎遍體鱗傷,很想逃避,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斯歡。他卻在好不容易遠遠離開後,再度出現在眼前,一次次,像回到過去那樣,冰冷的眉眼和舌尖,讓她退不出去。
討厭,很討厭!她恨不能把他抽筋剝皮!可是為什麼,忍耐了一個下午的怒火,卻沉澱成了倒也倒不出的難過。
不適地揉揉太陽穴,她有些後悔來到這里,因為喝下的酒並沒有讓她覺得好過。全身酸痛,她抬抬肩膀,想要換個姿勢,卻在目光流轉的某個瞬間,一眼看到前方不遠背對她而坐的身影。
呼吸幾乎都停在了這一瞬,緊接著各種情緒糾纏而起,飛快地升騰,混亂的腦子沒有空隙容她多想,就用力地抬身站起,大步就往他的方向走過去。
忍不住了,她忍不住了!這麼久這麼久,她早就想問,她想問清楚,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認識二十年了,久別重逢後他依然對她深惡痛絕!
既然在這里見到,她就一定要問清楚!問清楚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和他踫到。
借著酒力,搖搖晃晃走過去,沒走出幾步,就覺得胃里翻騰,連忙扶住身邊的牆壁。她晃晃頭,嘴里喃喃著「為什麼」,又邁出一步,一抬頭,恍惚看到斯歡將空酒杯放在吧台,起身欲走。
「斯……斯歡……」她捂了捂嘴,翻騰的感覺更難忍,終于挺不住,扶著牆壁慢慢坐在距離最近的沙發上。
斯歡放下酒杯,低垂下眼睫看不到眼神,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明明暗暗,如處夢境。調酒師靜靜地笑,問他︰「雖然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久別重逢,能不能破例唱首歌?今天很多老朋友都在。」
並沒有等待太久,斯歡抬起頭唇角微揚,「當然可以。」
「該死的,你別走……」簡月琪低叫,但嘈雜環境下,根本听不到她的聲音,話還沒有說完,欲嘔的感覺再次騰起。
吧台旁邊就是一個不大的舞台,那上面光線柔軟處,如四年前一樣,有架白色的鋼琴,斯歡只看了一眼,便熟練地從角落里拿出一把木質吉他,撥動兩下,听到熟悉的音色,微微一笑,安然在台中的椅上坐下。
台下逐漸安靜下來,很快有人認出了他,一時驚喜的喊聲四起。
「哦!是你!」
「大帥哥!好久不見了!」
「終于又見到你了!我想念你的歌聲四年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有人高聲說,眾人大笑。
斯歡點點頭,只說了一句︰「謝謝。」
簡月琪坐在昏暗中醉眼矇地望著台上微笑著的人,忽然覺得有些晃眼,那種不同于站在時尚舞台上的光芒,是安靜柔和的,卻偏偏讓她覺得刺目。她揉揉眼楮,依然不放棄地喊︰「斯歡……」
斯歡坐在台上撥動琴弦,清澈干淨的聲音流暢地涌出,台下一片安靜,再不見剛剛的熱鬧喧囂,燈光並不亮,軟軟的,像上乘的牛女乃般微黃的顏色,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根發絲都讓人舒適,他開口唱︰「你的影子無處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顆塵埃,落在過去飄向未來,掉進眼里就流出淚來……」
記憶里從沒听過他的歌聲,此刻,雖然簡月琪神志並不太清醒,但依然不由自主地在這歌聲下平靜下來,不再喃喃他的名字,倚在沙發上,出神地望著台上。這個時候,她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不記得他曾經怎麼過分地欺負她,不記得他說過的那些刀劍般傷人的話,也不記得那些厭惡,只看到眼前接近縹緲的男子,仿佛下一秒就會淺淺地消失掉。
就像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斯歡……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或者說,他從來沒有以真實的面貌在她的生命里存在過……是……是嗎?是這樣嗎?為什麼每次暗中看到他面對別人的樣子,總是那麼謙和溫柔,而轉過身面對她,那張臉就像戴了面具般,立刻換成一副冷漠鄙夷?
她憎恨,一邊憎恨,又那麼的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曾經滄海無限感慨,有時孤獨比擁抱實在,讓心春去讓夢秋來,讓你離開……」
「斯歡。」簡月琪怔怔地望著舞台,口中不自覺地喃喃,卻不知不覺中除去了其中的嫌惡,摻入無法緩解的哀傷。
坐在她旁邊的一男一女顯然是這家酒吧的熟客,听著斯歡唱歌,竟都已淚盈于睫,「他唱得還是這麼動情,不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有沒有和他在一起?」女人低聲嘆息。
男人搖搖頭,有絲遺憾,「應該沒有,你看他還是那麼悲傷,不……好像……比以前更悲傷了。」
女人沉默一陣,「他年年一月六號來這里唱歌整夜,為那個女孩默默慶祝生日。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深情的人,卻得不到想要的愛。我想,他更希望在那個女孩的面前唱吧。」
一月六號?唱歌整夜?慶祝生日?簡月琪頭暈暈地听著,忽然很想笑,覺得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听,或者是酒精的力量太強,把她引向奇怪的方向。因為在她印象里,在一月六號過生日的女孩,正包括她。
不過,這和他來唱歌,當然只是巧合……
女人還在嘆息著說︰「我還記得他上一次來這里,四年前的一月六號,一個人在台上不停地唱,情緒那麼穩,聲音一直很平靜,到最後大家都醉倒了,他才抬起頭,我趴在桌上,正好看到他淚流滿面的臉。當時……我的心都跟著痛了。」
誰?到底是誰?是誰能讓無論面對什麼都面不改色的斯歡淚流滿面?簡月琪覺得這個世界一定是瘋狂了。她一定是在說別人,話中描述的那個,絕對不會是斯歡……
「就讓往事隨風都隨風都隨風心隨你動,昨天花謝花開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為什麼?為什麼台上那麼柔情低唱的人,別人口中會哭會笑的那個人,只有在面對她時,冰冷尖銳得讓人害怕?
簡月琪踉蹌著站起來,向前搖搖晃晃邁出兩步,眼前有些模糊,仿佛斯歡的臉就在面前,她伸手去抓,虛空一片,眼前頓時一花,險些栽倒,旁邊有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她卻固執地揮開那人的手,堅持向斯歡的方向移動,嘴里不住地嚷著斯歡的名字,她以為嚷得很大聲,其實細若蚊鳴。
台上的斯歡正在唱最後一句,台下眾人都在入神地凝望他。與這和諧的情景不相符的只有簡月琪,她猛然邁出一個大步,卻不小心撞到一張小桌,桌上瓶子杯子跌在地上,碎了滿地,刺耳的聲響似乎讓她清醒了點,站穩身體,晃悠悠抬起手臂指住台上,大聲喊︰「斯……斯歡!你說清楚!到底……到底為什麼?」
眾人頓時驚異地看向她,台上低頭唱歌的斯歡更是手一松,吉他從腿上滑下,他連忙站起來。
「你這個大混蛋……」還在罵著,簡月琪胃里忽然一陣翻騰,再也忍不住,俯吐出來。
不幸在她身邊的女孩立刻尖叫著跳開,斯歡想也沒想,把吉他扔在一邊飛快地跳下舞台奔到簡月琪身邊扶住她。
「你怎麼在這里?」一把將她抱起跑向洗手間,低下頭滿眼噴火硬硬地問。
「我……」無法再說話,張口欲嘔。
斯歡眉皺得更緊,連忙安撫︰「算了,不要說話!」
洗手間里空無一人,斯歡將她輕輕放下,靠在門邊,听著她在里面痛苦地嘔吐。他愣愣地站著,這時才從真的從震驚里緩過神來,緩慢地靠著牆壁滑下,蹲在門外。
她居然在這里。
她居然在這里听著他唱歌。
這是第一次,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他居然真的在她的面前,認真地唱出歌來。不再是一個人對著陌生的眾人,不再是低下頭凝視顏色暗淡的地板,而是她,真的面對著她!
斯歡把頭深深埋進膝蓋,嘴角不能抑制地勾起苦澀的笑。第一次听到他唱歌,她便可憐兮兮地趴在洗手間嘔吐不止。
這是可笑,還是可悲?
將虛弱的她抱起後,她貪戀著他懷中的溫暖,幾乎是立刻,就緊緊抱住他昏睡過去。回到前面,和她一起來的幾位同事已經被人扶起送進出租車,正有一個長發女人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她在他懷中,嚇了一跳,立刻便認出他就是那夜在後台見到的斯大設計師。
「斯……」穆海瑤剛失聲喊出,就很明智地住了嘴,「居然是你。月琪還好吧,我現在就把她送回家。」說著伸手要來接簡月琪。
斯歡卻本能地一側身,擋過穆海瑤的手,對她客氣地笑了笑,「不必了,我送她。但是麻煩你,事後不要對她說。」說罷抬身就走,不再多說一句。
「等等!等等!」穆海瑤連忙追了幾步,「你……知道她家在哪?」
斯歡定了定腳步,淡淡地說︰「風華街富景華城五號三樓上樓梯左轉。是不是?」
穆海瑤頓時愣住,「是……沒錯。」天啊,他到底和月琪什麼關系?
斯歡背對著她點點頭,抱著簡月琪離開酒吧。他當然知道她家的地址,因為那里,也曾經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