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如驚雷將李奕劈醒,馮小九選在此時告訴他這番過往不是為了敘舊情,也不是為了替他解惑,她是要……她是要……
「保皇上。」她驗證了他的猜測,「我知道,你此番是有備而來;我知道,以李敷為首的一幫寒門子弟皆是你這十年培幕起的勢力;我知道,這十年光陰足夠寒門子弟結成黨羽,互為臂膀,壯你成大勢;我也知道,隨著身體的強健,你的心氣也跟著高漲。可我不管你是誰,我只要你知道,若你想取皇上而代之,我必定與你為敵。」
與他為敵?曾夜夜不眠守著他的人竟要與他為敵?
「不會的!」他拼命地搖著首不肯相信,「你不會的!」
「我會。」她馮小九毫不含糊地正告他,「不是我同你切割干淨,而是十年前,那個短命鬼離宮之日起便親手將我們之間的千絲萬縷切割得干干淨淨,未留分毫。」
他不信,她是他回宮的理由啊!她是他這十年活著的理由,她是他不斷培幕根基的理由,她也是他當年選擇離宮續命的理由。
如今,她竟告訴他,她不僅與他毫無干系,更為了保另一個男人而不惜與他為敵。
他不信——
「你若當真與那短命鬼切割得干淨,又何苦……何苦……」他指著殿門外,院中央那一片片累累花球,「何苦種這勞什子?」
拿話抵她?
為了感念先帝爺的恩情,馮小九早已豁出去了,「我可以種它,也可以一把火將它焚盡!李奕,你給本宮記住了,十年前守著我的是拓拔浚,不是那短命鬼!十年後,再回宮的是你李奕,也不是那短命鬼!」
***
「你命李奕傳話給朕,所謂何事?」
拓拔弘見了李皇後連寒暄盡省,直奔原委。李皇後並未叫李奕傳話,忽听皇上此言,她也是機巧之人,頓時明白過來——李奕再義正詞嚴,她的那番話到底在李奕心中燃起了火苗。
她不妨借著這火再燒旺些,「哪里有什麼緊要之事,不過是循例討皇上一句話,下月初九乃文成元皇後生祭,當如何打理才是?」
竟為了此事將他從文明殿喚來,拓拔弘想著想著便動了氣,「這麼些年你是如何打理文成元皇後生祭的。辦了這麼多年的差事,現如今倒來討朕的主意,朕還要你這個皇後有何用?」
李皇後自幼許給儲君,又添姑母為元皇後,于後宮中一直自認高人一等。加之天性倔強,無端挨了拓拔弘這麼一番訓斥,自認在內侍婢女前失了體面。索性豁出去,什麼也不顧,單想討回自己的顏面。
「臣妾知道皇上孝感動天,臣妾只是不知,文成元皇後與文明馮太後在皇上心里孰輕孰重。」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拓拔弘最恨她陰陽怪氣的論調,「你想說什麼?不妨直說。」
好,她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文成元皇後乃皇上生生母親,生養皇上是天恩,為了皇上能登大寶更是舍了己身。論理,皇上對文成元皇後當最是孝敬恭順。可文成元皇後的生祭,皇上交由臣妾按宮規而行。可文明馮太後每年千秋,皇上都親自打理,不假他人之手,朝野上下更是視為頭等大事。臣妾敢問皇上一句,如此厚疏而薄親,是何道理?」
要道理?拓拔弘義正詞嚴︰「朕十三歲失了父皇庇佑,為保我北魏天下,小太後放下太後之尊,違心依附太尉乙渾。她教導朕如何韜光養晦,如何忍辱負重,如何中興國祚。她甘心受乙渾的輕視,也要一步步放大乙渾的野心,待時機成熟,再借專擅朝權之名將其誅殺。
「之後,小太後親手帶領朕剿滅乙渾黨羽慕容白曜,奪回南疆兵權,更以謀反的罪名將其弟慕容如意絞殺,平定四方動亂,讓朕皇位無虞。
「小太後有此從政大謀,可她竟絲毫不貪戀權位。在朕大婚後,便讓朕親政,悉心輔佐朕之多年——小太後為朕付出這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少于元皇後養育朕之恩德,叫朕如何不敬她?不重她?」
他說得光明正大,李皇後卻早已認定他與馮小九絕非母賢子孝,「敬她?重她?敬要敬到半夜三更皇上還守在文明殿里不出來?重要重到區區一個小太後讓皇上覺得整個後宮都失了顏色?」
「你胡說些什麼?」拓拔弘反手給了李皇後一記耳光,他的反應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看著皇後被打偏的臉,他心頭有塊一直壓抑的角落……松動了。
李皇後的驕傲與顏面被這記耳光給打翻,她失掉的東西,旁人也休想擁有,「我說什麼?我說什麼你心里再清楚不過。堂堂皇上竟對太後動心,這若傳揚出去乃天下的笑話!北魏的國恥!你叫臣民蒙羞,你叫先帝蒙羞,你叫祖上蒙羞,你叫這天下都因你而顏面盡掃!」
「你給朕住口!住口!」
他越是氣結,意味著他越是心虛,李皇後便越是要說︰「莫說你們名為母子,永遠也不會有結果。即便她是馮小九,不曾婚嫁,你以為她就會鐘情于你嗎?宮中之人誰不知她本是長壽王爺的近身,侍候長壽王爺多年,早已傾心于他。如今長壽王爺失了蹤影,可宮里進來了一位于其頗為相像的李奕,太後早已移情李奕。只有皇上您,還傻愣愣地捧著一顆心不知要喂了哪條狼子呢!」
小太後和……和……李奕?
拓拔弘根本不能接受李皇後所言的一切,「你胡說!你在胡說!」
他不信?她就說到他信為止,「我是不是胡說,你找幾個太後近身之人問問便知。好端端的,李大人重臣高官不做,寧願做個小小的宿衛監,苦守宮中?他夜夜守在文明殿內,連府上都不回,是為何故?皇上當真猜不出來嗎?」
拓拔弘神情恍惚已失了主張,李皇後再添一把火,「太後正當大好年華,于宮中守了這麼些年,對一個相貌頗似故人的李奕有所動情也是人之常理。而太後二十有四的年紀……嬌美可人,舉手投足自有一般風情,李大人鐘情于太後也在情理之中,有什麼不可能的?」
拓拔弘嘴上死撐著不信,可面色癱軟,已信了十之七八。
李皇後再添上一二︰「其實臣妾並不曾托李奕給皇上帶什麼話,即便臣妾要見皇上,自會派身邊的內常侍前往。宮內男女有別,臣妾自問從不引人口舌、落人話柄,又怎會命一個宿衛監傳話呢?方才李奕稟皇上說臣妾有緊要之事要見皇上,敢問皇上,當時您正同太後娘娘做何?莫不是給李奕撞破了,他一時呷酸捻醋,才故意說出……」
「住口!住口!你給我住口!」
拓拔弘猛然間站起身,一把勒住她的咽喉,李皇後瞬間變了臉色,眼見著便喘不過氣來。一干婢女不知如何是好,盡數跪在地上口稱罪該萬死,皇上近身的內常侍冒死走上前來,也不是勸慰也不是告死,只是不斷地吶吶︰「皇上……皇上……」
李皇後火上澆完了油,還可勁地吹風︰「你……你就是把我勒死在當下,馮小九……馮小九也不會……不會成為你的……你的皇後……她永遠都只能是你的馮太後……馮太後!馮太後!」
火勢太猛,將一切焚成了灰。
拓拔弘驀然松開手,斷了氣力。一瞬之間,他好似被人從高高的帝座上拉扯下來,魂魄似離了身,他看著自己的身,自己的心遭人踐踏。
只是,他不甘。
依稀間明白了什麼,可就在這一刻他握在手心里的珍寶又被焚盡。他怎能甘心?
沖出皇後殿,一幫近身之人驚魂未定,惟有內常侍跟上前去,「皇上……」
「誰都不許跟來,違令者——殺無赦。」
只因他要見的,單屬于他一人。
拓拔弘徑自走到文明殿前,抬手禁止任何人出聲。一干婢女內侍皆不敢動,他走進內殿,尚未看見馮小九的身影,耳邊卻鑽進琴聲來。
是誰在撫琴,那樣安逸、悠遠,曲聲中竟帶著幾分恬靜。
他不知不覺邁步進去,暖閣外,李奕端坐琴邊,十指輕彈且奏,悠悠然焚盡春思;暖閣內,小太後闔眼而眠,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意,坦蕩蕩盡是夢意。
輕煙薄霧裊裊升起,燻遍暖閣內外如夢似幻——拓拔弘驚覺他才是不小心闖入幻境的局外之人。
十指波水,雙掌合音,曲終人未散,李奕抬起頭望向那不期然闖進幻境的人,目光如炬,毫無懼意,沒有羞愧,更無半點怯懦。
好似美夢醒來,卻見到一個不該見到的人。
他真的是李奕嗎?為何他的眼神竟不像一個身為臣子之人當有的?
拓拔弘不禁月兌口而出︰「李奕?」
李奕自琴邊起身,引了拓拔弘往外頭去,口中振振有辭︰「她睡了,咱們還是往外頭去吧!以免驚擾了她,寒癥染身,她難得好眠。」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稱呼她一聲「太後」,拓拔弘終究听出些味道來。
瞥了一眼暖閣內昏昏而睡的小太後,拓拔弘忽而發現李奕所撫之琴竟是城陽康王拓跋長壽留下的九霄環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