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而她想要修煉到他那種程度,恐怕今生無望。
有的人,天生就是優雅高貴的,即使是身為盲人,風采也不減常人,譬如,他。
可是她,求的只是生活自理而已,沒想到,僅是這種最低限度的要求,對她來說卻也是那麼難,那麼難。
這已是今天的第九次跌倒,真不知道,他以前是如何學會在這院里行走自如。
唐一一坐在地上,也不急著起來,呆愣了一會兒後,百無聊賴地往後仰著躺了下去。
當頭觸到一團毛茸茸暖烘烘的物體,她止住後仰的動作,舉起手伸到腦後模索。
「喵——」大白嗚咽一聲,用頭不停磨蹭她手心。
「大白!」唐一一笑著將它拎到身前,捏玩著它後頸上的肉圈,逗得它不停「喵喵」討饒。
「你這家伙,知道我手心怕癢,你還三番五次撓我癢癢,告訴你哦,你的罩門就是你這圈肉,別以為我不知道,來,看看誰最怕癢。」
「喵——喵——喵——」
大白的叫聲由緩到急,又驚又怕又不舍的聲音,听在唐一一耳中,引得她笑聲連連。
「知道錯了就討饒哦,要非常響亮地喵一聲,我就放過你。」
「喵——」貓叫聲歡快又積極,似一聲嘹亮的口哨飄散開來。
「真乖!」唐一一撫撫大白的頭,大白舒服地眯了眯眼,打了個呵欠。
「唉,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听得懂人話呢!大白,你真是我的族人嗎?呵呵。」
「喵——」
「呵,你還喵呢,如果你是我的族人,你怎麼是貓,而我怎麼是人呢?你別告訴我說,你在上演貓的報恩。」
「喵——喵——」
「好啦,我听不懂貓語啦,你給我當導盲貓好不好?你帶我出去遛遛好不好?」
「喵!」
「不行?可是,真的好無聊啊。」唐一一嘆了口氣,懨懨地開口,「我模不懂盲文書,又看不了電視,也不會彈鋼琴,看起來就像一個廢物呢,長此以往,該怎麼辦才好。這樣的我,別人不討厭,我自己就先討厭了。大白,你說,我該做些什麼才好呢?」
在她看得見的時候,她已覺得她配不起失明的他。現在她失明了,那種深深的自卑和惶恐,就像一條繩子套住了她脖子,只要想得深入一點,她就忍不住要窒息。
這樣一無是處的她,能得到他多久的愛情?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
總有一天,當熱情褪去,他會看到她的乏味無知,他會後悔他的一時沖動。
一想到他會以鄙夷不屑的眼神冷冷地看她,她就禁不住心顫。
也許,她該在愛情最熾烈最美好的時候離開,這樣,她可以變成他胸口永遠難以忘懷的朱砂痣,而不是在將來變成一粒惹人煩厭的粘米粒。
唐一一,唐一一,寧可讓他討厭你,也不要讓他懷念你呵。只有讓他討厭了你,他才能輕松走他未來的路。而你,今生不過是場笑話,活到長命百歲有什麼意義,不如在他厭了你之後,投胎轉世從頭再來。
「喵——」
大白大叫一聲,震散她亂七八糟的思緒。
「呵呵,你這只霸道的貓,連想也不讓我想嗎?」
唐一一捏捏它的後頸,抱著它站了起來。
「喵,喵。」大白低低叫了兩聲,不知是她的心情使然還是什麼,連大白的聲音听來都似哀泣呢,自怨自艾自憐,真是要不得啊。
「好啦,大白,你今天真是很反常呢。來,我們來玩猜心游戲,誰猜錯了誰學狗叫。」
窗內,尉遲來盯著一人一貓嬉戲圖,久久沒有出聲。
這一幕,竟似要和夢境重疊,帶給他不祥之氣。
他清清楚楚記得,在夢里,大唐和大白對話之後沒多久,大米就刺瞎了雙目,緊接著,大唐就溺水而亡。
歷史會否重演?
一念及此,他的喉頭就極速緊縮,明明听到大哥的發問,他卻出不了聲。
「阿來?!」尉遲早強行將他拉坐進沙發,憂心地望進他的眼楮,「阿來,不要再自責,這件事並非你能控制……」
「不!我可以控制!我是可以控制的!可是我沒有!一開始我就發現了,只要我叫她名字,我就能看得更多更高更遠,是我太貪心,是我一點一點奪走了她的光明!是我!是我!我該死,我真該死!」
尉遲來失控地吼,眼淚彌漫開來,就像這幾天他多得數不清的自我折磨和悔恨。
每次看到她跌倒,他就痛不可抑,再看到她跌倒後笑著說「不疼」,他就酸澀得哽咽。
他知道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脆弱,可是她不知道,每次看到她忍痛擠出微弱的笑,他的心有多疼,他有多痛恨自己。
在沒有遇見他之前,她的生活是艱苦的,她就像是墜入懸崖跌到谷底的幸存者,憑著不服輸不低頭的勇氣,她一點一點爬了起來,可是,就在她要攀上崖頂重見天日時,他出現了。他像一只落在崖頂的毒隻果,她只吃了一小口只嘗到了一點甜頭,就要為之付出前功盡棄的代價,不但重新跌回了谷底,甚至比前一次更致命。這一次,她還能不能從谷底爬出來?雖然她一直對他笑,雖然她努力裝作很堅強,可是他知道,他能感覺到她有多脆弱有多迷茫有多惶恐有多缺乏安全感。
而這一切,全是他造成的。
他早該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他怎麼會再相信奇跡?!他都瞎了三十年了啊,全球的眼科名醫都被他看遍了啊,他怎麼會傻到以為自己會無緣無故地復明?!一開始,大哥就警告過他,要他密切注意她的變化,並告訴他「唐氏咒是把雙刃劍,」可是他都做了什麼?!他對她的異常,毫無知覺,他對咒語的反噬,毫不警惕!是他害了她!他該死,真該死!
上帝,你真是慈悲的嗎?如果是,那你為何對我如此殘忍?你怎麼傷害我都沒有關系,你為什麼要傷害我最愛的人?你傷害她一分,就等于傷害我十分,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阿來!」尉遲早皺著眉,狠狠甩出一巴掌,打醒歇斯底里的尉遲來。
「你要是真愛她,就給我好好活著!不要讓我有機會笑話你單薄不可靠的愛情!現在,給我冷靜下來,告訴我,張醫生是怎麼說的?」
尉遲來似沒听到他的問話,眼楮直直地望著窗外,啞聲問︰「大哥,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尉遲早愣了一下,疲倦地合了合眼,「信。」
「大哥,前世不能在一起的愛人,到了今生也不能在一起嗎?」
听出他聲音里的灰暗,尉遲早憂心更重,他沉聲道︰「阿來,沒有撐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那別人更是無法給你答案。阿來,我一直沒有和你講延和唐半醒的事,當初延中的是唐氏心聲咒,一開始,這咒表現出來的也是利大于弊,到了後來,唐半醒差點成植物人,我才知道唐氏咒不會如此輕易就讓相愛的人喜獲幸福。阿來,延能禁受住考驗,我相信你也能。現在,告訴我,張醫生都說了什麼?」
「張醫生說,突然失明的原因主要有幾種,像視網膜中央動脈栓塞、眼底和玻璃體出血、急性神經炎、急性青光眼等。但是听一一講,她的視力是逐漸下降,並非突發性失明。她說她的眼楮每隔兩三天就下降一百度,在完全失明之前,她的近視度數是八百度。八百度作為重度近視,引起並發癥導致失明,這在以前也是有過不少案例。但具體是什麼原因導致一一失明,她復明的希望有多大,這要等和其他兩位專家會診後再答復。」
尉遲早抿了抿唇,起身道︰「我知道了,我去想別的辦法。你這邊有什麼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今天晚上,天下保全會派個人過來,你安排一下。」
在經過他身邊時,尉遲早拍了拍他的肩,想說什麼,終是什麼也沒說,抿了抿唇,走了出去。
尉遲來看到大哥穿過院子,和一一說了句什麼,模了模大白的頭,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然後拉開院門消失在視線里。
那一刻,他有種錯覺,好似回到久遠之前,一個冷厲的聲音在他耳邊吼︰「如果你還想在來生遇到她,你必須壽終正寢!雖然你毀了雙眼幫她解了劫數,可是如果沒有積到足夠的福善,她下輩子仍是受苦受難的命。你要多做善事,為她祈福祈壽!」
呵,多做善事!多做善事!如果破財可以免災,他願意拿所有的錢去換取她的平安無憂。
「您好!我是水沾羅,請多指教。」
听到一個清冷的悅耳女聲在耳邊響起,唐一一忙轉轉頭,望向聲音的方向,微笑著應︰「您好,我是唐一一,給您添麻煩了。」
「別客氣,希望不會給你帶來不便。尉遲二公子,請問我用哪個房間,我需要把行李先放進去。」
尉遲來看了看她的超大行李箱,挑眉道︰「羅羅,我想你在這里只是暫住,你不必把整個家都搬過來。」
「當然,這只是我全部家當的萬分之一。我進去了,回見。」
「我幫你。真沉啊,你到底帶了多少東西?」
「不多不多,沒听過那啥到用時方恨少嗎,這些東西,一會兒就會全部用到你這院里。」
听到他們抬著重物走遠,唐一一黯然地垂下頭。
「喵——」大白在她懷里叫一聲,似軟言安慰。
而有時候,安慰最能產生催淚的效果。
唐一一苦笑著眨了眨眼,模索著坐到木條椅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也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人就變得特敏感。
听到她調侃地喚他「尉遲二公子」,再听到他叫她「羅羅」,她心里似打翻了醋瓶子,酸味燻天。
听吳媽講,他喜靜,很少帶人回家來,而她能來此暫住,則說明她並非一般人。說不定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舊識也未可知。
單听她的聲音,她就知道她是個美麗自信的女人。當她和他站在一起,會不會就像小美一樣,和他無比登對相襯?
呵,唐一一啊唐一一,你何時變得如此疑神疑鬼小肚雞腸?他都說了是朋友來小住,既然是朋友,豈有直呼姓名的道理!就算不是朋友,看到女人拎著大件行李,作為紳士也該去搭把手,你豈能因此捕風捉影變成那種令人討厭的小氣鬼!
可是,為什麼去了那麼久,還不見回來?
哎呀,唐一一,你以為你是三歲小孩兒嗎,你怎麼能這麼粘人?他總要有自己的事情做,他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陪著你,你以前經常一天二十四小時獨處,怎麼這麼快就忘了獨處的好處?好了,唱歌,唱歌,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胡思亂想。
「你有獨處的時候我就是孤獨,你在微笑的時候我就是幸福,親愛的我的溫柔你怎麼記得住,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個人住。你認為甜蜜我覺得痛苦,你曾說過愛情應該是無條件地付出,到最後還是我一個人住……」
唱著《我一個人住》,兩眼卻變得模糊。
原來,心情不對的時候,每首歌都能變成強效催淚彈。
「大白,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是不是?」
唐一一摟著大白,嘆了口氣。
這樣的自己,真是好討厭!
「大白,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就在門口的巷子里站一會兒,好不好?」
拉開院門時,燠熱的風刮進來,她只覺身上一暖,深深吸了口氣,抬腳邁過門檻,踏出失明後走進社會的第一步。
扶著牆,听著遠處的車聲人聲喧嘩聲,唐一一才意識到這陣子她沉浸在個人世界里好久好久了,久到差點忘了院子外還有別樣的天空。
只是,那些天空,她再也看不到了。
曾經,她以為,看不見並不會成為遺憾,可現在她才明白,看不見,真的好可怕。
也許在潛意識里,她或多或少認為自己是一個犧牲者成全者,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她覺得他該給予她百分百的全身心關注,若是他稍微分了一點點心到了旁處,她就會有被忽視的感覺,心里似鑽進了一只魔,無論如何搏殺,她都無法殺死它,真是好怕,好怕變成一個充滿佔有欲的面目可憎的女人。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傷害他,說出無法挽回的話,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將他傷得身心俱疲。
好討厭這樣,好討厭這樣!
唐一一,不如現在就離去,趁著傷害還未造成,不如現在就離去。與其傷害他讓他今生今世都無法快樂,不如讓他帶著對你的美好回憶度日。人對快樂的記憶總是不如痛苦深刻,所以,讓他淡淡地記著你的好,總好過讓他深深地記著你的惡。
唐一一,現在,就這樣走掉吧。你只要沿著牆一直走,走到大街上攔輛出租車,就可以離開他還他自由,不難的,只要抬抬腳就可以了,走吧,走吧。
可是,好舍不得,可是……
「唐一一!你這個賤人!」
突然,一道尖厲的女聲打斷了唐一一的天人交戰,未等她辨出聲音的方位,一個巴掌就落到了她臉上,力道之大之猛,令身體平衡不佳的她直接踉蹌倒地。
接踵而至的,是劈頭蓋臉的揮打以及無數的拳打腳踢。
「喵——喵——」
大白淒厲地叫著,掙出一一的懷抱,騰空而起,狠狠地用利爪刨了下去。
「啊——」
一聲慘叫劃破天際,在白辣辣的陽光下听來尤為聳人听聞。
唐一一無力地躺著,渾身似散了架,疼痛。
也許,就這樣意外死去,才是最佳結局。
她暈暈地想著,意識似被抽離了身體,開始往高處遠處飄散。
她好像在飛,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她知道她在飛,她一會向上飛,一會向下飛,好像翻過了山越過了嶺,好像翻過了江倒過了海,好像翻過了天覆過了地,最後,飛行停止,她耳邊的風聲被雨聲雷聲人聲取代。
「大唐——大唐——」
她听到他在喊,一聲一聲,似泣血的杜鵑,無休無止。
然後,一道閃電劈過,她的眼前豁然出現了白光,在白光下,她看到了他。
雨傾盆而下,澆透他以及他懷中的女人,而她自己,身體仿似透明的,雨水穿體而過卻滴雨不沾身。
「大唐——」
他痛苦地叫著,緊緊摟著他懷中的女人,慟哭聲蓋過風聲雨聲蓋過世間萬物所有的聲音。
那個女人的長發似海藻一般纏在腰際,繞上他的臂膀,對他的呼喚,她毫無回應。
「二少爺,唐姑娘已經死了,請您節哀!」
「滾!賓!賓!」
他怒吼著推開別人伸來的援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允外人靠近。
然後,他顫巍巍地抱起她,走一步,跌倒,爬起來後,再走,再跌倒,每次倒下時,他都將她護在身前,讓自己的身體直接撞擊地面,在地上濺起一圈又一圈水痕。
當女人仰躺在他身上,臉從散亂的長發中露出來時,唐一一看到了自己。
尖尖的下巴,疏淡的眉,蝌蚪似的眼角線,菱角狀的唇,不是她,還會是誰?
再次跌倒的他無比挫敗地坐在泥水里,握手成拳,用力擊打自己的眼楮。
「大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大唐,我不該為了把你留下而故意刺瞎眼楮,是天罰我啊,天要罰我,我也認了,可是,他為什麼不直接罰到我身上,為什麼要把你帶走,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你為什麼這麼殘忍,你這樣帶走她,這樣凌遲我的心,你怎麼這麼殘忍?我恨你!我恨你!我詛咒你!我千秋萬世地詛咒你!」
他憤怒地擊打,眼楮出了血,也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