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嗚——」
白貓低叫一聲,從她懷里跳下,躥到了門口。
門口站著尉遲米,眼中布滿苦楚。
「喵嗚——喵嗚——」
白貓在他腳邊繞來繞去,他卻一動不動。
「大白?大白?」女孩兒站起身,模索著往門口走,嘴里叨念,「大白,不要到處亂跑,快回來。」
「喵嗚——」
乞憐未成功的白貓嗚咽一聲,耷拉著腦袋回到她腳邊。
她蹲,擰擰它耳朵教訓道︰「大白,天黑以後不要亂跑哦,你要是跑丟了,我可找不回你。你也想去前面湊熱鬧嗎?听說今天來的客人是個大官,還听說他的女兒貌美如花名冠京城。大白,你說,這一回,大米會不會應允下婚事?和他同齡的旺財連兒子都五歲了,他卻還沒娶親,是不是很不像話?如果他娶了美嬌娘,這院里就沒我容身之地了吧?大白,到時候,我們倆相依為命,好不好?」
尉遲米「砰」一聲推倒門邊的木桶,怒聲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位置被一只貓取代了?」
「你,」女孩兒吃驚地抬起頭,咬了咬唇,隨後又低下了頭,「你不是該在前面嗎?」
「該在前面?你認為我的位置該在那里?」尉遲米捏起她的下巴,逼她與他面面相對,「如果你真這麼想,當年你就不該未經允許擅自闖進我的院落。」
「你喝酒了?」
「是,一醉解千愁,」他朝她的臉噴一口酒氣,見她皺著眉往後仰,他不滿地拿手托住她後腦勺,兩眼迷離地看著她,然後輕嘆一聲,用鼻尖抵住她鼻尖,將嘴抵在她唇角,軟弱地呢喃︰「大唐,你說,你會嫁給我為妻,只要你嫁給我,我就再也不沾一滴酒,你說好,你快說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一邊央求,一邊密密柔柔吻她的唇,從唇角到唇峰再到唇瓣,可她只是搖頭,不停地搖,搖落一頰一襟的淚。
「不,大米,大米,米少爺,你听我說。」女孩兒捧住他的臉,止住他漫無目的地亂親,柔聲道,「你看看我,我是瞎子,我什麼都不會,當你的妻子只會辱沒你……」
「胡說!」尉遲米打斷她的話,厲聲道,「不準你這麼說!是不是又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我一會兒就去把他舌頭拔下來!大唐,不準你再這麼說,你什麼都會,什麼都會,你會做飯,你做的飯菜是天下第一美味。」
「可是,我曾將廚房燒掉過三回。」
「那是一開始,你已經有五六年沒燒過廚房了。」
「可是,我除了會做飯外,其他的都不會。」
「胡說!你還會洗衣、收拾院子、彈琴吹笛。」
「可是,那些都幫不了你。」
「胡說!只要你在家好好呆著,我在外才能安心,你這叫幫心,比幫忙的功勞還大。」
「可是……」
「不要再說這兩個字!你只要回答好還是不好就行!你說好,你說好。」
「可是……」
「該死的,我說過不要再說這兩個字!」
尉遲米惱怒地咬向她的唇,將她的「可是」一一吞進肚里。
夜幕沉沉,一寸一寸淹沒了院落,然後東方現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又已來臨。
「丁當」一聲脆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不,你休想!我絕不答應!懊死的,我受夠了!今晚我們就拜堂成親,我絕不會讓你嫁給來福,絕不!」
沖到院子里的尉遲米唇上已蓄了薄薄的一層胡髭,當年那個眼似琉璃的少年早已不知遺失在了時光的哪條河流。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似受傷的獸般在院子里轉來轉去。
「米少爺,你這又是何苦。」
倚在門口的女孩兒也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澀,變成了風韻極佳的成熟女子。
「何苦?!」尉遲米頓住腳,瞪著她吼,「如果你不想讓我受苦,就選一條最簡單的路給我走。告訴你,大唐,除非我死,否則,這輩子你都休想嫁給別人!」
「大米,你已經二十五歲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我嫁了,你也好安心,來福他會好好照顧我。」
大唐試著說服他,可是她的話只會激起他更大的反彈。
他揮著手臂吼︰「如果你肯早點答應嫁給我,我的婚事豈會拖這麼久。該死的,你的腦子是石頭做的嗎,為什麼非要選一條艱難的路給我走!你嫁給來福,我就會安心?你在做夢!我把你交給誰都不會安心,你必須和我綁在一起,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算死,我們也要埋在同一個坑里!」
「大米,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想明白嗎?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能?是,只要你該死地放下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我們確實不必再這樣下去!你今天就告訴我,到底要怎樣,你才會嫁給我!」
尉遲米用力搖著她肩膀,憤怒到了頂點。
「你說,是不是也要我瞎了眼,你才會答應嫁給我!如果你真這麼想,我就瞎給你看。」
「你想做什麼?」大唐著急地抓住他胳膊,慌得連嗓音都起了顫,「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這幾年我做的傻事還少嗎,可是有哪一件曾打動過你?既然如此,我就再傻最後一次,如果這樣還是不能讓你相信我的決心,那就讓我們一起在黑暗里沉淪!」
尉遲米掰開她手指,後退著離開她三米。
他深深地,深深地,將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後,他拾起地上的尖銳瓷片,毫不猶豫地扎向自己的雙眼。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他還是因為疼痛而申吟出聲。
大唐立刻奔過去想阻止,可還是遲了一步。
因為看不見,她踩到地上的瓷片,滑倒時掌心在地上被割了好幾道口子,當听到「噗噗」兩聲響起,她似傻了般跪坐在地,完全失去了意識。直到听見他的申吟,她才迷茫地、不敢相信地、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邊,膝蓋在地上拖了一條近三米的血痕,她卻似完全覺不出疼。
在手指觸到他的剎那,她心神俱裂,哭聲震天。
「你個傻瓜,你個傻瓜,你到底做了什麼?」
兩眼血肉模糊的尉遲米傻笑一聲,將她摟入懷里,「你說我做了什麼,我只是想要和你相配。現在,大唐,你可願嫁于大米為妻,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生同一個衾,死共一個穴?」
「傻瓜,你個傻瓜,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活,叫我怎麼活?!」大唐的手模到他臉上的黏濕,哭得差點昏過去。
「快,走,我們去找神醫,去找醫仙!你個傻瓜,你怎麼可以對自己這麼狠心!」
大唐哭叫著拉扯他起身,他卻固執地摟著她,阻止她去求救。
「沒用的,就讓我陪你一起呆在黑暗里。一年前,我就想這樣做了,唯有如此,才能破了三生三世劫,來生你才能像正常人一樣看到陽光。大唐,如果有來生,如果我是個瞎子,你會不會願意守在我身邊,一心一意照顧我,一生一世陪伴我?大唐,你嫁給我,好不好?只有今生嫁了我,來生你才能找到我,大唐,你嫁給我,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大唐哭倒在他懷里,一迭聲地說「好」。
可是,說再多的好,也換不回他的一雙眼楮。
如果她早點說「好」,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
老天啊,你在懲罰我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陰雲密布的天空懸在院落的上空,寒風吹來,听在耳里竟似一聲聲淒厲的哀鳴。
「對不起,大唐,對不起,對不起。」尉遲米哽咽著吻她,聲音苦澀,「如果只有利用你的愧疚和後悔才能將你綁在我身邊,就讓我自私這一回。對不起,大唐,我不該讓你這麼傷心,讓你背著這麼重的心理負擔呆在我身邊,可是,唯有如此,你才會和我寸步不離。大唐,對不起,對不起……」
漫天的烏雲突然間吞噬了天地間的光明,滂沱的大雨傾盆而下,電閃雷鳴中,只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疾呼行走。
「大唐?大唐?大唐——」
遠遠近近的燈籠和火把在黑夜里似鬼火般游移飄蕩,風聲、雨聲、雷聲、詢問聲、應答聲、紛亂的腳步聲、地面濺起的積水聲,在四下里起起伏伏跌跌落落。
「大唐——大唐——」
「二少爺,二少爺,找到唐姑娘了。」
「在哪兒?快帶我去。」
尉遲米情急地抓住下人的手,催促著想要立刻趕過去。
「可是,唐、唐姑娘已經、已經去了。」
一道閃電劃開天幕,照出他臉上的茫然。
「去了?去哪兒了?回舊家了?」
「不,二少爺,你要節、節哀。唐姑娘掉進湖里,又遇上暴雨,湖里漲了水,打撈上來後,已經沒氣了。」
「沒氣?胡說!早上她還好好的,怎麼可能說沒氣就沒氣!馬上帶我過去!」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當他模索到她僵硬冰冷的身體時,繃了一天的神經徹底崩潰。
「不——」
一聲聲淒厲痛苦的哀嚎在雨夜里听來令人心顫又心酸。
「大唐,大唐,我們說好的,這輩子要一生一世寸步不離,你怎麼可以拋棄我,你這個騙子,你是個騙子,我不會原諒你,我不會原諒你,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
「大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我不該強行破解你的劫數,害你陷入更深的苦難,大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大唐,都怪我,我不該帶你來這里,你在舊家呆習慣了,來到這里,你人生路不熟,如果我沒和你走散,你也不會掉進湖里。對不起,對不起,是天在罰我嗎?老天爺,如果你要懲罰,你盡避來罰我,你為什麼讓大唐受這種苦。大唐,對不起,如果我不自毀雙目,如果我能看得見,我就會及時找到你,你就不會在湖里泡那麼久。大唐,你冷不冷?大唐,你說的對,我是傻瓜,我真是傻瓜,我為什麼這麼傻,如果我當時演場戲騙你說我毀了眼楮,你也會嫁給我,是不是?我只要稍微耍點心計,就能騙倒你,可是我為什麼沒有設想周全?是天在罰我,大唐,是天在罰我。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大唐,對不起,對不起。」
「大唐,我去陪你好不好?讓我們一起走,一起投胎轉世,重新開始,好不好?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你一定要原諒我,不要躲著我不理我,好不好?到時候,我一定對你百依百順,絕不一意孤行,如果有來生,如果你還是不想嫁給我,我絕不再逼你,只要你不趕我走,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大唐,你听到了嗎?大唐,大唐,你等我,你等等我,我馬上來陪你,你等我。」
當閃電再次劃開天幕,只見尉遲米模索到一把匕首,高舉而起,意欲穿喉而過。
「胡鬧!傍我住手!」突然,一道冷厲的男聲響起,「尉遲米,你要是敢刺下去,我保證你會後悔莫及!如果你還想在來生遇到她,你必須壽終正寢!」
匕首「當啷」一聲落了地。
「大哥?」
「為了個女人,你就尋死覓活,虧你還知道我是你大哥!你听好了,從今天開始,你要給我好好活著!如果你自賤生命,你下輩子就休想再見到她。雖然你毀了雙眼幫她解了劫數,可是如果沒有積到足夠的福善,她下輩子仍將是受苦受難的命。」
「如果我這輩子多做善事,是不是下輩子就能見到她?」
「只要你這輩子給我好好活著,我保證你下輩子一定能見到她,大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我會多做善事,好好活著。」
院落的天空,風雲極速變幻,時光飛逝如電。
「呱——呱——」
一只烏鴉掠過,落進斷壁殘垣的院落。
只見院里堆著一座新墳,墳前立著一座碑,上書︰
夫尉遲米,生于乾隆十二年,謚于乾隆五十六年,享年四十四歲。
妻唐大,生于乾隆十三年,謚于乾隆三十七年,享年二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