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輕,樹影婆娑。
樓台之下,牆院夜來飄香。
「你上次問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就答你。」谷長空負手站在老樹下,凝視著眼前的一大片月下香草,神色肅然。
她嘆了口氣,再深深吸進空氣中馥郁的香氣,抿著嘴︰「師兄,我可不可以不听?」
他冷冷哼了聲,斜眼睨她,「哼,不過就是說出潛入明月山莊的原因,怎麼,你真當我不敢答?」
她哀怨地咬咬牙,搖著頭低喃︰「失算吶失算……」深吸一口氣,她低頭摘下一只夜來香,湊近鼻尖處用力嗅了嗅,才道︰「唔,師兄,你可以答了。」
看她滿臉的不情願,他唇角輕輕一揚,只淺淺一個笑紋,便是滿身的風神俊朗。微轉過身,他鎖住她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要、長、明、教。」
腳下突然一軟,她差點撲地。愣愣看著他唇角越加深沉的笑紋……背脊不禁有些發涼,緩緩將視線往上移,注意到他鳳目中那抹難掩的邪肆狂傲……這笑,和記憶中那抹陰柔過頭的微笑……簡直是一樣了……
頭皮一陣發麻,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可、可是你當初離開長明教的原因,不就是因為不願做下任教主嗎?呃,師兄,你可不可以不要笑了?」嗚,教主,你回來了。
涼涼地掃了眼她懦弱的神情,他冷笑著哼了兩聲,跳過她的提問,徑直道︰「你的問題我已經答了,現在,換你回答我的問題。」
她認命地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好吧,反正是躲不過了,她索性雙手叉腰,轉過頭來直視他的眼,「來吧!」
唇角禁不住又往上揚了些,瞟她一眼,他淡淡道︰「你跟他,在玩什麼花招?」
她撇了撇嘴,似有不甘地轉了轉手中的夜來香,「我跟他……什麼也沒玩。」
微惱地瞪她一眼,他連笑兩聲,「什麼也沒玩,嗯?若真如此,他會如此生疏待你?師父一死,長明教氣數已然去了一半。照理,你們本該就此退出江湖,現在卻又這麼一前一後地來了明月山莊!好,即便是為了給楚滄南報仇,但又為何要裝得互不相識?難不成,是他顧忌你的身份,怕壞了他在江湖上的名聲?這偽君子!」話到最後,谷長空驀地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鎖住她退縮的眸,咬牙道︰「說!」
她咬著唇,黑瞳中閃過一瞬間的痛楚,但也僅此一瞬,下一刻,她已是滿臉笑嘻嘻,任他抓住手腕,也不喊痛,一徑雲淡風輕地朝他笑著,「師兄,我們來明月山莊的確是為滄南,這不假……不過這互不相識嘛,也不假……唔,你不用這樣瞪我——殷淮他,中了修羅草。」
「修羅草?」他一驚,不覺松開了雙手,直覺道︰「……是師父?」
她很無奈地點了點頭,「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咱們那位師父,倒還真的是很聰明,而且,永遠那麼的愛玩吶……」
「你想說什麼?」谷長空眯眼問道。
她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仰頭望向明月,笑了兩聲︰「教主這麼含辛菇苦地將我們養大,你道,他真會如此干脆的便放了我們走?他舍了一條命,卻只讓殷淮中了修羅草之毒,你道,真是他技不如人?」
比長空瞪著她。
「教主放你走,是因為知道你終會適應不了這中原武林,等玩夠了,便自然會回霧山;至于我,他不就是想逼我做選擇嗎……」她沒再說下去,臉上有著明顯的惱怒。
比長空的眸中漾著復雜的光影,「那你……要怎麼做?」
她眨了眨眼,目光仍留連在新月的清輝之中,輕聲道︰「師兄,你有沒有,一直埋藏在心里,很想要將它實現的心願呢?」
「問這個做什麼?」
她微微一笑,淺淺的一絲落寞停在眼角,映在月光下,一雙眉目顯得愈加清然出塵,「我啊,一直都覺得,每個人心里,都有著一個很想要很想要實現,但卻又不能對任何人說出口的心願。因為有些東西,一旦說出口,便是再也無法成真了。于是這樣的心願便被日復一日地埋在心里,時間一久,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秘密……而秘密,一旦說出了口,就不再是秘密了……師兄,即便是你,不也是不願說出願意重回長明教的原因嗎?」察覺到他極輕的一震,她低下頭怔怔望著手中的香草,幽幽道︰「師兄啊,我們……都是有秘密的人呢……」
夜風微涼撲面,吹得夜來香香氣四溢,和著女子幽然的聲調,俏然的微笑,一點一點地融進谷長空心里,酒醉般微燻,一如這月下香草的迷離香氣。
苗族霧山峽。
青山如畫,綠水似鏡,小船悠悠分水而行,沿途但見天際明藍,湖光瀲灩。
在一川煙波之中徐徐而行,船頭的老漢一直低著頭賣力撐船,偶爾才將奇怪的目光拋向艙內。
船艙中那三位圍桌而坐的公子雖是衣飾普通,卻也仍是掩不住那一身不凡的氣度,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三人一定是大有來頭。尤其是那位正微笑著泡茶的公子,絕非池中之物啊。
這樣的人,又怎會租下他這樣的破爛小船?
「哎,今日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可真是賞景的好天氣啊……」軟軟的腔調出自一名長相俊秀的白衣書生,只見他緩緩將桌上的酒壺收入懷中,行動間,流露出幾分斯文軒朗之氣。明明是一身儒雅書生的風骨,片刻後卻忽地吊兒啷當往船窗前一躺,懶洋洋曲起了一條腿。
所謂風骨,在傾刻間化為灰燼……
無視艙內另外兩人注視的目光,他哼著小曲兒,半眯著眼看著兩岸清奇的山光出神,「美啊美啊,看來看去,也仍是這苗族一帶的峽谷風光最得我心……」書生說著,心滿意足地抬起酒壺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未及咽下,便「噗」的一聲全數吐了出來,狼狽地一陣猛咳。
旁邊立刻有人嗤笑,「既然那麼喜歡喝,干什麼又要吐出來?」
小書生立刻抬眼瞪他,「咳,咳咳……長空兄,我也只不過是想知道,咳,躺在這里看風景是什麼感覺嘛!」笑,還笑!見她嗆了酒,也不知道要伸手幫她拍拍背,好歹他們還是同門師兄妹耶!
「那你現在有感覺了?」無視她惱怒的目光,谷長空漫不經心地靠在了船窗的另一邊,目光涼涼。
「還……沒感覺到……」扮作小書生的清歌頹然垮下雙肩,極為不爽地扔了酒壺,看著那酒液灑了一地,目光一陣怔忡。
直至如碧的一杯清茶徐徐落入眼簾,才拉回她一半神思;另一半,在听見某人清暖的嘆息後,猛然間全數召回。
「賞景喝酒固然是人生一大樂事,但若改為喝茶,也另有一番風雅可尋。姑娘要不要試試?」
「……」這是……幻覺吧?她竟然看見殷淮在對她很溫暖地笑呢!那出塵的相貌,那精繡的白衫,那垂于身後的長長墨發,還有那眉眼間淡淡的暖色……這、這樣的無邊春色啊。
「清歌姑娘,喝點茶祛了酒味,身子會好受些。」連聲音都帶著暖意……
「清歌姑娘?」
對面嗤笑的聲音打斷了她曖昧的心思,紅著臉咳了兩聲,她道了謝,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杯清茶,輕呷一口,不由得贊嘆道︰「好香啊!」
看她小口小口地喝茶,嘴角微微上揚,殷淮深邃的目光中帶抹打量,「清歌姑娘,在下有一事想問。」
「好啊,你問。」
熱水落入杯中,濺出如碧綠湯。殷淮端起茶盞,遞給了一旁似笑非笑的谷長空,輕道︰「霧山遠在苗族一帶,因著長年霧氣縈繞而致使水路極為難走……照理,走陸路遠比水路快,姑娘又為何執意要走水路呢?」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這個嘛……咱們要是走陸路,自然就免不了餐風露宿一路顛簸。我不愛受那份罪,你大病初愈,也不宜勞累。所以,改走水路,慢是慢了點,但總算不至如此辛苦,再者……」她笑眯眯地朝船頭正努力撐船的老漢努了努嘴,「也不用擔心這一路的人多嘴雜了。」
「如此,還是姑娘想得周到。」殷淮笑著喝了口茶,目光卻一直落在她吊兒啷當的「躺」姿上,狀似閑聊道︰「我看今兒個這天色倒好,若不是為霧山之事心有所掛,在下倒真想為這難得的美景填詞了。」
她眼兒發亮,滿臉笑嘻嘻,「江湖上人人都贊南樓公子滿月復才情,小女子仰慕已久,不知道今日有沒有那個榮幸能夠親眼所見?」
他嘴角噙著笑,抬眼直視她眼內,頗為無心地問道︰「姑娘在江湖上听過那麼多趣聞,就不知……可曾听過殷某的詞?」
「當然听過。」清歌笑滿腮,有些得意洋洋。
他半垂下眸,把玩著手里的折扇,唇角一勾,再抬眼已是笑意盈盈,「殷某此生確是填過不少詞,但其中卻有大半屬拙劣之作。唯有一闕《南樓令》甚得我心……這闕詞,清歌姑娘可知道?」
她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眸中似有水光泛過,再開口,朝他笑得十分歡暢,「‘風雨長歌同載酒,英雄輩,一扁舟。’咳,現在雖然無風無雨也無人長歌,不過嘛,我與長空兄能在這扁舟之上與英雄同舟,哈哈,說不定從此也能被江湖人士認為是英雄呢……長空兄,你說是吧?」
比長空涼涼地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揚了揚唇角,隨即便撇過頭去遠觀山景,不再搭理她。
你那是、那是什麼眼神啊!她氣鼓鼓地瞪了回去,不解風情的臭師兄,她也只不過是想調節一下這艙內的氣氛嘛!
頓感無趣地模了模鼻,目光微轉,對上了殷淮深邃的眼神。
「這詞,清歌姑娘背得倒熟……」殷淮仿若沒有看見她方才與谷長空的目光交流,溫聲又道︰「不瞞姑娘,這闕詞,是我與一位故友所創。」
「你是說楚二爺?」
「是滄南沒錯。」手中的折扇「啪」的一聲打開,他看著上頭龍飛鳳舞的字跡,輕笑著,「清歌姑娘知道在下那麼多的習慣,就不知道……這江湖上,可有關于滄南的傳言?」
看他揚扇而笑的神情,分明透著算計。她心下一驚,面露剎那古怪,她該不會……是不小心跳進什麼陷阱里了吧?
咳了兩聲,她吞吐道︰「唔,這,好像是有听過……我,忘了。」
「忘了啊?」他仍是笑,因著折扇的徐風而揚起的發絲在頰邊輕躍,將他那溫潤的神情蕩漾地越發雅致無邊。盈盈的笑意掛在嘴角,又是一副出塵的謫仙相了。
「那姑娘可曾听過……滄南若游湖,最喜半躺在艙內船窗前?」
她趕緊放下腿,端正坐好。
「滄南若賞景,最喜喝酒。」
她心虛地瞟了眼躺在地上的酒壺,伸出腿將它往桌下踢了踢。
「再有,那闕《南樓令》普天之下只有我與滄南二人才知曉,就不知道清歌姑娘,是從何處得知的?」他眯著眼,聲音越發清冷。
背脊滑過冷汗,她暗朝一旁的谷長空投去求救的眼神,卻見後者的目光流連在遠處的山景上,擺明了不管她的死活!眼里含著熱淚,她暗自發誓以後絕不再信什麼狗屁的同門之誼!
憤憤地低下頭,她正思量著該要如何回答,卻听見「啪」的一聲,殷淮收了折扇,輕嘆道︰「我放在書桌上那闕只填了一半的詞,是你將它填完的吧?姑娘竟能寫出滄南的字……你,究竟是誰?」
她忍不住笑了笑,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抬起頭來,黑眸中不見了平日的笑意,就那麼直勾勾望入他眼內,「我說,殷淮啊,你脖子上那塊玉……是有名字的吧?」
殷淮微微一笑,慢慢模出頸間那塊上等的羊脂白玉,目光落在上頭,暖聲道︰「這是滄南的遺物,叫‘無風’。」
她點了點頭,嘆息著緩緩挽起了左手衣袖,露出腕間一塊漆黑如夜的上等墨玉,微笑道︰「而我這塊,名喚‘不雨’。」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她偏過頭,看著窗外微波流動的湖面發呆,「我啊,幼失怙恃,年少時只有一兄長與我相依為命。及至六歲那年,兄長決意遠上昆侖學藝,便將我托給鄰家一位大嬸撫養,臨行前他將父母留下的一對和闐玉佩放了一塊在我這兒,並約定三年後回來接我……」她突然沒了聲音。
看她眸中似有淚意,他呼吸一窒,察覺到心頭的某處正奇怪地發軟,復雜的目光望向她,正要開口,卻又听她自嘲地笑了,「不過,也真可惜,我竟沒能等到我那兄長呢。」
「為什麼?」
她笑,眸光不離湖面,「那位大嬸的親生兒子是個賭鬼,在外頭欠了不少的債,為了給他還債,大嬸只好將我賣了。」停了一會兒,她才又輕聲道︰「那以後,我便被賣來賣去……直至八歲那年遇見了師父,便跟著他去了霧山。與兄長的三年之約,再難遵守了。」她說出「師父」兩個字時,谷長空微訝地看了她兩眼,鳳目中滿是復雜之色。
殷淮望向她的神色始終平靜,只是眸色忽明忽暗。無言的將她落寞的神情收進眼底,慢慢放下了折扇,他嘆道︰「原來,滄南竟還有個妹妹……我卻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嘆息的聲音自他唇間逸出,順著湖風吹過她耳膜,冷冷的,令她渾身止不住地一陣輕顫,她抬起頭來仰望長天,瞳目深深,漆黑得好似要與腕間的墨玉同色了。
直至天色已然下沉,她才回過頭來,嘻嘻朝他一笑,「你現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殷淮笑著搖了搖頭,俊目中溫和不改,卻不見了往日的生疏,他柔聲道︰「以後,我叫你清歌,可好?」
「……」她眨了眨眼楮。
「……怎麼了?」
她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喃喃道︰「唔,沒什麼,只是覺著這話听著有點耳熟……」忍不住敲了敲頭,轉眸瞧見他還在看著自己,她豪氣道︰「好吧,反正你不也說名字只是一個稱諱嗎?要怎麼叫,都隨你。」
看他好似松口氣的神情,她硬是忍住了想要嘆氣的沖動。眸光微轉,她這才注意到夜色已濃,而船主早就已經點亮了船頭的漁火。
眉頭微皺,她努力扯了扯嘴角,盯著正掌著油燈過來的船主,露出了討好到十足虛偽的微笑,「咳,船家啊,您這船……咳,小了點。呃,我晚上睡覺不慣跟人擠……那個,今晚,你那小艙讓我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