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樣?」她詢問的語氣平淡而不起波瀾。
「嗯?」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只是挖心之刑而已?」她冷冷地笑,笑得眼角的淚,如鑽石般紛紛落下,「我已然遺失了我最珍視的東西,再多的幸福,也是枉然。倒不如承受日夜挖心煎熬的痛苦,好讓我一邊贖罪,一邊將他忘卻!」
他的震驚何止一點點!如此冷傲的女子,心甘情願地承受挖心之刑,只為了遺忘至愛。
為她所愛,何等殊榮!
自他開始執掌地府第一殿,至今也有數萬年了,他見過的形形色色的鬼何止千萬,但令他有所動搖的,卻唯獨眼前這個女子。
于是,他開始注意起她的一點一滴,開始時不時地找各種理由前往第九殿,前往阿鼻地獄。
他倒想看一看,這個女子的倔強和深情,是不是真如她所言來得那麼強烈,會不會因身心所受的苦痛而動搖,而衰減。但是事實卻令他每每無功而返。
哪怕是再毒再強的刑罰,都無法抹滅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影子。每每看到她痛苦地咬著牙齒的時候,他便好似受挖心之刑的是自己一般,心痛不忍。但是她卻未曾流過一滴眼淚,只是微微地失神。
他知道,她又在想「他」了。他確定她是真的用她全部的靈魂來愛著一個人,這份愛,深刻得只要憑借對他的思念,便能忘卻自己所有的痛。這份愛,他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取代了。
日月如梭,他依舊無法將她忘懷。
那一日,當他再次踏至孽鏡台時,居然意外地看見了她!包加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正在施展「割魂咒」!當他回過神來想制止時為時已晚,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墮入萬劫不復的仇恨深淵。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變成如此模樣?「不除冥界,不出地府」!怎樣的仇恨,能令一個人發出如此惡毒的詛咒,將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與冥界綁在了一起?
他好後悔!當初他不該判她挖心之刑的。是他害了她!她一介女流,如何受如此強大的刑罰?而且一受就是二百年。如今,眼看著當年被她毒害之人個個都已超生,他正感激著上蒼讓她熬到出頭之日了,她卻再次摧毀了自己的出路,把自己的靈魂束縛在地府。
當時的他一心以為燕語吟是因為冥界的刑罰而變為惡鬼的,萬萬沒有想到她對地府的誤會那麼深。
于是,他請命換至第五殿。他不要再留任第一殿了,他不要再判任何人的罪。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無法救贖,他如何能夠審判他人的罪孽?一步已錯,他不想步步錯。
會入地獄的鬼,也不盡然都是罪孽深重的。只要他們有改過之心,並且能夠從寬處理的,只要查明他的本性是善的,入了第五殿,他便放任他們回故鄉一看。見一見最愛的人,圓一圓未了的願。
他這麼做,目的是希望至少在冥界受刑的鬼,腦海中殘留的最後記憶,都是美好的。這樣他們的怨氣也會減弱。他希望他們,不再步上燕語吟的後塵。
他把他的想法稟報了豐都大帝。豐都大帝同意了他的請命,但卻有一個條件,即要抹去他的這段記憶,以免他感情用事,不能一心向佛。
他想了很久,最終同意了豐都大帝的要求。
留得這段記憶,只能自我悔恨。再這麼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敢保證他會不會作出些違背天條、忤逆玉帝的事情來。紛紛紅塵事,一步一紛繁。他已經犯了色戒,難道還要死不悔改,放任自己繼續錯下去嗎?
最後狠狠地思念她一次,將她的眉骨刻進自己的血肉里。他接受了豐都大帝的封印。
「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空了一部分,必須找到丟失的那一半,才得以完整。對于這份不可名狀的憂傷以及深不見底的空洞,我一直奇怪。一直到那天在結界中看見了你,才喚醒了我全部的記憶。」將深埋心底的秘密一五一十全盤道出,閻羅天子小心翼翼地看著燕語吟。
這段情,埋了那麼久,突然直接和盤托出,連他自己都覺得唐突,更何況是沒有半點準備的她呢?
看著她錯愕的表情,他反倒略顯輕松一些。他甚至突然間覺得,自己的這種單戀明知是不會有結果的,他說出這份感情,只是為了讓自己心里的那塊石頭放下來而已。
一個人背負一段戀情,太過沉重和寂寞。
燕語吟避開了他坦然的眼神,相較于他的直白,她不免有些尷尬。
這個男人和她在人世時所遇到的那群紈褲子弟不同。她不能用犀利的話語去拒絕他,更不能假裝不懂或者干脆漠視他。他是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不因她不可方物的容顏,不為她艷冠群芳的花名,只是單純地愛著她這個人。
所以,她無法傷害他。
斟酌許久,燕語吟才鼓起勇氣正視他,「閻羅天子,實不相瞞,我從未想過當今世上除了蒼易隕,還會有第二個人待我如此真心。說不吃驚是騙人的,方才听你敘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確非常感動。只是,我不能。」
殘忍地說出這番話,燕語吟喉頭微窒,但她知道她必須說下去︰「愛並非付出幾分就能得到幾分回報。語吟感激你的厚愛,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回應你的感情。我無法背叛蒼易隕,一個為我心痛了千年的男人;更無法背叛自己的心,一顆為他痛了千年的心。你也付出了真心,並非遠在九天之上的那些斷愛絕情之人。你應該能夠明白,是嗎?」
長嘆一口氣,閻羅天子負手望天。
許久的沉寂之後,他轉過身,豁達地笑道︰「我明白。其實在我說出這個秘密之前,我就已經洞悉了答案。只是親耳听到你的這番話,不免有些感慨。寥寥數字便將我多年的念想給擊退了啊。你的口才及睿智,僅略遜于‘法王子’!」
見他已然釋懷,燕語吟方才尷尬的感覺也隨之一掃而空,謙虛地笑道︰「閻羅天子謬贊了!語吟只是一弱質女流,怎可與文殊菩薩相提並論!」
閻羅天子看著燕語吟由衷的笑容,不由得豁然開朗。
罷了!罷了!既已知曉結局,又何必強求?況且這段記憶被封印了那麼多年,如今再度回到他的腦海,喚醒他對這份感情的知覺。說實在的,他自己都覺得淡泊,覺得這段情不及當年那麼深刻。
難道經過歲月的蹉跎,再深刻的傷痛和愛,都可以撫平?若果真如此,為何燕語吟與大愛敬鬼王的愛,不會因時間而動搖半分呢?
還是說,他當年對她的感覺,慈悲心、內疚感多過于男女之情?因此才容易變得淡泊?這個問題太深刻了,有時間需要和豐都大帝一同探討解答!
「轟隆——」一聲巨響,高聳入雲的珊瑚礁群在燕語吟的面前頃刻頹廢,接踵而來的是地面開始搖晃。
人魚同時被驚醒。眼看著自己千年來藏身的「安居」突然被夷為平地,眼淚奪眶而出。
「不哭、不哭!」燕語吟慌忙擦拭著人魚的淚,「我們先看看清楚!」
怎麼那麼奇怪?明明是頃刻間倒塌的礁群,卻沒有半點傷及她二人。難道是……
「語吟!語吟!」不及多想,熟悉的聲音已在不遠處響起。
「我沒事!」燕語吟一邊回應著蒼易隕的呼喚,一邊起身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听聲音她知道自己與他只有一石之隔,「我就在這里!」
閻羅天子眼尖地發現一旁的人魚身體劇烈地顫抖。
「怎麼了?你為何如此害怕?」他趕緊跑到她身邊問道。
他來了!他肯定很生氣!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人魚抓著閻羅天子的手,眼底噙滿恐懼的淚水。
閻羅天子不假思索地把她摟在懷里,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不會的!他不會生你的氣,他只是在擔心燕語吟。不要怕,有我在這不會有事的!」
聞言,人魚有一瞬的失神,不解的雙眸疑惑地望著他。
「轟隆——」又一邊的珊瑚礁被夷平。地面震動得比方才更加厲害了。
人魚害怕得把頭緊緊地埋在閻羅天子的懷里,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語吟!」
當最後一片珊瑚礁都被夷為平地的同時,蒼易韻焦急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一看到燕語吟,他立刻飛奔至她身邊急切地詢問道︰「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你知不知道你簡直把我嚇死了……」
看到他擔心得將自己前後左右檢查個遍,燕語吟就止不住幸福的微笑。
「你們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的?還有,這地震是怎麼回事?」燕語吟不答反問。
見她毫發無傷,蒼易隕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感激地看了閻羅天子一眼,而後回答︰「是閻羅天子在你房門上留了字,說你十有八九會在這里。我到這里才發現,這里居然有那麼多的珊瑚礁群,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情急之下只有施法將這里夷為平地了……」
燕語吟听到這里,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看著他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疲憊樣,又不忍責怪,只能嘆口氣道︰「你啊!你可知道這里是人家待了千年的窩?你這一施法,把人家的家都給弄沒了,你準備怎麼賠?」
蒼易隕不解地環顧四周,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閻羅天子懷中的人魚身上,了然地點點頭,滿臉歉意,「真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里是你住的地方……」
人魚聞言,驚訝地抬起頭,滿臉的不可思議,「你真的不怪我?」
蒼易隕不明就里,見她未表態,以為她還在生氣,再次道歉道︰「實在是對不起,我無意冒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以暫時住到我府上……」
不料人魚听了之後,依舊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反倒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閻羅天子。
後者以為人魚是因為沒有料到大愛敬鬼王會對她這種態度,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替她向蒼易隕解釋道︰「她從頭到尾就沒有生你的氣,剛才還一直擔心你會不會怪她把燕語吟帶到這里來呢!」
蒼易隕這才了然,對人魚笑道︰「怎麼會!你是語吟靈魂的一部分,等同于是她的孩子,我怎麼會怪你!包何況,當年是我一手為你塑鯉魚身的,于你,我同樣也有些許父親對女兒的憐惜。你沒有必要為了這個而害怕啊!」
語畢,燕語吟小小地吃了一驚。原來他與她的心思是一樣的呢,就連對待人魚的看法都是不謀而合。
這讓她有點意外的驚喜,驚喜于他們的心有靈犀。但是更讓她意外的,是閻羅天子剛才月兌口而出的那番話。
他是如何得知人魚的想法的?她能知道並不奇怪,但是就連為人魚塑鯉魚身的蒼易隕都無法讀出她的心聲,閻羅天子是怎麼讀出來的?
看著人魚那疑惑的眼神,燕語吟知道她也在思索著同一個問題。
莫非……真的有命定之人這一說?
來不及讓她深思,蒼易隕的聲音適時響起︰「對了,我們得快些離開,回敬王府里頭去。這附近方圓百里的地面都會受這里爆炸的影響而劇烈震動!」
蒼易隕一手握住燕語吟的腰,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不確定地問︰「你真的沒有怎麼樣哦?有沒有哪里……」
輕輕捧起他的臉,不顧他一臉的錯愕,將她的紅唇深深烙印在他的唇上,她將他的嘮叨以吻封緘。用行動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
尾隨而至的一海票鬼差們,個個面面相覷。
如此地動山搖,他們居然還能旁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