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天,唐一一都靜默得像一具人偶。她吃了睡,睡了醒,醒了流淚,再吃,再睡,再醒,再流淚,一句話不願說。
尉遲來靜默地陪護,給她拭淚,喂她進食,陪她入睡,像一個貼心的影子,知道什麼時候靠近給她熨帖的溫暖,什麼時候回避給她足夠的空間。
他們的角色在她住院那天始就發生了置換,她成了他想要精心呵護的主子,而他則成了她怎麼也阻止不了的忠心男僕。
活了二十幾年,唐一一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善待過,所以,一對上他溫柔的眼神,她就忍不住淚奔。
她還以為,她早就流干了這輩子所有該流的淚,沒想到遇到他以後,她的眼淚又開始泛濫成災。
佛說,眼淚代表前世。前世的戀人如果無法相愛,就接住彼此的眼淚作為來世相認的信物。女人把男人的眼淚藏在眼里,和男人相遇時,女人就會不停地流淚,而男人則把女人的眼淚放在心里,在遇到女人的時候,心便會莫名地疼痛。
唐一一醒來時,第一縷晨光剛剛鑽入窗欞,新的一天已宣布開始,她卻不願睜開眼楮。
眼角的潮濕猶在,她卻怎麼也拼不全零落的夢境。
那個關于前世眼淚的故事,似夢非夢,似真非真,想要努力記取,卻是徒增枉然。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似起了一層薄薄淡淡的霧,天花板上的吊燈影影綽綽模模糊糊。
她揉了揉眼,越揉霧氣越重,房間內的桌椅沙發鮮花,每一件物體都朦朧混沌涂上了一層霧白,無論她閉多少次眼後再睜開,眼中霧氣都凝滯不動經久不散。
她哭瞎了眼,還是一夜間變成了近視眼?
隱隱約約,窗外傳來細細喁喁的交談。
「她就像,就像一盞燈,唯有在她身邊,在被燈照耀的地方,我才能看得見。」
來少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淳低啞,每當他要尋找什麼形容詞時總是習慣性地放慢語速。
「燈神小魔女?天,好神奇,走,我們快進去,讓她照照我,你還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吧,告訴你哦,我可是美女,包你看了不後悔。」
小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活力四射精力旺盛,似在為即將到來的新鮮體驗而雀悅歡騰。
尉遲來立刻阻止︰「小美,你先回去。晚上的預演,我會準時到。」
不滿的小美沒好氣地嗤道︰「小氣,讓我看一眼能怎樣!」
「唐氏咒,是雙向咒,」尉遲來頓了一下,遲疑道,「這咒不知對她有什麼影響,所以,暫時先不要讓她知道。」
「阿來,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因為她是唯一給你光明的人,你才報恩心切以身相許呢,還是因為你現在只看得到她,所以誤以為這就是緣定的愛情?」
好一會兒沉默之後,小美悠悠地發出一聲嘆息︰「唉,阿來,如果不愛,就不要對她太好。如果給了她希望,再讓她重重地失望,沒有哪個女孩子可以做到毫發無傷,我是過來人,對此最是深有體會。你好好想想,是終止還是繼續,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來得及?早就來不及了。早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佔據了他整顆心。
也許他一開始誤以為自己是在報恩,那麼到了現在他也已明白,並不是每種恩情,他都會拿愛情來交付。比如小美,這麼多年了,她的幫助和扶持總是讓他感恩莫名,可他卻從來沒有為她心悸心痛心慌意亂心神不屬。唯有她,唐一一,自出現始,就不停撥動他的心弦,牽動他的喜怒哀樂,讓他明白什麼是心疼什麼是憐惜。
一一,一一,簡簡單單的一橫,從此烙在心上,再也無法消褪。
「阿來,唐氏咒是把雙刃劍,一刃能治病,一刃能傷人。如果它對你有利,那對她就可能有害,你記著,一旦發現異常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電話里,大哥的聲音嚴肅而凝重,他听在耳里,心底卻似墜了千斤巨石般沉甸甸沒著沒落。
如果,他復明了獲利了,那她呢,她會身受何害?
因了大哥的警告,他不敢連名帶姓地喚她,不敢讓光圈繼續放大。他不貪心,只要能看到微微的一點光,他已滿足,何況現在,他得到的光明不但能讓他看到她,還能看到她周圍五米內的風景,這些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但願就這樣停留在目前這一刻,她安然無恙,他靜享光明,但願,一切就此停止永不向前。
可是,剛剛,有那麼一瞬,他眼上的黑幕似被抽了開去,整個天地在眼前豁然開朗。這種大放光明的征兆,不但沒有讓他心生狂喜,反而讓他心驚肉跳。
「一一,一一……」
回到病房,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嘴唇貼向她手背,不斷低喃,似乎唯有這一聲聲呼喚,才能平息胸口涌動的不安。
唐一一閉著眼,拼命抑制胸中的激蕩,竭力保持熟睡之姿。
燈呵,一盞可以照亮他黑暗前程的明燈,沒想到,她竟有此用。
原來,年初遇到的那個算命散仙並沒有騙她。
那是大年初一的晚上,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在清寒的冬夜里不但沒有增添喜慶氣氛,反而讓人覺得分外孤寂。當時她騎著自行車穿過一條空冷的小巷,巷尾擺著一個小攤兒,攤兒上掛著一面方旗,旗上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算命,」旗下站著個白須老頭兒,老頭兒听到車鈴,立刻笑逐顏開沖到她車前擋住她的去路,「丫頭,大過年的你還到處送外賣,真是命苦啊。來來來,老頭兒我給你算一卦,看今年能不能幫你改改命。」
她左躲右閃想要避開老頭兒,沒想到老頭兒抱著車把耍起了無賴,「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讓我算上一算,我就不放你走。來吧,丫頭,隨便說個字,準了也不要錢。」
拗不過他的一一只好隨口說了個「一」字,只見白須老頭兒閉著眼搖頭晃腦好一會兒,在她等得快失去耐性時,他猛地睜開眼做出一副窺了天機的莫測高深樣兒,捋著胡子道,「一,好字好字,一見鐘情相見歡,一點一滴情意長,一心一意相偕老,一生一世到白頭。好好好,好字好字!唔,丫頭,來,再給一個字,給完我就讓你走。」
彼時,不知誰家院落飄出溫暖飯香,唔,白白的米,粒粒飽滿,顆顆香濃,好餓。
于是,她說︰「米。」
「米?米!天意,天意,天意啊!」
白須老頭兒鼓著眼,拍著腦門大叫三聲,驚得一一差點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丫頭,過來,我寫給你看。」
不由分說,老頭兒揪著她走到字攤前,研墨抬筆,在白紙上寫下一個「一」,一個「米」,還有一個「來」。
「丫頭,你名字中是不是帶個一字?看,你這一壓在米上,就變成了來。從今天開始,你要避開名字中帶有來字的人,否則,你這輩子啊,唉,天機不可泄露,老頭兒我言盡于此,你多保重。」
摞下沒頭沒腦的幾句話,白須老頭兒捋著胡子連連搖頭,算命攤子也不收就拐進了斜弄。
唐一一愣了幾秒,不甚在意地甩甩頭,重新騎上自行車,繼續送外賣。
那天晚上格外寒冷,回到租屋後,她又冷又餓又累,臉也沒洗就上了床,頭剛沾上枕頭,她就做了個濕淋淋的夢,醒來後四肢僵硬,臉上結了薄薄的一層淚冰。
也許,她的淚腺就是從那天開始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