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落盡,一個人影在黑夜中無比清晰地顯現出來。他一襲富麗錦袍,上面翔龍火鳳,瓖碧玉的黃金腰帶上,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圍繞腰身,頭尾相接。是這國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彰顯,雕龍餃玉——玉王爺榮輕然。
他站在紛亂的碎屑中,長發翻飛,墨玉般的雙目居然一片血紅。還是白天那張美麗無雙的臉龐,此刻卻像地獄里最妖嬈的魔鬼,眼里燃燒的烈火和冰冷的面色相應,唇角勾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奇異笑容。
妖異美貌的魔鬼緩慢抬起雙臂,雙手的五指僵直地大張。
白蘞皺起眉,他如果知道自己現在是這個樣子,不知道會不會大哭。他那麼好看,怎麼會容忍——自己如此恐怖的樣子。
她凝住心神,雙手合住,食指指尖抵在唇邊,念著另一些不知名的咒文。
美貌的魔鬼猛然像飛鳥一般騰空而起,錦繡衣袍獵獵作響,他口中發出尖銳的嘶叫,狠狠撲向地上全無意識的人群。
同一時間,白蘞飛身而起,迎向他的方向飛掠過去,周身的白光越發清亮,她展開雙臂,淺淡的光芒像罩子一樣剎那將她全身籠住。
雙眼血紅的榮輕然撲面而來。
白蘞停住喃喃不停的咒文,輕輕閉住雙眼,低聲說︰「輕然,這次輕一點。」她說著這句話時,嘴角掛著溫柔的笑。下一刻,熒光閃閃的保護結界被他一擊而潰,冰冷的十指奪命似的扣住她的肩膀,狠狠一撕,堅硬厚重的盔甲如紙張一般輕而易舉地撕裂,血肉橫飛。
噴薄而出的鮮血濺了榮輕然滿臉。
白蘞顫抖著念出幾個字。
賓燙的血仿佛灼傷了榮輕然,他停下動作,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眼中血紅漸褪,恢復了清明的純黑。他微動著嘴唇,眼神渙散地望了鮮血淋灕的白蘞一眼,低聲艱難地說︰「白——白——」他艱難痛苦地望著她,然後全身月兌力倒在她的腳邊。
「你……」白蘞震驚不已,直到他倒下去,才咬住青白的嘴唇。
他居然在昏迷前叫了她的名字。
白蘞止住血,微有些抽搐著蜷在地上,等待劇痛過去。圓月重新顯露出來,皎潔美好,催人欲睡。
依然是寧靜安詳的夜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勉強坐起來,取來柔軟的手帕和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榮輕然臉上的血污擦干淨。他無意識地靠在她懷里,表情無辜而純善。
「輕然,沒事了。」她疼得臉色慘白,還在斷斷續續地溫柔地微笑著,「放心吧,都過去了——過去了——」她說著,眼底痛楚盡顯。
擦淨血跡,她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抬上另一輛馬車,幫他換上一模一樣的錦袍,幫他把絲緞一樣的長發一絲不苟地梳起。然後,玉王爺榮輕然,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麼干淨整齊,美貌尊貴,靠在鋪墊柔軟的馬車里休息。
白蘞懷抱著染滿血污和灰塵的衣袍下車,來到之前那輛已經不成樣子的馬車前,咬牙輕動雙臂擊出一掌,殘破的馬車剎那化成一堆細小的碎片,相信微風過後,明早醒來,一切都會消失無蹤。
她終于踉蹌著向後走去,找到自己的小小包袱,熟練地為自己上藥包扎,換上另一套輕甲。
她倒在隊伍的最後,幾乎死去。
很快天光大亮。
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玉王爺披著大斗篷坐在駱駝上,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細小的傷痕,像是被什麼鋒利的碎片刮出來的。緊接著,他又想到醒來時有點不對勁,昨夜,他睡的似乎是那輛紅頂的馬車,可是今早發現並不是,他回頭看去,也沒有再看到印象中的那輛紅頂馬車。而後面車馬重重,他更沒有看到走在隊伍最後面,那個步履虛浮的人。
今天,又是平凡的一天。
宣陽殿。
精巧素雅的青瓷香爐里檀香淡淡。
一身明黃龍袍之人穩坐在大椅上,看著案上攤開的奏折,微微蹙眉。
要是以前這個時候,通常都會有個明朗悅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兄,咱們出去逛逛吧。」而他,總是一笑置之,因為太忙,很少應允。而現在,直到很長時間以後,這個聲音都不會再響起了。
皇上露出一絲苦笑,他的四弟,為什麼就是學不會听話一點呢?
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迫不得已,狠心讓他離開京城,去什麼茲宛國找那不知好歹的公主求親。
皇上垂眼,看著奏折上「然也」的「然」字,想起那天上朝時的情形。
金鑾殿上。
氣氛不同尋常的肅穆,皇上望了望階下站立的眾位臣子,又嘆出一口氣。
董丞相神色嚴肅地踏出一步,「陛下,請您明察,此事決不能再拖了。」
再嘆一口氣,皇上煩惱地按了按額頭,「他畢竟是朕的親弟弟啊!」
王將軍的臉像塊堅冰,肅聲道︰「臣還有事稟報,玉王爺昨日不顧守門將士勸阻,硬闖進兵營,臣本來以為王爺只是突然想看將士演習,可是他居然在操練場放了一把火,整個兵營都差點被燒干淨!」
「什麼?」皇上顯然也嚇了一跳,「他為什麼要干這種事?」
「王爺說,他想在操練場一邊看演習一邊考雞翅,」王將軍額頭上青筋暴跳,「一不小心就把軍營給燒了。」
後面陸大人也站出來,「啟稟陛下,玉王爺在京城各大酒樓負債累累,前天十幾個老板聚在微臣府門口,要國庫給王爺還債。」
「啟稟陛下,玉王爺打傷了遼王爺家的大少爺……」
「啟稟陛下,玉王爺把景福宮的房子給拆了……」
「好了好了!都給朕閉嘴!」皇上大吼,臉上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來人,宣玉王爺!」
沒過多久,一身女敕黃錦袍的人閑閑散散走進來,抬頭對高高在上的那人微微一笑,「皇兄,你找我呀?」
「輕然……」一見他,皇上的心立刻又軟下來,剛想說幾句溫柔話,就看見階下諸位重臣的眼光「刷刷刷」利劍一樣射過來,他連忙干咳了一聲,皺著眉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于咬咬牙擠出一句︰「輕然,你去西域和親吧……」
幾日後。
還是這座金鑾殿。
皇上怒不可竭地大吼︰「什麼什麼?那個公主不願意?朕的輕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堂堂玉王爺!她居然不願意?!」
「陛下息怒,」董丞相一副預料之中的表情,「人家公主說了,玉王爺性情特異,美名遠播,她小小茲宛容不下這尊大神,除非……」
皇上倏地抬起頭,「除非什麼?」
董丞相氣定神閑地道︰「除非玉王爺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親自前往西域求親,她才考慮答應。」
皇上咬牙切齒,正要拍案大叫此事作罷,下面眾臣子又開始紛紛上奏。
「陛下,昨日玉王爺又砸壞了東邊的宮牆,說有個洞更方便進出。」
「陛下,玉王爺說他突然想學醫,派人把御醫房的藥材全拿走了,下午就有人發現藥材全都扔在御花園里。」
「陛下,遼王爺在殿外呢,說玉王爺又打了他家二公子。」二公子今年才一歲半。
「陛下……」
「閉嘴!」皇上猛然站起來,一把揮掉了案上厚厚的奏折,眼眶微紅,使勁咬咬牙,薄薄的雙唇不停地顫,終于狠下心,抖著聲音說︰「……傳朕旨意,為玉王爺準備車輛馬匹,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隨從千人,明日啟程,前往西域……求親……」
階下重臣皆長出一口氣,齊齊跪地高呼︰「陛下聖明!」
聖明你個大頭鬼!
現在想起來,皇上依然覺得欲哭無淚,為了留住輕然,朝堂之上他連裝委屈扮可憐這些可笑的招式都拿出來了,可是完全不奏效,眾臣實在拼命堅持,他身為皇帝,能有什麼辦法。
只要輕然稍微听話一點,不要去拆人家房子,或者不要一把火燒了兵營,或許都有轉機,可是那淘氣寶寶已經引起民憤,連遠方的茲宛都听聞他的作為不敢答應婚事,這可實在是讓他無能為力。
如果國家是一個人的,那麼他心甘情願讓輕然胡作非為,拆了皇宮也沒關系。
可是國家是天下人的。
他有一個皇兄,但前些年意外亡故,下面有兩個皇弟,三弟宿游性情淡薄,不喜歡宮廷束縛,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近年娶妻生子才留在京城,四弟輕然天生玲瓏可愛,漂亮得不像人間的孩子,他從小就把輕然捧在手心里當寶貝,輕然小時候還很乖巧听話,可漸漸長大後居然到處調皮搗蛋,胡作非為。
然而這兩個詞是因為身為皇兄不忍心說別的,要說玉王爺榮輕然,早過了可以用「調皮搗蛋」形容的程度,隨便問朝里一個大臣,都會板著臉說出「游手好閑,無惡不作」八個大字。
游手好閑,無惡不作。
這樣一個王爺,即使他玲瓏漂亮又能怎麼樣?
美人的小錯可以原諒,可是連續不斷讓人頭痛欲裂的大錯,就沒有誰能承受了。
案上的奏折攤開很久都沒有翻動,皇上回憶著輕然神采飛揚的笑臉,滿眼無奈,再過一段時間,他一定,一定會盡快把輕然接回來。
太監腳步輕輕地走過來,「陛下,嚴大人求見。」
皇上听到「嚴大人」三字立刻眼光一閃,剛剛無奈感傷的情緒剎那消失無蹤,他淡淡道︰「宣他進來,你去門外守著,沒有朕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靠近。」
「是。」
皇上隨手合上奏折,嚴大人快步走進來,皇上抬頭直視他的眼,那雙眼楮烏黑明亮,里面沒有任何情緒。
兩人誰都不說話,嚴大人也沒有行禮。
直到皇上終于在他的眼楮里讀到了什麼,面色微微一凝,略帶探詢,嚴大人才輕嘆一口氣,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皇上剎那後背僵直。
他是一國之君,天搖地動都能面不改色,可是只因為那一下輕輕的點頭,就立刻蒼白了面容。
嚴大人這才彎腰行禮,或者只是不願看到皇上此刻的表情。
「陛下,是真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字字肅穆。
餅了很久,嚴大人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也沒有再說什麼。終于,皇上用從來沒有過的干澀聲音將他的話補充完整︰「榮折月……真的存在……」
榮折月。
榮,折月。
榮是國姓,折月是他的名。與翹時、藍宣、宿游、輕然一樣,折月,是與他同一輩的皇子名。
從來沒有存在過,卻已經確實存在了二十年的……皇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