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琬珠本自看他畫圖,聞言微怔抬眼,見這男子淡笑著一頷首,竟又回到他的同伴中了。
她不在意,來也好去也好,許多人來來往往似浮雲般流過她身邊,不必去探,也總是抓不住的。
只有些意外這人輕易便走開了,她還道他是愛交朋友的熱心之輩,沒想卻是個細致拿捏分寸的。
想到夏煦方才的話,白琬珠思忖半晌,才明了這男子是說她其實並無心去江南,故而一路牽牽絆絆全不在意。
是這樣嗎?
她再望一眼圍坐眾人之間的夏煦,火光映得他那張臉面色如玉,唇畔似乎總淡淡含笑的樣子。
她不經心地收了眼,包好剩下幾塊烤肉,模過水袋洗去手指油膩。做好這一切,她另找了塊背光的礫石隨意倚下了,闔上的雙目間眉宇更見疏淡,有些懶懶的,倦倦的,便如她出了大漠後過的漫散日子。
夜風突地轉急,隨風而來的涼意中似乎帶了些許騷動,白琬珠靜靜地睜開眼。
玩刀的勁裝男子突地收刀入鞘,道︰「來了。」
圍坐火堆旁的幾個人都不見動作,只紅衣女子不耐地直起身來,伸個懶腰,「這塞北十三騎說是心狠手辣,膽大包天,可咱們放話說要尋他們晦氣都三日了,他們才來,膽子也大不到哪去嘛,我還道要去挑了他老窩才成呢!」
她的師兄面無表情地道︰「敢主動迎戰,已算有些膽氣了。」
白琬珠躺在石上,早已察得遠處跑馬震動,但這些人顯是不喜他人介入,她便仍是躺著。
忽听夏煦道︰「來的不止十三騎。」
其他人聞言一怔,凝神細听,黑衣勁裝男子便皺眉,「有二三十人的樣子,找了幫手嗎……難怪敢應戰。」他抬頭看看同伴,「我沒問題,你們應付得來嗎?」
照原本估計的五對十三自然不在話下,如今多了一倍人便吃緊了些,對方畢竟是塞北有些名氣的響馬。
「什麼話!」紅衣女子第一個嚷道,「以為這里就你功夫好嗎?」
「小心些總是好的。」青衣女子站起立到她身邊,面上卻無絲毫懼色,柔順柳眉揚處幾縷英氣隱隱浮動。
錦衣男子便也不聲不響地抱劍上前一步,夏煦卻仍是淡淡地笑,一雙眸子流光凝目面前意氣風發的同伴。
此時馬蹄聲已清晰可聞,地面震得便連死人也要醒了,白琬珠心知再裝睡下去便過火,于是也坐起側頭望那幾人。夜風吹得他們衣帶飄袂,火光下各人神色如常,俊秀面容上浮著一層少年傲氣,她只覺這圖景賞心悅目得很。
黑衣勁裝男子斜目瞥她一眼,回頭對夏煦冷冷道︰「方才已說了,你攬的麻煩可要自己照看。」說罷反手握住刀鞘,朝其他三人一揚首,「上吧,難道要等人來沖了我們帳篷嗎?」
當下一干人便身形如虹地掠了出去,夏煦卻不急著走,遠遠隔了段距離朝白琬珠一頷首,溫聲道︰「白姑娘請放心留在此處,在下去去便來。」
白琬珠也不多話地點點頭。
夏煦早覺這女子身上有些讓人安心之處,便似不需囑咐也可將自身照理得妥妥當當,故而他並無擔慮。
正欲走時突听身後低叫︰「糟了。」
他停步回身,「怎麼?」
「啊……沒事。」白琬珠將掩在額上的手放下,露個若無其事的淺笑,待夏煦走後她才嘆一聲,「那笨馬,不會又撞到人家地頭上了吧?」
夏煦朝馬嘶打斗聲傳來方向飛掠而去,很快便望見數十個騎手將同伴分散圍住一片混戰。
他掃一眼場上形勢,黑衣勁裝的冷傲天武藝在他們中向來佼佼,仗著傲天堡的嫡傳刀法,獨處應付六七騎仍游刃有余。溫芙衣與婁陌一對師兄妹將過雁樓的成名劍技合使出來鋒芒少有人掠,自然纏住了大半馬賊,只柳青一柄軟劍應對剩下的人仍吃緊了些。
他閃身入馬陣中,五指疾出,瞬間便點了正砍向柳青身後的一名大漢數個要穴。大漢「啪」地直挺挺從馬上墜落,夏煦撈起他拋出外圍,免得這人被馬匹踏踐慘死。
如法炮制再點兩人,柳青壓力大減,回首見到他,面色微靦。夏煦朝她點個頭,身形微閃又掠到了溫芙衣那頭。
方才他一掃之下便看出圍著兩人的十多名響馬布的是個陣形,首領也在其中,不破陣便仍要僵持下去。他本想欺身去擒那騎在棗紅大馬上的大漢,旁邊幾個騎手斜沖過來,刀光閃處,那首領又換了個方位。
夏煦眉一皺,翻身入陣中與過雁樓的兩人站在一塊。
「煦哥哥你來啦,這些馬賊不知使的什麼陣勢,好生纏人!」溫芙蓉衣嬌斥一聲,與師兄並劍刺穿馬上一人的手臂,卻又有另一人搶來替了位置,她不由粉面薄怒。
夏煦微沉吟,正想搶匹馬于高處看清陣勢,突听外圍幾聲疾響,便有馬賊慘叫落地,陣勢瞬間破出個缺口來。溫芙衣與婁陌齊「咦」一聲,道︰「是她!」
夏煦面上微露笑意,身形極快地閃到那缺口,連點旁邊幾人,同先前墜馬的一並拋了出去,缺口便擴大了。
此時冷傲天料理了幾人也翻入陣來,見了夏煦那幾手便哼一聲︰「有他們楓晚山莊的‘凌風步’,手上使什麼都佔便宜!」
突又注意到外圍斜坡上立一個瘦削身影,面容不清,只長長一束發悠悠隨風揚起。那身影手放在嘴邊打個 哨,這頭混成一團的馬騎中竟奔出一匹無人白馬,撒著歡子朝她奔了去,不料卻引出一個馬賊,昏頭昏腦地就往白馬身上砍。
冷傲天直覺便要甩出刀,卻見斜坡上的人動作更快地抬手,夜空中又是一陣疾響,那馬賊痛叫一聲摔了刀。
白馬跑到坡上那人面前,她笑罵它幾聲,抬首看看這邊剩下一盤散沙般的十數個馬賊,也不上馬,突然只身掠了過來抬手「嗖嗖」幾聲,外圍又起慘叫。
冷傲天又哼一聲,隨手砍翻一個馬賊,「咱們真是看走了眼,她這身法就只比‘凌風步’差一點。溫芙衣,你總說你們過雁樓雙劍合璧這般那般了不起,被一個陣勢圍了半天,還不是被外人救了!」
紅衣女子聞言一怒,「她又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仗著遠箭傷了幾個人,姑娘便是一人也做得到!」竟棄了她師兄搶入數個馬賊中。
「師妹!」婁陌著急叫道,她卻不睬,一把青鋒劍橫削左右馬蹄,睨見一騎棗紅馬在幾騎掩護下從夏煦那頭獨自逃來,她直直迎上。
馬上大漢見狀,作勢掉頭,側身時卻有幾道冷光從鞍下疾射而出。這一下猝不及防,溫芙衣竟來不及反應,耳邊听得同伴驚呼,心頭方生涼意,腰月復處便被人攬手一帶,她順勢翻出幾步,起身看時便望見飄于矮草之上的一綹發梢,縴長的,如浮在澄碧水面的倦懶海草,縷縷可辨。
而那人卻是仰在馬蹄下,對著揚蹄嘶鳴的馬頭舉起一手,另一手置于其上——
「不!」溫芙衣不禁叫出聲,此等情勢,就算她射殺人馬,也難阻馬蹄落下之勢。
電光石閃之間,那馬卻似被瞧不見的大力扯了一下,揚起的蹄子微滯,卻已足使那人滾身翻離蹄下。幾乎是同時,馬上大漢大叫一聲,直直自馬後墜地。
發生什麼事?
溫芙衣正欲掩目的五指愣愣地凝在了半空。
她不清楚,變故發生時便已掠來的幾人卻看得分明。正當那馬要落蹄之時,女子袖中射出兩道暗影,一左一右擊在那馬籠頭之上,生生將馬蹄阻了須臾,不只如此,竟還有第三支短箭越過馬耳射入大漢肩頭,他墜地之時帶著韁繩後扯,又給女子避過馬蹄爭了時間。
這份眼力,這份準頭,這份生死剎間的心志,將幾人都驚在了原地。
束發女子卻滾得無比狼狽,好容易停住,抬眼瞧那棗紅馬正不知所措地繞在倒地的主人身邊。她吁口氣,支身的左臂微軟,真的很想就地躺下,只是周遭這一片狼藉——唉唉,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于四肢酸軟時卻不能隨地而臥了。
溫芙衣仍是怔怔地跌在地上,看白琬珠慢吞吞地爬起來,隨意拍去寬袍上的草屑,直身時腦後束發自肩畔彈落,細長的弧狀,在星光下如未開的弓。
她向她走來,伸出一手,清俊的眉目有幾分雌雄難辨的英氣,笑意卻是倦倦的。
溫芙衣便不自覺地也伸手任她將自己拉了起來。
白琬珠微傾身拂去她裙邊泥土,輕笑道︰「紅衣配麗人,可別讓它弄髒了。」
這話若是男子說的,早被溫芙衣當登徒子教訓,可出自一個周身灑然的女子之口,她不知為何便面上微熱,咬了唇道謝的話卻說不出。
一旁婁陌見白琬珠將她拉起,方如夢初醒般搶身上來,「師妹,你沒事吧?」
白琬珠不礙他們師門情深,退開回身一看,冷傲天與柳青皆拿怪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夏煦卻負手立于他們稍後,端整的面上噙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她心念一動︰莫非這人早已看出我身有武藝?
只是當初又是他說恐她獨行不妥,要留她下來的。
她環視四周滿地申吟的殘賊傷馬,忽地明白了其中道理。
這麼些人,若她獨自踫上了,也對付不了吧?
于是也在夜風星光間,露個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