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笑一聲,聲音一出,立刻讓人覺得渾身冰冷,他用拇指指甲在中指指尖一劃,鮮血滲出,他用流血的手指在額間一點,雙手輕輕一合,忽然轟鳴炸響,血色的閃電般的東西箭一樣刺向榮輕然,分毫不差,正中心口。
「唔——」他立刻跌倒在地,臉色慘白。
「輕然!輕然!」白蘞覺得自己已經被逼瘋了,無論用什麼辦法她都進不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傷害!
面具人露著的半邊臉冰成雕像般的冷硬,輕然剛剛倒地,他立刻變換手勢,無數道細小的針一般的光芒齊齊撲向地上的人,他此時已無力動彈,所有光芒全數沒入身體,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輕然的嘴角滲出血絲,他抬頭看著那如神明一般的面具人,冷冷一揚眉,低聲喘息著笑,「還有呢?」
話音未落,雨點一般的長長劍刃紛紛而來,無聲地洞穿身體。榮輕然咬著唇,齒間滿是鮮血。一雙眼仍冰冷而又清明地盯著那人,眨都不眨。
結界外的白蘞呆呆坐在地上,兩眼空洞。
面具人垂了垂眼,掌間忽地生出一只巨大的血紅的烏鴉,呼嘯而起,直直釘透榮輕然的心口。輕然張了張嘴,似乎想發出一聲申吟,但終于,他什麼都沒說,合上雙眼仰躺下去,烏黑長發散落滿地。
面具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收起透明的結界。白蘞還在呆呆坐著,像全無意識的人偶。
面具人想了想,說︰「你別這樣,他還沒死呢。我先走了,下次再見。」說完他擺了擺手,看了地上的榮輕然一眼,唇角抿了一下,向身後光芒的中心走去。很快光芒漸暗,他就這樣憑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個魔鬼……她時時刻刻想要碎尸萬段的魔鬼!白蘞靠床坐著,把身上的袍子裹緊一點,低了低頭,眼淚一滴一滴地落,終于還是忍不住,捂著嘴低低哭出聲來。
那一夜,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跟隨著曾經明朗開心的榮輕然一起……死去了。
那夜過後,輕然並沒有異常,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照常氣定神閑地吃飯,上街,進宮,玩鬧。他什麼都不記得,對于那夜的一切,他沒有絲毫印象。
但那一幕一幕,都像烙印一樣灼熱地刻在白蘞的腦子里。
她開始像瘋了一樣跑出府去,大街小巷尋找那個魔鬼的蹤跡,無論白天黑夜,她都癲狂著出去尋找。但輕然並不明白,沒有人明白。
所有人都知道,乖巧安靜的白蘞一夜之間就瘋了。
她要出去,輕然就用力拉著她,她控制不住自己,即使咬了輕然的手也要出去,輕然就緊緊抱著她,把她整個人揉進懷里,更甚的時候,他會狠狠吻她的嘴唇。
但是不行……她,已經被逼瘋了。
那個深夜,所有人沉沉睡去,她終于跑出皇子府,大街小巷嘶聲呼喊,瞪大著眼楮等待那個魔鬼獻身!她一定要讓他還回輕然!一定!可是直到天亮也沒有找到那個魔鬼的影子,白蘞幾乎崩潰,跪坐在一條荒無人煙的街的盡頭,像出來尋仇的女鬼。
就是這一天,有人站在他身後,冷靜而平淡地告訴她,想救人,就跟他走。
白蘞想都沒想,立刻就跟上他。只要能救輕然,怎麼樣都可以!讓她瘋,讓她死,怎麼樣都行!
幾天後才知道帶她回來的男人是秋翎的莊主。秋翎是以綢緞莊為名掩人耳目的朝廷暗部,皇帝默許下,秋翎的成員遍布各地,冷冷監視著朝堂江湖達官百姓的一舉一動,是皇帝暗中的一雙眼,有先斬後奏之權。秋翎表面上是綢緞莊,幕後之人便也被人稱之為莊主。剛好這時先皇要秋翎莊主挑出合適人選,派到各個皇子身邊保護安全。秋翎莊主早就注意到四皇子身邊寸步不離的小丫頭,剛好機緣巧合,選中了她。
白蘞一直也不知道秋翎莊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東西。至少,他知道她是南冥教傳人,便招人來教她巫術。她血液里流淌著那些靈氣,學起來極快,同時教她武功,她之前只知道所有的武林高手都要歷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辛苦才能成器,而莊主對她,不過短短五個月的時間,她已可以打敗大內第一高手。莊主對她說,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乖乖听從命令。現在起認真保護四皇子,而以後,無論接到什麼命令,都必須執行。白蘞立刻答應,她必須盡快回到輕然身邊,自從那次可怕的事以後,已有五個月時間,不知道輕然有沒有出事!
五個月後,她重新站在皇子府門口,這時的白蘞,已月兌胎換骨,再不是當初懵懂單純的小泵娘。
輕然很好,她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庭院里,神情淡淡,尊貴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直到這里,似乎就是所有讓她痛苦不堪的回憶了。往後的日子,其實每一刻都度日如年,但比起十四歲那年的中秋夜,她已經無比慶幸。輕然第一次發狂,是在一年後的中秋夜晚,她那時並不知道,只是習慣性警惕地守在他臥房的周圍,深夜里,她听到詭異的低吼聲,睜眼一看,輕然正一臉殘忍地捏住苞隨了他四年的書童的脖子。白蘞大驚,連忙上前,輕然一掌揮過來剛好劃破她的手臂,鮮血立刻吸引了他,他放開書童,惡狠狠撲過來,白蘞想起學到的控制人的咒語,低聲念出來,同時輕然兩手一掏,她第一次鮮血淋灕。鮮血噴出後,榮輕然居然安靜了下來,沉沉睡過去。第二天醒來,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白蘞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起了作用,總之她知道,她的咒語,她的結界,她的鮮血,可以讓輕然恢復正常。
那就夠了。
從此每年八月十五夜里,她心甘情願。
沒想到從輕然二十歲那年起,從每年八月十五變成月月十五,她也逐漸明白是自己特殊的血液才能喚醒發狂的輕然。
而同時,逐漸有一些奇怪的邪門教派來攻擊輕然,白蘞雖不知道原因,但她已經可以很好地應付。
但八年時間,已到盡頭。
輕然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她是秋翎的人的?她一直不清楚。可是輕然那麼聰明,也許就是自己無意中的什麼讓他發現了真相吧。他恨她,討厭她,躲開她。秋翎莊主下達的命令里除了保護,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監視。她也恨自己,恨的同時,又在感謝這樣的局面,她不被喜歡,不被原諒,就這樣悄悄陪著他,輕然就不會發現她會受傷,就不會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就會一直這麼順順利利地生活下去了。
可是終究,還是已經到了盡頭嗎?
白蘞的淚已經干了,她安靜地蜷坐在月光里,有些不知所措。自己的血變淡了,隨時都會暈過去,輕然屢次受到其他各路妖魔鬼怪的攻擊,戴面具的魔鬼再次出現,輕然發狂時神志清醒,八年之期已到盡頭。
她很害怕,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這一切結束。
頭越來越沉,呼吸有些費力,白蘞大口喘息了幾下,明白自己實在支撐不下去,不等做出下一個反應,已沉沉暈過去。身體向後一跌,重重靠向床沿,頭垂在一側,干枯的發散下幾縷飄飄蕩蕩。
這一震動,卻讓床上的榮輕然醒過來。他一睜眼正看到白蘞虛軟無力的身體,之前發生的事實頓時在眼前清晰地重現。
他坐在床上愣了很久,長睫一垂,目光再次落到白蘞身上。小小的屋子里寧謐得連輕緩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他起身,把白蘞輕輕抱起來放在床上,掀開她身上裹的袍子,手指緊了緊,快速找到房間里的藥箱,皺著眉清洗上藥包扎。白色的衣衫已經撕破了,上面凝固著暗色的紅。
天色已有些泛白。
榮輕然終于停下動作,喉嚨動了動,似乎有些情緒壓抑不住。他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緩緩低下頭,在她干燥發白的唇上輕輕一吻。然後直起身子,在床邊靜靜站了一會兒,大步離開這座面目全非的院落。
天剛蒙蒙亮,就有細密的雨絲落下來。
這是來到茲宛國後的第一個陰天。
雨不大,密密實實,像細長的針,打在屋外的花草樹木上,聲音很小,側耳細听,才能听到細微的沙沙聲。天空只是淡淡的灰色,並不特別陰暗,卻無端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榮輕然雙手環胸靠在門上看著屋外細雨,兩眼淡淡的,似乎要穿透雨簾看到很遠的地方去,但又似乎完全沒有目的,只是在隨意想著什麼。
「王爺。」有一個人撐傘在雨中出現,一身深藍色的衣服肩膀處微微有些濕,正是空青。平常直爽沒有心機的人今日似乎也感染了雨天的陰郁,面色顯得有點凝重。
榮輕然回神,看了看他,又把目光移回到細細的雨簾,聲音有些低啞︰「空青,你找些可靠的人,今天下午就把白蘞送回京城。」
空青驚異地抬了抬頭,「王爺,據說昨晚白蘞的院子被人攻擊,白蘞身受重傷,現在還沒有清醒。」他不解,王爺雖不喜歡白蘞,也不至于在這種時候將她遣回。
雨水纏纏綿綿。
榮輕然笑了一下,空青覺得心里更淤塞,他在這樣淡淡的笑容里竟然看到了悲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再抬頭去看。
「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好,路上千萬注意她的安全。嗯——」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空青幾眼,說,「這樣吧,你保護她回去。沙漠路途漫長,你經驗豐富,送她回去我比較放心。」
「王爺!」空青這次是真的被嚇到了。他手里的傘一歪,雨點全數落在頭頂肩膀上。
「王爺,您——」
榮輕然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拉著他的袖子把他帶到門里,自己彎腰去撿跌落地上的雨傘,撐起來信步走出屋外,似乎很是享受這樣涼爽的天氣。
空青看著他的背影,在雨中高挑而優美,他似乎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好看的背影,以前無數次跟在王爺身後,也沒有過這麼強烈的感覺。
「王爺——」空青的話來不及思考,沖口而出,「我不回去!」他一雙眼切切地望著榮輕然,焦急地等待他改變主意。
榮輕然轉回身,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歪了歪頭,「小空,你這麼激動干什麼?我讓你送白蘞回京城,多好的差事,這茲宛國雖好,到底還是比不過我們中原的大好河山。讓你早點回去是好事嘛。再說,你家王爺我留下來是要成親,娶了公主自然也回去了。你不應該先行一步回去打理一下王府?」
「這——」空青怔了怔,答不上來。是呀,這是應該的,來到茲宛國已經一個月了,王爺的婚禮也要臨近,王府這麼久無人定是一片混亂,他理應先回去整理一下,再迎接王爺和王妃回京。沒什麼不對,可是為什麼——他心里這麼不安,總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這就對了嘛。」榮輕然笑眯眯的,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麼異常。
雨漸漸停了,烏雲散去,很快天光大亮。世界被雨水沖洗過後更加鮮艷亮麗,連花朵的顏色都變得不同。空氣中盡是清新的香味,讓人心曠神怡。
空青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榮輕然笑意滿滿地放下傘,負手站在院中,閉目仰臉心滿意足地承接陽光。
輕盈而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尚琰公主帶著一群侍女出現在門口,見榮輕然站在院里,尚琰微微笑了一下,揮手讓侍女們下去,獨自一人邁進院內。
冷若冰霜的公主,最近似乎平易近人起來了。
「公主今日來得真早。」榮輕然笑道。
尚琰神色淡淡,但眼中有抹明快的亮色,她今天沒有穿華美的衣裙,而是一身白色褲裝,腳下一雙同樣雪白的短靴,看起來英姿颯爽。她揚揚眉,「我今天很想去騎馬,不知王爺可有興致一同前往?」
「樂意之極。」榮輕然含笑答應。又回頭看了空青一眼,發現他還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光凝了凝,肅聲道︰「空青,別發呆了,馬上按我吩咐的去準備。」
空青知道,王爺極少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一旦這樣說了,就是非做不可。他慢慢點了下頭,低聲道︰「是。」
王爺和尚琰公主的背影消失後,空青才動了動有些麻木的腿,著手去準備送白蘞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