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說著︰福平縣的衙門就這麼丁點大,蒙也能朦中吧……江蘭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還小上幾歲,你也見過鷹語、賈立平時與我說話的模樣,我是不喜太多規矩、太多束縛,往後在府中,就別要太拘謹了。」語落,他轉身卷起左右兩張薄紗,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頭啃著帶骨的豬腿肉,亭外風起,吹來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豬腳上。皺皴眉,她不明白大人為何要掀紗。
側邊夕陽透進,江蘭舟細看那天生偏深的膚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討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態,可也是這緣故吧,教人有些難以親近。再望進那雙眸子,有別于初見木屋中,有別于在惠堂中,眼下只余一片死寂,就連說話語氣都顯得敷衍應付。
江蘭舟拾起一旁的空盤,順手蓋上陶知行還未踫的肉。「都過三日了,大伙還吃不下肉嗎?」
前齒還在豬腳上,半晌,陶知行緩緩咬下,回著︰「怕胡廚子見了傷心,都端來小的這兒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幾近嘲弄的語氣了。陶知行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來給他,最起先的念頭,大約是想捉弄他一番?江蘭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細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雙袖下露出的縴細臂膀,難以看出他竟能一連三日包辦整個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歡浪費食物。」不知大人問話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經歷過餓得前胸貼後背,從未經歷過吃不下飯。
聞言,江蘭舟笑開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備妥了豬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眾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劃,折磨得那幾塊豬肉傷痕累累;後來氣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幾個數,呈報了推斷的凶器為何、如何行凶,最後陶知行道︰那豬肉、豬腳可送至廚房,已與胡廚子說好了給弟兄們加菜。
記憶猶新,江蘭舟差點又笑出聲來。
是在那塊豬肉被戳到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時,還是在陶知行說出給弟兄們加菜時,幾名衙役沖出惠堂外,接著嘔聲連綿不絕,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著,便是連日沒人吃得下胡廚子拿手東坡碎肉、紅燒豬腳與肉湯的光景了。他說道︰「知行那招實地演練,把大伙給嚇壞了。」
「小的本意並非嚇人的……」語氣十分無奈。陶知行反省餅了,過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閉門造車,如今明白,她以為最十足十求證之法、十足十不浪費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卻是令人作嘔至極。
不管如何,被她捅過的豬肉,胡廚子大贊松軟許多,十分好煮;胡廚子懂得欣賞,她又怎能不盡心捧場?
江蘭舟也無責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備齊材料之時,他已猜到一二,只是親眼所見仍抑不住驚詫。「我不記得知方從前用過此法。」
「大哥檢驗手法正統,是知行胡來……」三哥無意間發現時差點沒揍她一頓;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餃子、包子餡料來自被她摧殘過的肉渣,大概不是將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經意覷了眼前人一眼;面對一個仵作這般胡來,身為縣令,他的反應竟是一笑置之嗎?
「能正確判斷凶器,便不算胡來。」沒放過那短暫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江蘭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試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無的挑釁。
陶知行不會否認她的確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來到何種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練一番,要求出衙尋線索;那些,早已遠遠超過一個仵作被付予的職權。她不否認試探,因為……想了想,她直問︰「大人不也在試探小的嗎?」
江蘭舟但笑不語。
一路由日江行來,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沒提過關于此案的只字片語,驗尸過程中也只是靜靜旁觀,不就是想看她能單從一具尸體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夠格成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嗎?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當不當問。」
江蘭舟倒想問問還有什麼話是陶知行不敢說的。「說。」
「那晚,模黑入惠堂,細細再檢視過大體的,是大人嗎?」依照律例,驗尸不能私驗,更不能夜驗;無視規矩的公門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于懷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獨自驗尸。
一個縣令,且還是在大理寺待過之人,會驗尸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諳檢驗之道,手法有別于陶氏,所用器具更趨近某一傳統流派……她曾訝異尸身保存完好,現在想來應是出于他的指示。
那麼,為何他又將尸身放置多時?再者,雖是初來乍到,但陶知行認為福平縣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驗,也犯不著千里迢迢到日江去會大哥,逼得大哥訂下兩年之約吧?
「沒錯,是我。」他想錯了,陶知行不是在挑釁。或許他們都是同一類人,見到一條線索、一處傷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罷了。江蘭舟大方承認道︰「因為知方說你檢驗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見你年紀輕輕,所以心存疑惑。」
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讓她覺得自己理虧了。陶知行蹙起眉,問著︰「那大人試探過後,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問話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說兩件事。」
陶知行看著大人從襟中掏出一個小瓶,放在了堆滿豬腳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許久,說不出話。
這……莫非是……
「麻油。」江蘭舟特地差人出縣城買回來的。他得意地道︰「這間油行從前朝經營至今,肅州每年送入宮的貢品中少不了它。惠堂里的麻油應是此衙建好時便收了待用的,早已變質,其味擾鼻,別要再用了。」
轉轉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摳摳腦袋。她小聲問道︰「這是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嗎?」
「……你真內行。」江蘭舟想起陶知行驗尸前燒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時的表情,不禁揚了揚嘴角。昨夜重驗尸體時,自己也對那瓶陳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結,福平縣一向安寧,往後應是用不上的。就當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見面禮,也算我為先前的試探給你賠禮吧。」
「謝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著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邊圖案好一會,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卻想起兩手沾滿油漬而作罷。
這種等級的貨色連大哥都沒用過的,三哥跟她就更別提了。本來仵作是不該太在意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發怪味,只會擾亂思考;這款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油身不過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鍋便引不出過人醇香,號稱仵作三貴人之一,是絕佳的驗尸輔助良品哪!可惜,年產量少,若無門路,就算有錢也搶買不到。
將那無神眼中忽而綻放的光采盡收眼底,江蘭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為深色,猜想是方便檢驗工作……還以為陶知行真那麼超世月兌俗,原來是只對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讓老板塞了兩層塞子,可放好一段時候不壞,待你下回用時,再拆吧。」
「是……」原來瓶身上真畫上了牧童戲水,真是巧奪天工……陶知行使力吸著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模那瓶麻油,仍是怕弄髒了。
「關于另一件事。」江蘭舟有趣地看著他的舉動,說著。
「是……」過了好一會,陶知行才回道。她兩眼斗雞,盯著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兩只小魚……咦!只是黑點?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開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讓他歡喜至此了嗎?打斷他人樂趣是不人道的,江蘭舟聳聳肩。另一件事,只有等下回再說了。他移了移身子,坐到了小亭兩柱間的石板上,望著回廊,閉上眼。
拖了兩月有余的案子終于還是結了。
一具客死異鄉的尸首,指證出害命的凶手,是其往來京城與福平經商識得雕玉女師傅家中最小的弟弟。京商曾贊姊姊手藝,每每來福平總會帶上京里小玩意兒,幾番討好,姊姊自是將芳心許了他,更懷上了他的骨肉。以為京商對姊姊真心,會迎了一家上京,怎知原來只是一場玩弄。
初初江蘭舟想著這年僅十歲的孩子,再怎麼也是護姊心切的失手;這是做為一個斷獄無數的主審,相信民風淳樸、人性本善而做出的判斷。陶知行驗過尸後,卻是全盤推翻那推論。
側臉傳來暖意,夕陽正西沉,微風輕拂,帶來一點草香,以及亭內的肉香。不用睜眼,也能猜到陶知行仍端詳著那瓶麻油……
早知如此,該早點上日江找知方的。
判定凶手,于江蘭舟而言,是基本;然而行凶的動機、心計、緣由,是量刑依據,他無法不細細追究。可人的言語太過模稜兩可,太過鑽研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情感,越易產生盲點。
與那雕玉女師傅和其弟問過幾次話了,怎麼看都是那京商酒後月兌口說了幾近污辱的話才惹來殺機。當堂演練過殺人過程後,他不禁再三提問,那孩子招出真相是早看穿了京商無意迎娶其姊,才使計灌醉了他好下手。
若不是陶知行,江蘭舟只會判其一時失手;若不是在堂上展示出他掌握了所有過程細節,運用心理戰術暗示一切早已被看穿,又如何引凶手說出一次得手的背後是用盡多少算計與演練,埋藏在內心的恨意又有多麼地深切?
陶知行與他可能其實並不是同一類人。
他不說,陶知行也真能不問起關于案情的一切。
陶知行能費心鑽研尸身上的每一處,能實踐出那麼一個精準確認凶器之法,卻不在意案子如何被審、凶手是何人、又是為了什麼行凶。
論罪不難,照本宣科罷了。然宣判過後,雕玉女師傅的饋然淚下,令他手中的驚堂木懸了許久才敲下,遲遲道不出退堂。
他學不來陶知行的一意專心,學不來不被情感左右的看待世事。
唉……
學不來便學不來吧,發愁又有何用?
江蘭舟仰頭向後,靠在了石柱上,繼續听風,聞香。
風很輕,肉香漸淡,在陶知行身邊,他試圖感染一些從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揮去些雜念,他打起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