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船在一陣陣歡笑聲中靠了岸。在眾人的陪同下,劉驁登上瀛洲台,遙望帝都繁華,俯視宮苑景物,一派欣欣然繁榮昌盛之態,心中不由大樂。
趙氏姐妹已提前到達,命人在瀛洲台置備酒宴恭候聖駕。趙飛燕穿著南越貢的雲英紫裙、碧瓊輕綃,款式是宮中最流行的「留仙裙」,走動起來,一雙玉腿隱約可見。
紫蟬盯著趙飛燕的薄紗裙,烏溜溜的大眼半眯著,似在心中評估著什麼。
相傳,趙飛燕能歌善舞,通音律,曉詩書,妖嬈媚艷,是天生的人間尤物。不過,經過一番實際比對後,紫蟬認為真正美艷嫵媚的人間尤物,該屬趙飛燕的胞妹——趙合德,她比起趙飛燕來,更有一番魅力。
「公主好像很開心?」永晞瞧著她一雙靈動的大眼上上下下打量著皇後,從人家的臉蛋到縴腰、長腿,一處都不放過,眼光放肆的程度和男人不相上下,心里頗不是滋味。
「是呀,難得有機會可以出府透透氣!」紫蟬心無城府地拽了拽永晞的袖子,「永晞,你覺得趙飛燕和趙合德誰比較漂亮?」她正在興頭上,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大嗓門,已惹來各方詫異的眼光。
「公主!」這女人,說話不經大腦嗎?害他心髒幾乎漏跳一拍,「大庭廣眾之下,不得對皇後和昭儀無理!」
「啊?!」她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難看,只好委屈地咬唇,語調放得柔軟,「好嘛,好嘛!我注意就是了,你別生氣嘛。」
從不曾見過她這麼形于外的乖順,而且是為了他而展現。永晞心神微微一蕩,抬起手掌,輕輕地模了模她的頭,「听話,我這是為你好。」墜馬事件已經是趙氏姐妹給她的警告,他實在不敢想,再次惹怒她們將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紫蟬眼中突然發出明亮光彩,下一秒,她偎進他懷里,兩只手環抱著他的腰,好小聲地說︰「我知道。」
闢場按雜,宮闈更甚,趙氏姐妹權傾後宮,不可一世。而這個男人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卻不擅言詞,所有的擔憂關懷都需要用心體會才能感受到。而她,感受到了。突然,她好想好想抱住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永晞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微怔地低頭,正對上她漾開的甜美笑靨。總是平靜無波的容顏線條柔和下來,他伸手摟住她的細腰,讓她倚靠,心想,何時這個動作變得如此理所當然了?
「永晞,你要是還生氣,我就回家去閉門思過了。」得到他的回應,紫蟬抬起頭,看到他雙目直視著自己。漂亮的眼楮,里面只映著她一個人的模樣。哦,她好喜歡好喜歡他,這樣美麗的時光,想要一輩子都可以有他來分享。
「你呵……」縱容的語氣,他享受著她偶爾粘人的小動作。
突然,鼓樂聲大震,將所有人的視線集中過來,趙飛燕開始在瀛洲台上表演歌舞。只見她在一小方毯子上做出各種舞蹈動作,平展雙臂,翻飛長袖,起伏進退,下腰輕提,旋轉飄飛,就像仙女在萬里長空中迎風而舞一樣優美自如。
「哇塞,漢宮飛燕耶!永晞,快點,我要當一回VIP!」過去看演唱會時,她只有錢買最便宜的門票,現在不一樣,終于可以大飽眼福了!忘了他听不懂VIP的含義,紫蟬興奮地嚷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沖過去,胳膊卻叫永晞一把拉住。
「公主!那是皇上和昭儀的位置!」
「呀,對了!你不說我差點忘了。」紫蟬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乖乖跟他走到稍偏一點的位置坐下。
花蕊繽紛舞,楊柳慢搖風。趙飛燕表演的這種舞步,手如拈花顫動,身形似風輕移,輕盈飄逸,揮灑自如,看得人眼花繚亂。
「真好看,這是什麼舞啊?」紫蟬笑問著身旁的男子。
「這也不記得了嗎?」永晞心潮起伏,沉吟了一下,開口向她解釋︰「這叫踽步,是皇後最為擅長的一種獨特舞步。」
紫蟬俏皮地沖他吐了吐舌頭。連這個要是她都知道,那還不真成了漢史學家啦!
此時,趙飛燕手執花枝,輕微地顫動。雙腳作輕快的碎步,進、退、橫行,都有一種飄忽之感。有如一個飄浮不定、神情恍惚的精靈在游蕩。那麼嫻熟自如,那麼輕盈優美,看得紫蟬如痴如醉。
「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望,感予心兮多慨慷。」趙飛燕輕啟朱唇,聲韻婉轉迂回,將詩中的豪邁、深情、蒼涼演繹得淋灕盡致。
隨著笙樂此起彼伏,趙飛燕微微扭動縴細的腰肢,足尖輕輕幾點,接著翩翩起舞。真好似仙子凌波,更若那春暖花開,迎風欲飛的春燕;再看她縴眉如畫,秀發如雲,尤其是一對流星般的眸子,含情脈脈地回身一瞥,手中的花枝就勢一拋。從紫蟬的角度看去,那是絕美的背影,飄若驚鴻、離散的長發,翩躚的裙裾,美麗且魅惑。
花枝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目光順著瞥去,只見花兒不偏不倚落在了富平侯張放的懷中。他執起花,旁若無人般置于唇畔輕吻,優雅地朝趙飛燕勾起一抹淡笑。
趙飛燕和張放?!這,這怎麼可能嘛……
紫蟬搔搔頭,心里有點迷糊,眼楮瞟向坐在身邊的劉驁,卻見那泛愛又專情的皇帝只是渾然忘我地凝視著他身旁巧笑倩兮的趙合德,根本未曾注意到剛剛的一幕。
「嗯……永晞,趙飛燕和張放,他們,他們……」她朝張放手中的花努努嘴,用眼神詢問永晞。
「噓……」他搖搖頭,示意要她安靜。
「可是……」她想再開口,卻在下一秒鐘被霍然起身的趙合德打斷。
「慶熙公主,對我姐姐的表演有什麼意見,不妨大聲說出來,姐姐也可做適當的改進。何必私下評論呢?」她的眼中有著防備和挑釁。
「我……」
音樂聲戛然而止,眾人都朝這方向望過來,劉驁的臉上也露出不豫之色。
「對不起,我、我……」紫蟬感覺到現場的氣氛有些緊迫,似乎每一雙眼楮都在盯著她。好緊張,她該怎麼辦?
「趙昭儀請勿惱怒,公主不大懂舞技,所以方才正向臣討教,未曾注意打擾了皇上及昭儀的雅興,請皇上恕罪!」喬永晞挺身護在紫蟬身前,即便擔憂,他亦藏得極好,不露痕跡,只不卑不亢地替她解圍。
「你……」趙合德愣了下,臉色乍紅乍白。沒有想到素來與公主不和的喬永晞會站出來為她說話。
「小棉只是無心之過。合德,不要生氣了,繼續看表演吧。」劉驁輕輕拍了拍趙合德的手,婉妙的樂曲聲又再度揚起。
紫蟬剛想吁口氣,一抬頭,卻見趙合德目中隱有火焰,面容罩著淡淡寒霜,那神態絕對稱不上友善,仿佛窺伺著、計量著、防御著,哪里還見方才柔婉明艷的樣子。
心底倏地一沉,紫蟬咬唇躲進永晞的懷里,哎,看來……她真的是惹到麻煩了。
回到將軍府,喬永晞並沒有直接回他的院落,反而跟在紫蟬身後一起來到了慶熙閣。心底,有某根弦被她遺留泄露的線索挑動了,他想和這個一改故轍的妻子好好談一談。
「駙馬爺?!」宅院中的人乍見到喬永晞,無不將兩眼瞪得又大又圓。駙馬爺竟會來慶熙閣,居然……居然在沖她們微笑!
「都愣著干嗎?還不快去把駙馬爺替換的常服拿來!」還是碧珠和如意兩個丫頭率先反應過來。
「哦……是,是!」兩個小丫環急匆匆跑掉,如意轉而吩咐伺候的小丫環準備其他事物,大家強壓住心里的好奇,紛紛埋頭忙自己的事情。
紫蟬將視線定在永晞的身上,他在小丫環的服侍下,已換上了藍色偏暖的青紫色貴族燕居服,然而眉宇間卻依然藏不住武將的鋒芒。說來奇怪,就這麼看著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便油然而生。這個陽剛俊朗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啊!想到今天在瀛洲台他的挺身相護……紫蟬的唇角緩緩翹起,胸臆中滿滿的幸福好像裝不住,快要溢出來。
如意含笑望著兩位主子,輕輕用茶導把綠茶從茶荷中撥進白瓷茶杯里,熱水從壺口直瀉而下,杯中的茶葉就隨著水浪上下翻滾,一片片撐開,旋轉著,透明的茶葉里水破開的聲音很輕微,有淡淡的香氣。
「這是皇上御賜的顧渚紫筍,烹煎此茶的用水非當地的‘金沙泉’不可,所以有‘顧渚茗金沙泉’之說。」她將茶杯輕輕放置在茶幾上,「您們試試看,瞧奴婢的功夫好不好?」
紫蟬沖她笑了笑,右手拿起杯子湊近嘴邊,小嘴吹了吹,輕啜了一口香氣。
「公主,怎麼樣?」如意圓瞠著雙眼。
又喝了一口,紫蟬緩緩吁出氣息,唇角牽動,「好香的茶,如意,你的茶道好棒!」
細細的,如意回了一朵笑,再度斟滿紫蟬的茶杯,隨後看向在旁安靜品茶的男子。
「我有事要和公主商量,你帶她們都先下去吧。」永晞溫和地對如意說。
「是。」如意示意屋里的丫環們都退下,並細心地帶上了臥房的門。
喬永晞沉默地坐在紫蟬對面,細長的眼眸凝視著她,室內沉寂下來。
「怎麼不說話?你不是有事要說嗎?」紫蟬瞅著他若有所思的面孔,終于忍不住開口。
「嗯。」永晞淡淡地啜了一口茶,臉龐的冷峻瞬間清明,他靜靜地說︰「其實……你這次受傷並不是意外,而是趙合德事先計劃好的,她讓心月復在馬鞍的革帶上插了幾枚細針,你一騎上去,馬因吃痛摔跳踢踏,你才會被摔下來。」放下茶杯,他目光靜靜凝住她,燃燒著點點憐惜。
「是她?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你早就知道了?」紫蟬反問他,暗暗咬唇。
永晞點頭,深深地嘆息︰「為了她姐姐,趙飛燕。」
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過的話,再回想今天的情景,她當下心中了然,卻仍有些想不明白,「可我是皇族中人,她總要有所顧忌才是,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因為,」永晞皺起英氣的眉,淡淡錯開她的目光,語氣微瀾,「你曾威脅過趙飛燕,若要再與張放暗同款曲,就會通報皇上。」
「原來如此……」紫蟬啞然失笑。芒刺在背自當盡力鏟除,看來趙合德確實心狠手辣。
兩個人的目光交凝,四周安靜下來,他嘆了一口氣,略略傾身拉起她的小手,將它穩穩包于自己溫暖的大掌中。
「今天的情景有目共睹,你……為什麼要阻止我?」紫蟬臉蛋發燙,偷偷看向身旁的男子,發現他正望著她,眉目俱柔。
聞言,永晞莞爾一笑,「依你之見,在皇上心中你和趙合德孰重孰輕?」
紫蟬抓著他的手指玩,而他縱容地由著她,彼此間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確實,劉驁雖然疼愛她這個妹妹,但遠不及對趙合德施與的恩寵。只是她沒想到永晞作為一員武將,居然有如此縝密的心思,那麼,他看出的恐怕不僅這件事吧。
「公主……」
「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公主公主的太生疏了。」紫蟬一抬頭,打斷了他的話。
「好……」他舌忝了舌忝嘴唇,顯然對稱呼她的閨名還不能適應。
紫蟬歪著頭,眼珠子轉啊轉的移到他的俊顏,看到悄悄爬上他耳朵的微紅……在不好意思?
「……你,」他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這才想起他最初要問的問題,「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紫蟬暗暗咬唇,她知道他會來問她,他這樣的人是一定要問個明白才肯罷休的,然而,這樣離奇的事情,她又怎麼說得清。
「你不覺得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他的聲音有點逼緊了,不再溫潤如水。
「你,會相信我嗎?」
「只要你肯說,我便信。」只是現在這一刻,他忽然清楚一件事,他想要信賴這樣的她。那是一種沒有理由,也不需要解釋的意念。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知道。」以他的敏銳恐怕早就看出了端倪,希望自己的回答不會嚇到他,紫蟬在心中祈禱,「其實……我不是什麼慶熙公主,我叫木紫蟬,來自兩千多年後。對我而言,這個時刻是歷史。但別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借尸還魂,也許是因為它。」她迎向永晞愕然張大的雙眸,將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紫檀木蟬遞給他,並把車禍當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給他听,包括斷氣後看見的強大紫光。
這比她想象中的要困難,敘述過程,她幾次被他打斷,如果她再不小心用字的話,恐怕講出的每個字眼都得做名詞解釋。
「就是說,你極可能是被這木蟬帶來的?」永晞拿著木蟬,深思的神色,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听聞……早年皇上微服出宮時,曾踫到一位來大漢宣揚佛法的西域聖僧,出于好奇便邀他一同回宮,請他到未央宮的宣室講經說禪。當時的你剛剛滿月,一直啼鬧不休。聖僧推算了你的生辰,就將這紫檀木蟬作為你的滿月賀禮,並贈了一偈。」
「哦?怎麼說的?」又是和尚?紫蟬來了興趣,兩眼放光。
永晞微微蹙起眉頭,極力回想︰「這件事我也是後來才听皇上說起的,好像是……佛法無邊,無遠弗屆。奇緣天成……紫蟬再生。」高大挺拔的身軀瞬間僵住,清湛有神的目光緊迫地盯著她。
「天吶!」居然這麼巧!紫蟬捂住嘴,卻掩不住逸出的驚喘,「奇緣天成,紫蟬再生。」這、這分明是在說她嘛!冥冥之中到底有怎樣的一股力量在牽引著這一切?
一個多月的疑惑,在此刻終于得到了解答,這個和他共同生活一年的女子,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什麼都改變了,甚至連性情都變了……而最大的改變,是他對她的心。
情緒轉變僅在瞬息,森然的內心冒出點點歡意,永晞的面容愈來愈柔和,嘴角化出燦揚的笑。
心里的感覺騙不了人,自從她受傷醒來後,他變得會不由自主地關心她、憐惜她,見她微笑時自己會跟著愉悅,見她為難時自己會挺身相護。並且開始渴望能抱緊她,甚至,萌起想與她共度春秋的渴望,這是一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啊!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心態的轉變全部是因為她——木紫蟬,在無相的時空里,陰錯陽差,他遇到這個熱情善良的姑娘,令他學了世間男女的情感,他心中的沖擊震撼,著實難以描喻。
「紫蟬,」他移坐到她身邊,溫柔地望著她,「就咱們倆的時候,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當然可以啦。」紫蟬點頭輕笑,此刻他的語氣里竟含有一絲討好她的意味,在這素來冷硬的男子身上顯得十分有趣。
「對不起。」他的大掌撫弄著她柔軟的發,如撥動心弦,溫文的語調中藏著懇切的歉意。
「什麼?」紫蟬挑眉,不明所指。
「……這一個多月來委屈你了。」冷淡和漠視不是她應該被給予的態度。
她愣住好半晌,眼楮慢慢被水光模糊,「沒關系,你又不知道。」
他與她之間是奇緣而至,她陰錯陽差走進他的生命,感領他身上的溫暖,牽牽連連的,緣分就這麼種下了。況且,她感應到他的回應,兩顆心相互激蕩,她知道,這段情絕非虛妄。
永晞嘆息地伸出長指按住她眼角偷跑出來的濕意,然後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拍撫她縴細的背。
臉埋進他的胸懷,鼻間忽然充滿他的味道,她一個劇烈的心悸,差點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別哭。」他輕輕地拍著她,像是哄小孩似的。這樣的懷抱讓她感到溫暖而踏實,一股無法言語的親昵在彼此之間蔓延。
張手環抱住他,她無聲揚起嘴角,她知道,新的生活就此展開,她與她的男人呵……會有好長好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