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保羅療養院。
潔淨寬敞的走廊在這個時間靜無一人。
電梯「叮」的一聲,驚醒了長廊靜謐的沉睡,幾只麻雀聞聲驚走,振翅聲撲撲作響。
林練文摘下墨鏡,在電梯口默然佇立了半晌。
廖院長抱著一盒小紙箱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微微一愣。自從上次一別,眼前的男人似乎又有些不同了,周身散發著淡然寂寥的氣息,好像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而還要一直這樣走下去。
他以為那個人死了之後,林練文會過得比較快樂一點。可她的死,好像帶給他的也只有沉重的一嘆。
林練文轉過身來,正對上廖院長深究的目光,他垂眸避開他的關切。這不是現在他需要的。
「她的東西,全在這里了。」廖院長將紙箱遞給林練文。
俊眸微涼,「其實你處理掉就可以了,不必交給我。」
說出這麼冷漠的話的男人,卻在那人燈枯油盡的時候,溫柔地陪著她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刻,「她一直都很內疚,常常說不是你欠了她的,而是她對不起你。」
他沉了沉臉色。
這麼多年,他早就學會把事情看得不那麼重要了。
像他這樣的人,是注定毫無緣分地要一個人過下去的,也就不會再去期待什麼了。
「你……是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記得這幾年林練文雖然郁郁寡歡,但眼里總有希望,好像未來還有幸福在等他。可是如今他卻無法從他的眼里找到這樣的光芒。
林練文搖搖頭,冷冷地從廖院長手上抱走那紙箱,俊眸毫無感情地盯著電梯上數字的變換。
「里面有她這些年的日記,我希望你看一看。可恨之人都有其可憐之處,以後你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千萬不要放棄。」廖院長意味深長地說道。
他默然低頭,沒有去回應廖院長的勸告。「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他毫不眷戀地跨進電梯。
門緩緩地合上,廖院長那張充滿睿智深沉的面孔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冷漠的眼眸轉而深深的憤恨。
他有怨,卻無人能訴,無處可消,只能埋在心里任它腐爛,誰能懂他的痛苦?
那個可憐的錢少樂正摟著辰辰快活的時候,他這可恨之人卻要孤獨承受椎心刺骨?同樣都是人,他有他的渴望,而得不到的時候,誰又知道他會墮落成什麼呢?
我自年少慕磊落,誰能教我坦蕩蕩?
錢少樂輕輕旋開門。
在外面應酬了一整天,只有在回到家的時候,他才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就好像壓在身上的千斤重擔都得到了紓解。
當時會想要跟嬡辰結婚,也是不希望天天在家里面對著爸爸媽媽。
他總覺得在他們面前,他是不成器的,更是不可救藥的。當爸爸拿著那些照片摔他的臉的時候,狠狠地說他巴不得當初沒有生他這個兒子,他的心也就如死灰一樣了。
唯有在嬡辰身邊尋到平靜。
他靜靜地站在玄關,窩在沙發上抱著西瓜一邊吃一邊看節目的嬡辰一點也沒有發覺他回來了。
嬡辰有很多可愛的小習慣。
被蚊子咬了一個包包,她就喜歡用指甲在包包上掐出十字或者井字;也喜歡把塑料上的泡泡一個個捏破,弄出 里啪啦的聲音;女乃粉不用開水泡著喝,而是直接干吃;吃稀飯還喜歡用醬油拌著吃;從來不把西瓜切成一片片的,而是直接用勺子挖著吃……
除了在英國的那幾年,他們倆幾乎是朝夕相處,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模透了彼此的喜好,習慣了彼此的呼吸。而林練文只不過在她生命里出現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卻輕而易舉地佔有了她心里最柔軟的角落,這是為什麼呢?
將視線調到電視屏幕上,清眸微微一寒。
播的是她跟林練文合作的幾輯節目。
他每天都會想,默許林練文回到南憶來是不是他人生一筆最大的失誤。但是他也有他的尊嚴需要去維護,沒辦法承認林練文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冀的一切。
嬡辰被節目里的林練文夸張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兩個人狼狽地倒在浴白里,吃了一肚子的水,林練文學著金魚的樣子吐出一口泡泡來,實在滑稽得讓她直喊肚子疼。後來,她看到林練文拿著消防栓滅火,另一位主持人小帆哄笑著問他有沒有很緊張的時候,他在台上表情突然僵硬,半晌才慢慢笑著用懷念的口吻說,「以前也曾有個人燒過他的廚房。」
「你一定很愛那個人吧。」小帆輕輕地問,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她一時不知所措。
有一抹遲疑從林練文臉上一閃而過,可是隨即很鎮定地笑道︰「沒有,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錢少樂看見嬡辰突然把小臉埋進雙膝之間,他斂起眉心,一會,就听到她隱忍壓抑的哭聲。
愧疚的心情如潮水淹沒了他。
他走到她的面前,小心地將嬌小的她揉進懷抱里。時光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騙她說,林練文不願意來見她,還扯出彌天大謊來打消她繼續尋他的念頭。如果他還能再選擇一次,他卻不能確定自己還會不會這麼做,「你還愛他?」他以為八年了,她也應該忘了他的,誰知道,林練文只是被她埋在一個很深的傷口下,雖然結了疤,但一旦復發,又是致命的。
她滿臉淚花地蹭了蹭他的胸口,嗚咽著沒有說話,只是習慣性地咬著他的襯衫,把他的襯衫弄得又是口水又是淚水。
辰辰,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你這樣我沒辦法放開你。錢少樂聞著她的發香,知道自己發的味道也與她一樣,他們本是如此契合……
「辰辰,你知道嗎?那天我生日,你送給我一張海邊賓館豪華套房的招待卷的時候,我以為……我以為你想……你終于想通了,願意和我在一起了。」他自嘲地笑了,「誰知道你居然是要送給我去跟另外一個男人共度春宵……我好心痛,因為你都不知道,跟你結婚之後,我再也沒有跟那種人來往,也再也沒有做過背叛這個家的事情。」
嬡辰身體微微一僵,從他的懷抱中離開。
錢少樂揪心地垂下手,口吻淡淡地問道︰「這很難讓你接受嗎?」
他目不轉楮地望著她,期望她能說點什麼,可是她只是驚愕地張了張嘴,未干的小臉上有著手足無措的表情。
因為溫錢兩家的私心把她困在象牙塔里是不是錯了?現在的她,不想後退也不想前進,只想維持這樣的生活,就這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整天好像樂悠悠沒什麼煩惱似的,可是連做夢都在流淚,那麼多的渴望都被她自己忽略得徹底。
「對不起……」他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在掌心。
「不要。」她猛地抽回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像只受驚的小刺蝟,「我不要听。」她大步朝房間走去,門一關,就以為可以鎖上所有的煩惱。
錢少樂勾著腦袋垂立在門外,「關于林練文的,你也不要听嗎?」
「不听!」她用被子蒙住頭。
「那你以後後悔了,我卻不會再有這樣的勇氣同你說了。」
房內一陣死寂的沉默。他苦笑,「那個時候,是爸爸逼著林練文離開南憶的。你也知道他們多希望你能做錢家的兒媳婦,因為……除了你,別的女人我都沒辦法接受。林練文在聖保羅醫院有一個患精神分裂癥的養母,每個月都要為她支付一大筆的醫療費,他如果接不到戲,就意味著他的養母就沒辦法接受治療,甚至可能在演藝圈都會混不下去。你這麼多年都不紅,也是爸爸的意思。」
門被打開了,那只掩耳盜鈴的小刺蝟用一雙清澈見底的明眸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錢少樂不得不往後挪了一小步。
「後來你生病,讓我去找林練文,我也沒有去。」身上像要被辰辰那雙怒眸給燒出兩個洞來,他卻越是固執地要把她眼前的假象給撕下來,「林練文也曾經打電話到你家,可是都被溫叔叔……」
「別說了!」
嬡辰覺得好冷。
活在謊言中的滋味在心里百轉千回,她像個笨蛋一樣被人騙來騙去。
誰都欺她。
都說是為了她好,有沒有想過她要不要接受啊?
一個這樣,兩個這樣,連對她最壞的林練文也要這樣,什麼都是為了她,可是她不要。她寧可他像以前那樣又凶又壞,什麼事都要她做,讓她窮得兜比臉干淨,至少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像還有一點用處,而不是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人愚弄得兜兜轉的大笨蛋。
「辰辰……」他想撫模她的臉頰,卻被她冷冷地揮開,晶瑩的淚水掛在眼眶里卻始終掉不下來。
不要他們對她好,再也不要。
錢少樂無奈地听著她故意把拖鞋踩得啪啦啪啦響,像是要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心里的怒氣。怒氣有一天會消去,但心里的傷口卻總是擺在那的。
「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里?」他跟到玄關,該不會是要去找溫叔叔算賬吧。
「我自己知道……」她突地咬唇盯著滿臉焦急與關切的錢少樂。
錢少樂一愣,心里滿滿淌過涓涓暖流,「我沒事。」
不屬于自己的,就算握得再緊,也會擔心有一天她會飛走,而等她飛走的時候,豁然發現原來這才是解月兌。
他形單影只地孤立在玄關口,卻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也隨著嬡辰一起飛出那象牙塔。
雖然他不能。
林練文百無聊賴地側躺在沙發上,拿著遙控不停轉台。
冰冷的目光雖定定地注視著電視,實則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苞南憶解約之後,他就一直處在這種迷離惘然的狀態。行李都打包好了,卻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按掉電視,翻身坐起,瞟了眼地下放著的那個紙盒,想起廖院長說的話,那本硬紙皮封面的日記就在紙盒的最上方,他扇了扇濃密的睫毛,正想伸手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連忙將手插進褲袋里,飛快地站離那紙盒幾步之遠。
敲門聲又起。林練文不禁煩躁地擰了擰眉。
都多少年了,還不曉得這里早就統一地裝上門鈴了嗎?
開了門,才發現門口站著的是滿身濕漉漉的辰辰。
他錯愕地嚅了嚅唇︰「你……」
「我忘記帶傘了。」嬡辰尷尬地用手背抹掉臉上的雨珠,「外面雨下得好大。」
他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只能訥訥地說道︰「昨天天氣預報有說,呃,今天會下雨。」
「嗯。」她微微仰起頭來,一雙燦眸蒙著一層令人心疼的霧氣一眨不眨地盯著林練文。
林練文心悸地別開視線,有些慌亂地退了一步,給她讓開一條道︰「你先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