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融化,驚見草芽,草色遙看近卻無。
春,一如含苞欲放的花蕾,萌動著鏤鏤情絲,又仿佛懷春的姑娘,朦朧著脈脈衷腸。
只是,相思卻也催人老!
青蓮明顯憔悴了,偏又受了風寒,連日來只是咳嗽不斷,涕淚交加,慘不忍睹。
十年來從無病痛,一經發作,越發洶涌成災。
小蕪盡心盡力地照顧著青蓮,仿佛從來沒有滋生過什麼罅隙。然而兩人的交談卻又若有若無地總是回避著什麼。
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藥香!
「吃藥了。」
青蓮皺眉。
「不想吃也得吃,誰讓你生病啦?」小蕪將藥碗塞到青蓮手里。
「等涼了……」
「已經涼了。」小蕪毫不妥協,「若是冰了,只會更苦。」
青蓮無奈,捏著鼻子一口氣吞了下去。
藥碗才剛放下,小蕪又送過來兩粒蜜餞。
「不用了。」青蓮下意識地望望門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會來了。」
青蓮一驚,臉一紅︰「我又沒有盼著誰!」
「這樣最好。」小蕪看了青蓮一眼,才繼續說道,「王妃懷孕了。」
簡單的幾個字,卻仿佛晴天一道霹靂。青蓮用力咬住下唇,才能夠阻止淚意的泛濫。
這些日子來,君尚每日都會過來探視她,不是沒有抗拒的,但是,也無法否認,內心的期待。好不容易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又傳來這樣的消息。青蓮茫然地望著小蕪,不知道該如何承受這個不是意外的意外。
「想哭就哭出來吧!」小蕪嘆氣。
好像是一道赦令,淚水宛如小溪一般,蜿蜒而下。
小蕪默默地走上前去,擁住了青蓮。低頭深情地凝視著青蓮的頭發,只有在青蓮不會注意到的時刻,她才能適當地流露出內心洶涌的感情。如果可能,她多希望能夠這樣照顧青蓮一生一世。
「怎麼了?」
小蕪一怔,避開了君尚懷疑的打量,後退一步。君尚立刻接替了她的位置。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君尚輕撫青蓮的發絲,溫柔地問道。
青蓮推開了他,掩飾著自己狼狽的神情︰「你來干什麼?」
「看你!」
「看我可憐,還是可憎?」青蓮憤然抬頭,紅腫的雙目,紅通通的鼻頭,赤色的臉頰頓時呈現在君尚眼前。
君尚樂了,伸手輕輕刮了一下青蓮的鼻子︰「真變成丑八怪了。」
那幸災樂禍的樣子激怒了青蓮,她掄起枕頭狠狠地敲打著君尚的頭和臉︰「笑吧,笑吧,笑死拉倒!」
君尚握住了青蓮的雙手︰「這下,我們拉平了。我最難看的時候,你不離不棄!如今角色對換,心情是一樣的!」
青蓮頓住,怔怔地望著君尚。
一時無聲!
小蕪默默地退出了房間,誰也沒有注意她的離去。
「青青!」
青蓮的睫毛受驚似的扇動了一下。
君尚的唇忽然落在了青蓮的睫毛之上,若蜻蜓點水,似蝴蝶戲花。
「不!」青蓮怯懦地閃避。
「不要再躲我了,青青,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無時無刻不想要你。做我的妃子吧!」
「可你已經有了王妃!」青蓮惶恐地扭頭,回避著君尚熾烈的凝視,也回避著自己內心的躁動。
「那有什麼關系?」君尚失笑,「你將是獨一無二的!我心里只會疼你一人。」
青蓮的心疼了一下,依然沒有看君尚,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瑩白縴細,卻鎖著深重的寂寞︰「王妃懷孕了!」
「嗯!」君尚親吻著青蓮的面頰,鼻翼間縈繞著青蓮的芬芳,那麼清淡,卻又那麼迷人。
「你對王妃,也說過那樣的話吧?」
君尚的動作停頓在青蓮的唇瓣前,僅差了一寸的距離,他就要重溫那夢寐以求的美好了。
「王,你以後還會對多少女人說這樣的話呢?」
那個清冷而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君尚惱怒了︰「青蓮,你要怎樣才能信我?」
「怎樣?」青蓮自嘲地勾起了嘴唇,「我要一切,仍回到八年前。你能做到嗎?」
春色惱人,滿樹爛漫,亂花迷人。
青蓮從衣襟上拈起一片粉白的花瓣,放到唇邊,呼地一吹,送去空中。
終于告別了傷寒,她只覺得一身輕松。走出房間,才覺春已滿園。她忽然張開雙臂,輕巧地旋了兩個圈,衣袖飛揚,說不出的曼妙多姿。
小蕪看得呆住。
青蓮咯咯地笑了起來︰「你這樣子,好呆哦!」
「我本來就是呆頭鵝!」小蕪悶悶地說道,「這麼說你決定了。」
「嗯!放下了才能感受到輕松的滋味,真好!」她看了一眼小蕪,「我決定了,你不開心嗎?」
小蕪苦笑︰「你高興了,我就開心了。」
「高興?」青蓮的神色有些怔忡,「的確是高興的,但,也是舍不得的。」她惆悵地環視周遭景象,「這里,我畢竟也生活了八年,說離開就離開,真的不容易呢!」
「離開?」小蕪驚喜地瞪大眼楮,「你是說離開?」
「不然你以為……」青蓮抿嘴,笑著搖了搖頭,「你真是很不信賴我呢!」
「不,不……只是,太意外!」小蕪吶吶。
「不怪你!」青蓮伸長手拍了拍小蕪的肩膀,「是我一直都生活在象牙塔內,不問人間變化。是該清醒的時候了,過去的始終是追不回了,我得努力向前看向前走才行!對不對?」
「對!」小蕪大聲應和,心頭仿佛放下巨石,兩人對視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日子,真的難為你了。」青蓮感慨地望著小蕪,「回去後,你可不必再這樣委屈了自己了。」
小蕪不知否可地一哂︰「那麼,他呢?他會同意嗎?又或者我們不告而別?」
青蓮搖頭︰「他會同意的。他救了我,我還了他八年,而且……」青蓮抿唇,「我放棄了報仇。難道還不足以兩相抵消嗎?若是再逼迫我,那麼,一死便了了。」
「不!我不要你死!」小蕪沖動地握住了青蓮的手,「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青蓮望著小蕪緊張的神情,「回去後,你是不必這樣的。我的恩仇已了,你也一樣。」
「這已經無關恩仇……」小蕪凝視著青蓮,忽然搖頭笑了,「算了,等我們回到江南再說也來得及。那麼,你打算何時與他去說?」
「立刻!」
勒萊耶王的府邸金碧輝煌,極盡豪華。映入眼簾的依然是精美得近乎夸張的雕梁畫棟,青蓮以前只是覺得東施效顰俗不可耐,從來不曾細細打量。然而或許是即將離開了的緣故吧,她居然有些留戀,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畫上,這一細看,她整個人都震動了一下,臉色也驟然變化。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認真地審視每一幅畫面。這些畫面,都獨具匠心地嵌入牆壁之內,于門窗四圍巧妙點綴,完全沒有薩曼王國雄厚之風,倒具備了江南的細膩和才情。但僅是這些,尚不足以令青蓮驚跳。青蓮越是看得真切,臉色越是千變萬化,到後來,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持有什麼樣的心情。
畫面的內容是有連續性的!
起首一幅,雕刻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皮膚上都是凹凸不平的腫瘤,丑陋得嚇人。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丑八怪的身旁,卻蹲著一個宛如仙子般的女娃兒,更令人吃驚的是,女娃兒的手正落在丑八怪的頭發上,仿佛不勝憐惜一般。
青蓮此刻,正目不轉楮地瞪著這幅畫面,臉上的神情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靜默了多久,才茫茫然抬起眼楮,向一旁挺立的侍衛詢問君尚的下落。
「王在後花園!」
勒萊耶王的後花園,此刻應是繁花似錦。君尚一直酷愛花草,尤其是那些珍奇品種,不惜巨資從江南運來栽下。以前不明白,此刻,青蓮似有所悟。
但是,當她推開園門,卻又怔住了。
那早已不是名花爭艷斗妍的後花園了。
一幢青磚黑瓦白牆大房隔成了前後三進,每進之間都開闢了一個小而精致的院落,栽種著四季花木,相映成趣。
青蓮恍如夢中,推開了厚重的木門,沿著回旋蜿蜒的回廊,一直走向最後一排房子。
丙然,那一處小院內滿目繽紛,桃花正開得歡喜!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枝干,桃花星星點點,爛漫妖艷,
風起,花瓣雨紛紛揚揚,嫵媚了整個小院,也讓樹下那個挺峭而厲烈的背影多了一些朦朧的溫暖。
那一份夢縈魂牽的熟悉猶如一只伶俐的手,突然揭去了一直小心翼翼蒙蓋著秘密的薄紗,一切呼之欲出。青蓮想要奪門而逃,但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卻偏偏拼命抓住了她,令她動彈不得。整個人都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就這麼遲疑的瞬間,那人轉了過來,笑吟吟面對著青蓮。耀目的面容,雙眉斜飛,眉下壓著的雙眸,比黑色更幽黑,比陽光更光亮。
「青青,歡迎你回來!」
短短的七個字,字字有如匕首,刺中青蓮脆弱的心房。她幾乎要倒下,但終于又站住。
「我是要回去,但不是這里。王,我是向你告別來的。」
「回去?回哪里去?」雙眸色更深,陰郁籠罩了那光華無儔的面容。
青蓮深深吸了口氣︰「回我真正的家,回到爺爺的身邊!」
「這里就是你的家!」
「沒有爺爺的地方,怎麼可能?」明眸帶水,漾起無限離情別意。
「我不準!」那聲音帶著狠絕的戾氣,不留絲毫余地。
「那就讓我的魂魄歸去吧!」
那個吧字猶在舌尖盤旋,青蓮已然手起,匕首閃著寒光,切向自己白皙縴細的脖子。
鶴唳九天,雪色長練突然卷住青蓮手腕,將匕首硬生生地撤離了脖子。匕首帶著一抹細細的血絲,頹然落地。
君尚手執雪練的一端,那是他的軟劍。青蓮只見過兩次,一次在法場,一次是此刻,兩次都是為了救她的性命。
笑面嫣然,紅顏如花。然而眼眸深處,卻盛滿了清冷的芳華。粉敕唇,緩緩流下一縷細細的血,觸目驚心。
「王,你能救我幾次?」青蓮倒下,黑瀑般的長發一如華麗的雲錦,鋪在她的身下。
「青蓮!」咬牙切齒的怒吼,恨到了極致,也哀到了極致。君尚猱身而上,將青蓮擁在懷里,「沒有我的同意,你死不了。」他的動作快到極點,但更快的是青蓮的動作,不曾被束縛的右手蘭花指微翹,指尖輕輕拂過君尚的胸口。動靜嬌柔俊逸、矜貴含蓄。君尚所有的聲音和動作忽然消失,仿佛剎那間靜止在某個時空的罅隙中。
「王,我是匕首呢!」青蓮起身,從君尚懷里月兌身,俯視著君尚。
君尚保持著單膝跪地、雙臂懷抱的姿態,低著頭,仿佛只是在沉思,唯有眉眼之間,盡是怒氣和殺意!
「從此,我和你的恩怨都勾銷了罷!」青蓮嘆息,「永別了,君尚哥哥!」
她身形微動,衣袖飄飄,御風而行。
還沒有出了這別致小院,空中忽然無聲無息地襲來一陣陰寒,烈烈肅殺之意竟令她渾身驟起雞皮疙瘩。無暇細察,她已經反手于背,抽箭搭弓,僅有的三支長箭破空而去,分別射中攻擊君尚的三名黑衣人。
長箭方一離弦,青蓮已經一掠而起,如輕羽似枯葉,毫無重量飄到桃樹上,抬手一拉,一枝樹枝頓如無鏃之箭般,搭弓在弦,正待破空而去,她的後背沒來由地直覺寒氣逼人。她可以自救,但,君尚將被那幾柄閃著寒光的刀劈成肉醬。一咬牙,樹枝離弦而去,直射君尚胸口大穴。幾乎是在箭出的同一時間,一抹烏黑流光,悄無聲息直襲青蓮背心,穿透前胸,鮮血噴射如泉,仿佛是盛開在地獄之河的曼珠沙華,如落日霞毯無與倫比。
「青蓮!」那一聲叫喊形同裂帛,黑影如箭,激射而來,將她單薄縴弱的身體抱在懷里。
「好冷!」紅唇如凋零之花,青蓮吃力地抬起手,觸著君尚的面頰,那手指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君尚哥哥,這一次,是……真的……」永別了!青蓮含笑將這三個字納在自己口中,因為,連自己都好舍不得離去啊!
「不!」瀕臨絕境的野獸發出的嘶吼也不及這聲音的可怕,君尚抬眼,冰刀般在那偷襲成功的弓箭手咽喉上劃過。
杯箭手駭然後退。
君尚抬手, 嚓一聲截斷青蓮後背的長箭,甩手!
箭意怒極而發,驚天撼地,殺氣凌人,準確沒入弓箭手後背,一分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