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澤嵐閉目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之所以躲到西域茲宛,是因為兩年前做了些錯事,被江湖眾人追殺,若是公主私奔後我也離開,我便是無處可去。不能回到中原,不能留在西域,況且公主和我先後失蹤必會引國王追殺。我實在受夠了躲避的日子。所以當時自暴自棄,別無他法,只好繼續扮成她的樣子。但漫漫無期,這段時間我已經壓抑得快要受不了,所以決定必須離開這里,即使每天被追殺,也不能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沒想到剛剛好——等到了玉王爺來和親。我並不是故意刁難王爺,而是——我很難再等到其他機會,若直接出嫁,王爺發現我是男人事情必定敗露,若此時逃走,很可能引起兩國戰爭。反過來,若把王爺引來這里,好意商量,或許還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就免去了茲宛的憤怒。」
他說完,長長嘆了一聲,閉住眼楮。
沉默少頃,白蘞開口道︰「趙神醫,你在茲宛兩年,消息閉塞,其實早在半年前,你家谷主就已為你向江湖群雄低頭道歉,追殺你的人早已散了。」她並沒說沐谷谷主其實是自斷一臂,才保全了趙澤嵐。
趙澤嵐大驚,「當真?!」
白蘞輕輕點頭,「你大可放心。」
趙澤嵐怔怔看著她,眼中一片哀痛,低聲喃喃︰「谷主竟為我低頭。」他既是驚詫又是感動。這麼長時間纏繞身邊的糟糕狀況忽然之間散去,不只王爺願听他講述,中原那邊竟然也已太平。他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榮輕然抬眼看了看他,「我若沒看錯,剛到茲宛時,你是極討厭我的。」
趙澤嵐苦笑,「沒錯,我覺得王爺是虛有其表的人,況且我在中原時就曾听聞玉王爺‘無惡不作’的罵名,實在不敢輕易信任。」他並不因他是王爺而考慮措辭。
榮輕然哈哈笑了,為「無惡不作」而笑,「那為什麼又肯對我說這些?」
趙澤嵐眼波一動,看了看白蘞,道︰「因為她。我說過,見面起我就知道這位姑娘不簡單,有可能成為我的絆腳石,但時間久了,我發現並不是,反而因為她讓我改變了對王爺的看法。王爺你——」他頓了頓,「很在乎她。會全心全意在乎一個人,就已經說明傳言有誤,王爺並不是游戲人間,胡作非為,至少,還有一份感情。」
一番話讓在座的榮輕然和白蘞都眼底翻滾。榮輕然很想笑一笑,但他發現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牽起唇角,如果再努力,說不定落下來就是他最不喜歡的東西。他愛白蘞,這一點他從不躲避,愛她,才會為了她甘願做任何事,甘願和任何人為敵,甘願退出皇位之爭。他不求萬里江山,不求無上權力,只求真心相待的簡單生活,有白蘞陪伴的明亮快樂的日子,才會不允許她尊稱,不允許她與別人親近,甚至許諾她——只要一直在他身邊,就娶她做王妃,這一生,只愛她一個人。真的愛她,那天陽光下她閃光的臉頰,溫暖的擁抱,輕柔的一句「絕對不離開」,已將他緊緊捆綁住了。白——他的白,怎麼可能背叛呢?一夜之間就瘋狂了,誰也阻攔不住地往外跑,失蹤後,他不分晝夜地派人出去尋找,一直無果,五個月後,她卻作為秋翎派來的監視者站在門口,對他寸步不離。也曾安慰自己,只要她回來就好了,至于回來的原因,如果不去想,是不是就不會傷心?懷著這樣的心情,任由她留下,一邊關心她的動作,一邊狠狠地傷心失望,以為這樣就是永遠了,這樣下去,或許一直被監視,或許某時惹怒了皇兄被她一劍殺死,卻……終于明白了真相。愛嗎?怎麼不愛,都說玉王爺無心,嬉笑怒罵,過目即忘,卻無人知曉他完整的一顆心,早在少年的時候,就已給了他心愛的白。然而,又能如何,現在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鬼。
榮輕然終于笑了出來,「所以澤嵐決定信任于我?」
趙澤嵐點頭,「別無他法。」
榮輕然問︰「方法呢?你想過嗎?」
趙澤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爺這話問得奇怪,方法不是已經擺在眼前,你按照約定娶我,帶我回京,我自然就自由了。我剛剛救了王爺一命,王爺可不能見死不救。」他定是已經被逼到極致,否則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榮輕然搖搖頭,「你自由了,那麼我的王妃呢?我回去要怎樣交代?」
趙澤嵐明顯一怔,說話遲疑起來︰「難道王爺真打算娶公主?難道——」他驚訝地來回看著榮輕然和白蘞,指了指白蘞,「你愛的不是她?」
被他指住,白蘞才抬起頭來,也看向榮輕然。他是愛她的?不——以前或許是,但那時少年,說過的話怎能當真,這幾年來,輕然對于她只有恨意和失望,沒有殺她趕她,只是出于少年時的情誼,怎會——愛她?多奢侈的一個字,她怎敢去想?就算現在輕然了解了事情真相,對于她,也只是歉疚和自責。趙澤嵐你——枉江湖人都說你聰明絕頂,沒料到竟被一個女子陷害留在這里,更沒料到,你竟看錯了他的心。
榮輕然曲起手指支著下頜,淡淡道︰「我願意幫你。」他竟然沒有回答趙澤嵐的話,他頓了頓,繼續說︰「但是你也親眼所見,我的皇兄派人殺我,我現在自身難保,又有什麼辦法救你離開這里?」
白蘞驚詫之下猛然站起,突如其來的眩暈使她一把扶住桌子,才將將站住,「皇上派人殺你?什麼時候的事?」
趙澤嵐看看他們兩人,面目也漸漸凝重起來,「王爺與我在落菊坡騎馬,被人襲擊。」
白蘞向著榮輕然邁出一步,又微顫著退回去,過了很久,才發出極低的聲音︰「我……剛剛接到命令……」
不等她說完,榮輕然笑盈盈地接過,「秋翎讓你殺我?」
他已經知道了!甚至已經受到攻擊了!皇上一向寵愛他,這次要他來西域也是迫不得已,為什麼竟然、竟然突然狠心殺他?!難道真的是伴君如伴虎,一點不如意連親弟弟也要趕盡殺絕?到底是為什麼……她腦中驀地一涼,慢慢張開嘴,輕聲問︰「難道是因為……他?」
榮輕然懶懶地閉上眼楮,「你也知道他?呵——也許是吧。我知道早晚有這樣一天。皇兄一旦發現他的存在,知道他現在的身份,再知道我與他關系匪淺,必定不會留我。」他神態平和,一字一句說得清晰透徹,就像在評論著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皇兄要殺他。多年來全心敬愛的皇兄要殺他。榮輕然微微笑了,笑容漸漸擴大,他忽然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白蘞安靜下來,定定看著他。這些年,她日日跟隨,知道他的任何行蹤,自然也知道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那日天氣晴朗,榮輕然帶著空青在京城最大的桃花居喝酒,認識一個漂亮少年,其實當時酒中有毒,而身邊眾人無一知曉,榮輕然險些喪命,多虧那漂亮少年打翻酒杯,救他一命,從此兩人竟成為好友。就是這個神秘的漂亮少年,意外地吸引了榮輕然的注意,幾年來輾轉多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少年對他袒露身份,竟是先皇之子,年幼時便被拋出皇宮。
榮輕然早時就對這段宮中暗事有所耳聞,也見到過切實證據。可攤開身份後,他做的不是捉拿,不是告知皇上,而是和以前一樣,好友相處,嬉笑怒罵,沒有任何改變。
但白蘞一直在擔心,若此事暴露,皇上必定大發雷霆。若是被扣上謀反的帽子,便是死路一條。
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白蘞用力呼出一口氣,保持語氣的平穩︰「早知如此,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質問他,但事關性命,她無法再不言不語!
榮輕然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開口︰「是皇兄欠了他。當初皇兄的母親背著父皇將小五丟出宮外,但小五沒錯,他是個好孩子。我親近他……是應該的。」
白蘞一震,久久不能說話。輕然這樣做,豁出生命去靠近他,竟是為了替皇上還債嗎?他是太聰明還是太傻?都說玉王爺榮輕然沒有心肝,游戲人間,到頭來他竟是最心軟的人!可是這樣下去,沒人會感激,只會恨他!恨他背叛!
趙澤嵐臉色發白,兩人的對話他沒有听得很明白,但也清楚是出了大事,皇上竟然會派人殺玉王爺?!這怎麼可能?
暗香浮動,精美的宮殿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榮輕然理理衣袖站起來,笑了,溫柔地望著白蘞,道︰「與其被其他人所殺,不如換你執行命令。白——」他柔聲喚她,就像最快樂的時候那樣,「你動手吧。你要殺的不是榮輕然,只是個可怕的魔鬼,早晚會被所有人憎恨的魔鬼,不是嗎?」他眼神溫柔,直直望著白蘞,說出的是內心最真實的話。
傻瓜,為什麼要受這麼多年的苦,當初就一劍殺了他,不是最好的選擇?
趙澤嵐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想要阻止,但伸出了手又無措地收回來,因為白蘞並沒有動手的跡象,這兩人是怎麼回事?不是相愛嗎?為什麼會說什麼生生死死?
白蘞臉色慘白,眼里滿滿的哀傷,幾乎要溢了出來。她輕聲說︰「我不會那樣做。」
榮輕然只是搖頭。
白蘞看了看他,一步步走上前,站在他身前很近,抬頭望進他的眼楮里,那雙眸子一直是世上最明亮好看的星,無論是晴朗還是陰霾,都那麼光芒閃動,從不會暗淡。可是現在,唯一的一次,里面全部都是灰暗的。
玉王爺啊,朝野內外,玉王爺無惡不作不學無術的惡名無人不知,沒有人敢招惹,也沒有人真心地去愛他。可是她是了解的,他……是那麼善良強大的人,做著無足輕重的所謂惡事,卻希望身邊每一個人都能過得好。只要有人真心待他,他就十倍百倍地給對方。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想要救趙澤嵐走,但已經無能為力。這樣一個人,該說他太心軟,還是太傻。這個傻瓜,從不會為自己著想,不管面對什麼,只想著,身邊的人沒事就好了。自己被可怕的面具人攻擊,還在要求不能傷她,獨自一人承受傷害。這個傻瓜……愛這個傻瓜,很愛很愛這個傻瓜。
白蘞睫毛間水光閃爍,她抬起雙臂,輕輕環住榮輕然的腰,緊緊將自己貼近他,他身上那麼熟悉的氣息和溫度,只有在驚醒的夢里才能回味。現在,真的擁抱著他呢……白蘞邊笑邊淚如雨下。
他對她是恨,是怪,是愧,是欠,都不重要了。她愛他,很愛很愛。已經足夠。
「輕然啊……」她含著淚微笑,雙臂環得很緊,「別說那樣的話。還沒有到最後呢,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不能放棄。我們一起……等到最後吧。」
「最後?」榮輕然緩慢地抬起手臂,一只手抱住她的身體,一只手輕輕按在她的後腦,指間是她有些干枯的發。
白蘞在他胸口點頭,「一起等到最後,直到真的無路可走的時候,再停下來。好嗎?」
榮輕然忽然用力,把她縴瘦的身體緊緊擁住,恨不能揉進自己的身體里,他似乎……已經渴望了很久這樣的溫度。他的聲音啞了,帶著掙扎的晦澀︰「不听從命令的秋翎成員,從來都不得善終。」
直到這個時候,還在為她擔心嗎?
白蘞輕聲嘆息,眼淚潤濕了他胸口的錦繡衣衫,「沒關系。」
「自己的死活都沒關系?」
「嗯——」白蘞在微笑,「我在意的只有你。」
「咳咳——」趙澤嵐不自在地低聲咳了咳,面色尷尬地看著相擁的兩人,「抱歉,王爺,我實在不想打擾。但一直有人在敲門,好像是那個忠犬空青。」
忠犬?
兩人抬起頭來,發現趙澤嵐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公主的打扮。不過「忠犬」這個詞還真的是很適合空青。
丙然有人在敲門。
榮輕然吸了口氣,淡淡道︰「進來。」
門應聲推開,空青灰頭土臉地站在門口,衣襟上也盡是灰塵,像是做了什麼粗活立刻就來了這里。他看到屋里的三個人怔了怔,連忙說︰「王爺,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榮輕然只是揮了揮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空青躬身便要退開,但眼光隨意掃過王爺的衣擺,頓時大驚失色,差點跳起來,也顧不得有誰在場,頓時大叫︰「王爺——您——您的衣服怎麼了?是被劍傷的!是誰干的!」他一邊大叫一邊指著王爺的衣擺,已經怒極。
其他三人的眼前立刻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兩個字——忠犬……
趙澤嵐衣袖掩口輕咳了一聲,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留下去,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听能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說︰「王爺,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榮輕然略一點頭,「公主慢走。」
趙澤嵐很完美地恢復了身為尚琰公主的姿態和表情,衣袂飄飄地翩然離去。
這時候天又陰了起來,比早上更甚,烏雲厚重地壓在頭頂,隨時都要大雨傾盆。這茲宛國的天氣還真是奇怪,連續晴朗了一個月,突然就陰雨連綿起來。
白蘞安靜地站在身後,空青還是一臉擔憂憤怒地叫囂著要殺掉傷害王爺的人。榮輕然站在門口,望著天空,突然感覺到滿足。這似乎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最喜愛的女子陪伴在身邊,多年跟隨的空青還是熱血高漲。這樣的情景——比任何事情都讓他覺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