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站在面前,齊家主管一切商務的于大掌櫃難得慈愛地模了模他的頭。
「你叫辛梓修是不是?」
「是。」他點頭。
「我姓于。堡主叫我于叔,其他人都叫我于伯,你也叫我于伯吧,等以後和大小姐成了親再改口。」于大掌櫃略帶憐憫地看著他,听說這孩子前段時間大病一場,才耽誤了北上的行程,不知道心里有什麼事。「你以後就跟我住好不好?原本應該讓你搬到內院,大小姐這幾天在跟堡主鬧,不願見你,只能讓你先住這里。等過幾天她想得開了,就待你好了,她還是很好的人。」
「嗯。」他又點下頭,看向面前須發花白的老人,至于那個大小姐,見不見也沒關系。
于大掌櫃再嘆氣道︰「你以後就跟我學商。如果你不想學也沒關系,堡主說了,不難為你,齊家雖然男女主人都要會,但你例外。教你讀書和練武的師傅也都找好了,但武功嘛,你同樣可以不學,反正你年紀已長不適合練武,以後出門多帶幾個護衛就是了。」
「嗯。」他再點頭,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有何可說。
「哎,你先去休息吧。」于大掌櫃終于無奈,拍拍他肩膀,為他指明方向。
那天他第一天到齊家,看什麼都陌生,像被扔進堅固牢籠里的兔子。
下午他睡覺起來,在床上坐了很久,終于下了決定去找大掌櫃。
于大掌櫃一見他就笑眯眯擺手,讓他進書房,然後看到坐在凳子上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那少年一看到他就跳起來,同樣笑。
「這是內院派給你的小廝,你看喜不喜歡?」于大掌櫃將少年推到他面前。
少年 里啪啦自我介紹,說他叫李板兒,剛滿十三歲,家是附近的農戶,被堡主特意挑來陪他,以後就是他的隨侍、書僮、護衛。板兒不知道的是,挑他時齊幽容坐在屏風後,沒她點頭誰都是不行的。
「爺,以後您去哪兒我都跟著啦!」板兒笑道。
他嚇了一跳,不習慣這種稱呼,「你別這麼叫我。」
「不行,這是堡主吩咐的,叫錯他要生氣的。」板兒搖頭,不肯答應。
「你別跟他胡攪,」于大掌櫃引回他的注意力,「你剛才急匆匆來找我可有事?」
他這才想起原本的目的。轉正身,對于大掌櫃鄭重道︰「師父,請您教我學商。」他這一決定,便是真的要學。
于大掌櫃微眯了下眼楮,「我可以教你學商,但你卻不必叫我師父。」他頓了頓,才繼續道,「我脾氣不好,你當我徒弟是要吃苦的。你還是叫我于伯吧?」
他不說話,撩衣跪在地上。他決定就絕不改了。
于大掌櫃又沉吟半晌,「你可想好了?若是你成了我徒弟,我便罵也罵得,打也打得。」
「想好了。」他點頭道。
「也罷。你起來吧。」大掌櫃終于點頭,伸手拉起他,「所有人見我都繞路走,難得到晚年還有人願意拜我為師,你就跟我做個伴吧。我好好待你便是,我所有的本事,也盡數教與你。」
他站起身,然後又重新撩衣跪倒,鄭重磕了九個頭。那一刻他看到于大掌櫃笑眯的眼楮。
夜已深,辛梓修和板兒躺在房頂上。本來板兒還帶了兩壇酒上來,但他想保持腦子清醒,沒喝。
他們爬上這里,是因為傍晚時齊幽容便已派人到他房間鋪房,他不想看見那一室的紅,只得躲了。
「我記得你是七歲進齊家的是不是?」他望著天上不太圓的月亮,回憶道。
「是呀。」板兒摟著一壇酒,另一壇枕在腦後,主子不喝,他也不想喝,又懶得送下去。「然後就和其他人一樣念書學武,有時也學算賬。但這已經不算早的,听說家里的少爺小姐最晚五歲學做生意,念書學武更不知道早到什麼時候。」
「是嗎?」他有些意外,那她當年遇見他的時候不是什麼都會了?又怎麼會喜歡上呆呆笨笨的他?
「嗯。不過爺你當年拜大掌櫃為師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想你以後一定死定了。」
辛梓修輕笑,「師父只是看起來凶,從沒打過我。」
「可不是嘛!」板兒翻了翻眼楮,「只不過他經常劈壞桌子、椅子、窗扇,還有伸手能踫到的各種家具,隔一段時間就要換新的。」幸虧他當時跑得快,膽子又夠大,不然嚇也嚇死了。「您可知道他當時上午教您,下午教三少爺,三少爺才六歲,被他打得滿院跑。據說當年堡主跟他學商時,也挨過他的棍子。」所以他是唯一好命的一個人,真是稀奇。
他當年只是運氣好拜大掌櫃為師,誰又知道大掌櫃任何人都打得,偏不打徒弟,只用幾十年的鐵砂掌把屋內東西劈個七零八落。
「他生氣時才劈東西,劈得多,說明我笨。」辛梓修微笑,他也好久沒看到師父劈東西了,竟有些懷念,「齊家歷代的小主人都由當時的大掌櫃教,如果不嚴厲一點也震不住。」
板兒卻轉頭看他,猶豫好久才說,「爺,你可想到大掌櫃這兩年就要退下休養了?然後你就是大掌櫃了。」
他沉默好久,閉眼听向周圍的風聲,在板兒以為他睡著時才道︰「我恐怕當不成。我若是走了,就和齊家沒關系了。齊家能人多,不差我一個,我也不是最好的。」比如齊幽容就比他強很多,听說齊家女兒出嫁後不能掌家,他若不娶她,她就能掌家了吧?
板兒剎時覺得難過,轉過身趴在屋瓦上,其實大小姐真的待二掌櫃很好很好,她今天特意把他叫去,給了他五萬兩黃金的便換憑信,說是如果二掌櫃離開,就讓自己跟著他,用這五萬兩金子給他做生意和安家,這筆錢可以在齊家任何一地的商號提取金、銀或貨物。她還在蜀中提前置了產,說是「揚一益二」,二掌櫃若不願留在揚州,去益州也是好的。
但是他不能說,大小姐告訴他一定要等到二掌櫃做決定以後,否則影響了他的決定,他們兩人日後可能都會恨他。
「你怎麼了?」辛梓修察覺有異,轉頭看他,然後又坐起來,「我如果走了,你不用跟我走的,我知道你還有家人。」他也舍不得賠他五年的人,但更不能勉強別人跟他離開。
板兒用力搖頭,「二掌櫃,你娶了大小姐好不好?你就不能娶了她嗎?」
他苦笑,「我不喜歡她,怎麼能娶她?那不是害了她嗎?」
「你胡說!」板兒聲音已帶了哭腔,「你明明喜歡她的,她也喜歡你,你為什麼不能娶她?」
「我喜歡的不是她。」辛梓修輕嘆一口氣,拍了拍板兒肩膀,「而且那也只是曾經的喜歡。現在,我可能任何人都不會喜歡了。如果你不喜歡一個姑娘,你會娶她嗎?」
「我會!」板兒用力咬牙,頭將瓦片踫得亂響,「如果她喜歡我我就娶她,反正我以後一定會喜歡我老婆的。如果我跟一個人訂親了那麼多年,我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哎,他現在覺得什麼都講不清楚,其實他自己本身就想不清楚,又如何能講清楚。「我要走了,去別的地方想想,你一會兒也下去吧,別著涼了。」他站起身,打算換個地方想,這里天一亮又是一片懸紅掛彩,他看了頭痛。
板兒倏地爬起來轉身,抱住他腿,速度之快連他都嚇了一跳,兩壇酒骨碌骨碌滾下房坡「啪」、「啪」兩聲摔到地上。「爺,您帶我走好不好?您別把我扔下,我再也不讓你娶大小姐了,您無論去哪里,都帶上我好不好?」
辛梓修沉默半晌,看向板兒閃著月光的眼楮,終于點頭。「好,我答應你,我如果要走一定帶你,一定不把你扔下。」
隨後他輕拍了拍板兒,微運內力將他震開,轉身踏屋頂而去。
齊幽容坐在梳妝銅鏡前,身上早已換好大紅禮衣,發上花釵金鈿,面容薄施粉黛便已流光溢彩。小鹿打量了下小姐的妝,然後點了下頭,為她戴上紅寶耳飾,再插上最後一支金鳳餃珠步搖,完成了。
但是她手還是在妝奩盒里翻找,翻來翻去,似乎在找下一樣東西。
「別翻了,我知道你在拖延時間。」齊幽容淡淡開口,從鏡中看著自己隱約的樣貌。
「啊?」她知道了呀?小鹿停下手。「那小姐我再幫你檢查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麼東西忘記帶。」她又開始翻找齊幽容衣襟。
「你再拖得一個半個時辰又能怎樣?別壞了我的心情,蓋上吧。」齊幽容輕抬羽睫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