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樂,外頭那個……是孩子的爸爸吧?」
駱粉雪摘下耳朵上的听診器,伸手指了指白色布簾外正一臉嚴肅倚在牆面的高大男子。
「嗯。」月樂輕輕點了下頭。
駱粉雪立即笑逐顏開,「不錯嘛你!」她拍了拍月樂的肩頭,「那男人看起來很靠得住的樣子啊,儀表堂堂一臉正氣的。」唉,怎麼她在相親網站上就從來遇不到這樣的好貨呢?
「還、還好啦。」雖然粉雪姐姐夸的是魏言輕,但月樂還是臉紅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
「怎麼,和他把話說開了?」駱粉雪笑著挑起清秀的眉峰,「那喜事什麼時候辦?」
啥?喜事?粉雪姐姐思維夠跳躍的。
月樂搖了搖頭,「我們……根本還沒談到那個地步。」
「喂,我說月樂,你該不會是要等小孩子長大到能當花童的年紀了,才肯進結婚禮堂吧?」駱粉雪不贊同地撇了撇嘴。
她……也不想那樣啊。她也不希望肚子里的寶寶一生下來就是「非婚生子」的尷尬身份啊。月樂扁扁嘴,直到此刻,才終于覺得有一點委屈︰魏言輕最討厭了,連是不是喜歡她都無法明確的表個態,更別提向她求婚了。
「月樂——」駱粉雪伸出兩指捏捏她蒼白的臉頰,「你啊,再不積極一點,當心跟我似的,快三十了都結不成婚哦!」
積極一點——又是這四個字。
記得上次粉雪姐姐說要去相親的時候,也是滿口碎碎念著這四個字呢。
只是——這听起來超級簡單的四個字,要如何實際操作?對她這樣膽子比芝麻還小的宅女來說,難度好高……
「我、我不擅長主動跟男人告白的……」她低下頭,幽幽嘆了一聲。她很清楚自己的勇氣有幾斤幾兩重,如果不是當初魏言輕主動來招惹她,或許直到今天他們還只是路人甲與路人乙的關系呢。
「笨。」駱粉雪彎起指關節敲了一下她的前額,「別忘了你是孩子的媽媽,有了這重身份在,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做什麼……都可以……」她喃喃重復著粉雪的話。
真的可以嗎?自打與魏言輕相識以來,她一直是唯唯諾諾被拖著走的小蝦米一尾,如今——她可以反客為主,成為兩人之間關系的主導嗎?
不敢想象呵……
「當然可以,只要那男人夠在乎你。」駱粉雪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隨即按下預約鈴,召喚孩子的爸爸進來。
魏言輕掀開布簾走進診室,坐到月樂旁邊,望著駱粉雪的眼神帶有一絲緊張,「醫生,她的身體——還好嗎?」問這話時,他極為鄭重地吸了一口大氣。
「老實說,不是太好。」駱粉雪挑起柳葉眉,似笑非笑地回答。
「那——」他看月樂一眼,整顆心被面前這位冷面女醫師的話吊了起來,「請問是哪方面不理想?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嗎?」
注意到這男人極為自然地用上了「我們」,駱粉雪的眼中閃過一抹贊許之意。好吧,口氣還是放寬容些,別把他嚇著了。
「之前我就和準媽媽本人溝通過她的身體狀況,她的體質不是特別健康,血液中血紅蛋白的含量偏低,這樣下去,懷孕後期會很辛苦。」駱粉雪趁機也多念一次池月樂,誰叫這女人上次根本沒把她的意見听進去,「我也曾經問過她,要不要干脆拿掉這個孩子算了?但是她很堅持要生。所以我想,這個寶寶——以及寶寶的爸爸——應該對她來說非常非常的重要才是。」她連著使用了兩個「非常」。
「粉雪……」月樂垂下頭,心里又羞又窘。別說啦!粉雪姐姐怎麼回事?是在代替她向魏言輕表白嗎?
魏言輕听了駱粉雪的話,徑自沉默不語,陷入若有所思的狀態里。他神色微妙,帶一絲懊悔與一絲心疼。月樂僵在一旁,察覺不出他心思為何,也不敢造次。
「我希望準爸爸可以多多關心準媽媽的身體狀況,當然了,也包括心理狀況。別再讓她一個人去面對初次懷孕的未知恐懼感。每兩周一次的產檢,希望準爸爸也可以盡量陪伴出席,畢竟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駱粉雪公事公辦地說完,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池月樂腦袋低垂的怯懦模樣,又再追加了一句︰「月樂,你再這麼委屈自己下去,肚子里的寶寶也不會答應的哦!」
委屈自己?她有嗎?
從醫院泛著消毒水味兒的密閉空間內出來,改坐在充盈著淡淡汽油味兒的半舊休旅車內,因為駱粉雪的話,月樂很誠心地決定進行自我反省。
原來在別人眼里,她一直壓抑著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望,活得很將就很委屈?也連帶著……致使肚子里的寶寶無法在寬厚自由的空間中成長?
她是一個那麼失職的準媽媽嗎?
這時,休旅車毫無預兆地在馬路邊停了下來。魏言輕熄了引擎,拔掉鑰匙,若有所思地側頭看向她。
「魏言輕?」她有些不明白地回應他的注視。怎麼突然停車了?
「池月樂,你老實和我說——」他以復雜眼色,深深望住她,「我是不是對你很差?」
很差?月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猛力搖頭,「沒有、沒有!你對我——」很好很體貼她說不出口,因為懷孕初期他根本沒在理她,「還、還不錯啦。」
他听了,當即明白這個「還不錯」的門檻有多低,視線不再與她相對,而是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絞纏的雙手上、那突起而分明的指關節。
他……生氣了嗎?月樂吞下一口唾沫,看來,「還不錯」這個講法太過保留,還是會傷害到他的男性自尊心哪。
「我、我剛才太嚴苛了,其實……其實你對我挺好的……我並沒有覺得委屈……粉雪她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她企圖亡羊補牢,但是魏言輕卻並沒有因此而更高興一些,面色仍是凝重的。
沉默片刻,他突然吐出一口長氣,「你知道嗎?方皓朗對我放話,說不管我介不介意,他都要追求你。」如果不是這樣,他說不定還沒發現自己對池月樂的獨佔欲,強烈至此。
「嗄?」月樂呆住。明明粉雪姐姐囑咐過她,懷著孩子最好別一驚一乍的,要維持心緒的平靜;但是,她忍不住——這個認知,太讓人驚訝了。方總他……果然是視力不太好哪,居然真的喜歡上她了?!
「我想,他一定對你很好,比我要好得多。他本來就是好好先生,對著誰都沒脾氣。」魏言輕彎唇苦笑,「相比之下,我的個性就太差了。」
月樂驀地僵住身形︰他說這話的言下之意是?
懊不會……接下來他要很狗血很言情地對她說「我配不上你,你還是回到那個能夠溫柔善待你的男人身邊去吧」?!
「池月樂。」高大的身形驀然湊近,他力道緊繃的雙手掇住她的肩頭,拉她與他對視,「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她?!什麼?拜托她拿掉孩子,良禽擇木而棲——到方皓朗的身邊去?!天啊天啊,她的人生有沒有這麼狗血?她喜歡的男人是不是聖父投胎?方總雖然很好,但她不要啊……月樂驚惶失措,手上一使力掙月兌魏言輕的鉗制,用力捂住雙耳︰「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池月樂!」這女人好端端的又發什麼瘋?他沒耐性了,一把扯下她捂耳的雙手,以清晰聲量、一字一句地說︰「我是想拜托你——幫我。」
咦?是「幫我」不是「離開我」?這樣……好像比較不狗血了?她傻呆呆地停下掙扎的動作。
「你必須——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行。」他鄭重其事地說,剛毅的面孔上浮現一絲赧然,「我過去……沒試過和一個女人相處那麼久的時間,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一個女人才算好。我……其實沒太多經驗可以借鑒,所以必須由你來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你希望我怎樣對你。我不想輸——不想把你讓給方皓朗那家伙。」
月樂听得瞠圓了雙目︰他……他的意思是,他過去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談過一次戀愛,所以對討好女孩子之類的事情很菜鳥很笨拙嗎?
在冷酷嚴肅的表象下,她所認識的魏言輕,竟然是一個這麼——純情的男人?!
太驚訝了——不不不,是太驚喜。這男人,還說他不會討女孩子歡心呢,方才說的這一席話,就足夠令她虛榮得像個滿脹了的氣球飄飛上天了。
「好。」月樂笑了,將一只手放入他厚實的掌心。
好?他側目凝向她,好的意思是?
「現在,我想下車。」
「哦?」他有些意外。
「我其實受不了汽油的味道,會頭暈。」她小聲地說,見他的眉頭隨之皺了起來,又急忙補充一堆解釋,「這和懷孕沒關系啦,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一坐你的車就會暈……」其實她暈了兩年,也忍了兩年。
她話音未落,魏言輕一把推開車門,以眼神示意她從人行道的另一邊下車。
下了車,她站在人行道的上風口,聳起鼻子大吸春天的微風。嗯,果然舒服多了。
原來,向魏言輕提出要求,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難嘛。
魏言輕繞過車陣走到她身邊,一手攬住她肩頭。因為她身型過于矮小,他還屈就自己彎了彎身,「走吧,我陪你走路回家。」
「可是,車子……」她在他懷中抬起頭來。
「扔著吧。很舊了,沒人稀罕偷。」他滿不在乎地回答,卻在心里暗暗籌劃著︰是不是該換部車了?以後要定期載月樂去產檢,總不能每次都讓她聞著汽油味兒昏眩一路呵。
「魏言輕,我可以再提一個要求嗎?」她捏起無名指和小指,演示出她的要求有多麼「微小」。
「你說。」他望著她小心翼翼而又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心頭柔軟了,「以後想要什麼,都盡避開口。」
十五分鐘以後,兩人坐在一家以藍白兩色裝修一新的火鍋店內。店名也特直率,就叫「藍與白」。
魏言輕坐在櫃式空調的下風口,沉著臉,不太愉快地瞪著桌子對面的女人,「池月樂,你也給我稍微差不多一點。」
他還以為這女人有什麼高尚的人生追求要仰賴他幫著實現呢。就算不是,她想要名牌洋裝皮包或者是珠寶首飾之類的那些俗物都好,他一定眼楮也不眨地幫她搞定;結果剛才,她嬌聲嗲氣地哼唧了半天,磨到他骨頭酥軟,要求卻只有一個——帶她來吃麻辣火鍋?!
真是……會被她氣死。
「你的胃不是還沒好?而且剛才那醫生怎麼說的?你現在這種狀態可以吃刺激性的東西嗎?」他一臉沒好氣地擲出三連問。
月樂抓抓後腦,笑得傻兮兮又有點心虛,「可是,我嘴巴里淡刮刮的沒味道嘛,就是想吃點辣的東西。」怎麼辦?她好像很享受這種反骨的感覺呢。看著魏言輕一臉莫可奈何的樣子,她怎麼覺得特別開心?
原來在喜歡的男人面前耍任性,被他不情不願地縱容著,感覺是這麼的好啊……
「駱粉雪的手機號碼給我。」魏言輕繃著臉,朝月樂攤開手掌。
「干嗎?」她警惕地望著他。他要打電話找醫生告狀?
「你管。」他橫她一眼。這女人可以只顧一時享樂不計後果,他卻要顧著她的身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唉,真煩,待會兒還是要跟駱粉雪多聊兩句,順便問問她池月樂在飲食方面需要注意哪些禁忌吧。
他在心中默默哀悼自己的墮落︰本來是無牽無掛、瀟灑不羈的單身漢一名,現在竟然提前培養出了「人夫」和「準爸爸」的雙重自覺性,既然如此,他索性就淪喪到底,干脆娶了面前這個蠢蛋女人好了……
這個念頭倏忽閃過腦海,引得魏言輕怔愣了一下。結婚?活了三十一個年頭,這是第一次有女人令他出現這樣的想法。
面前的笨女人……是她嗎?他要娶的女人,他終身的伴侶,是池月樂?
沒想到呵。最初走在一起,不過是為了規避池夜汐這宗甩不月兌的大麻煩,他曾經那麼篤定,跟池月樂之間只是短暫的露水姻緣、玩玩而已。
而現在,想認真的念頭卻再也剎不住車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這時熱氣騰騰的紅白鍋底上了桌。煙霧繚繞中,魏言輕稍微地揣想了一下池月樂成為他妻子的模樣。然後他發現,自己居然頗能接受。
生活無趣,酷愛網聊,穿一點都不性感的棉布睡衣,每晚十點準時上床睡覺的宅女池月樂——好吧,就是她了。
而桌子另一邊的池月樂渾然不覺,忙著用筷子夾起削得薄薄的肥牛片,拋入紅湯里打了個滾,撈起,迫不及待往口里送。
「等一下。」魏言輕喝止她的動作。
「哎?」
他雙手齊上,接過她的碗仔和筷子,舀一勺白湯到碗里,夾起那片粘滿辣汁的肥牛涮了涮,直到上面的紅亮色澤幾乎被沖洗殆盡,他才將它送回她嘴邊。
「張嘴。」他柔聲誘哄。
月樂乖乖地張大了嘴,不過是因為驚訝。魏言輕太夸張了,既然要吃得這樣清淡,她何必點麻辣鴛鴦鍋?直接點白湯就好了啊。
而且,喂食呢!他幾時對她做過這麼肉麻膩歪的「情侶專屬」動作了?
魏言輕將那片牛肉塞進她嘴里,看她乖乖咀嚼了兩下吞了下去,神情終于寬慰了少許。
「不對。」他將那盆鍋底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太極八卦陣「紅色」的那一半被轉至他面前,徹底告別月樂那一邊的桌面,「你直接吃白湯就好了,我何必那麼麻煩。」他也醒悟了。
「喂,你……」月樂現在很虛弱,很想抗議。粉雪姐姐騙人,什麼叫「她做什麼都可以」,搞了半天,還是魏言輕在主導一切啦!
吃飽了午飯,魏言輕陪著月樂沿河道走回家。河堤上栽了一排春柳,隨風輕輕搖曳著枝條,形成一幅頗具浪漫情致的宜人美景。
池月樂覺得有些奇怪,日光當頭照,街上的行人怎麼那麼少。隨即她想起,哦,今天是工作日來著。
等下回到家還得寫封電郵給方總,補個病假單才行呢。
「明天,你可以去上班嗎?」這時魏言輕問她。
月樂立刻氣虛了一下,心頭飄來一片烏雲,暗暗地壓了過來。
明天進了公司,免不了就要和束芳菲打照面……說她是懦弱的膽小表好了,明明做壞事的那個人是束經理,可是她這無辜的受害者居然更為緊張,不敢面對那個惡整她的女人。
「應該……可以了吧。」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卻沒能瞞過魏言輕的銳目。
「池月樂——」他停下腳步,雙手覆在她肩頭,定住她身子,「現在可以說了吧?是誰干的?」
她目光閃躲,「八成……是打掃廁所的工作人員不知道我在里面,所以不小心把我給反鎖了吧。」
「池月樂!」他喚她名字的口氣更嚴正了些。這麼蒼白的借口,虧她編得出來。打掃廁所的工作人員會故意把插銷扳彎、會故意把空調的溫度開那麼低存心讓她受凍?
看來剛才那位姓駱的女醫師說這女人總是在委屈自己的狀態下活著,果然沒說錯。
而他……居然不是那個她受了委屈就會來投奔的男人,這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好吧。」他嘆口氣,「你不用正面回答我,我大致猜得到是誰干的。」
「哦?」她緊張地抽息。
「是不是束芳菲?」
氣氛一陣凝滯。魏言輕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不自覺地咬起牙關,下頜繃緊了,「那女人真是活膩了。」他入職不到一個月,已經有好幾名同事向他抱怨過束芳菲喜歡欺負後輩,沒想到這次,她居然招惹到他的女人頭上來。
他刻意壓低的聲量,依然嚇到月樂。她連忙拖住他的手臂,「你、你可別把事情鬧大哦!」息事寧人是她一貫的處事法則,束芳菲再過分也是同事,她實在不想和那女人正面起沖突。
魏言輕以手扒過鬢角的碎發,有些煩躁地吐了口氣,「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然後安撫地摟了她一下,藏住怒意,聲音放柔了少許,「明天再請一天病假吧,你的感冒還沒全好。」
事實上,他已經煩透了束芳菲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也煩透了池夜汐那個死丫頭用那種明顯瞧不起人的口吻質問他︰「你是干什麼吃的?」他不想讓任何人鑽了空子,誤以為他是那種保護不了自己女人的窩囊廢。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場了。
「我要你讓那個女人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