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風眼角亂抽,身後就把那張紙奪了過來,三下兩下撕了個干淨。
這動作立刻引來薛飛的反彈,「啊!瘋師父,你怎麼可以這樣?」
一邊說,薛飛一邊蹲在地上,把那天女散花一樣飄散下來的紙片撿在一起。他撇了撇嘴,硬生生將泛酸的味兒憋了回去,「瘋師父和二師傅要走了,徒兒寫點東西做紀念都不行嗎……」
「……」吳子風再沒言語,只是冷冷哼出一聲來,別過臉去。
一時之間,四下寂靜。只听山泉飛澗那潺潺水流,擊在石上輕聲作響。
水花被清風卷來,微微打在薛飛的面上。微一松手,那碎亂的紙片,就隨著風散落開去,飄落至山澗之中。片刻的工夫,就被浸得濕了,隨溪流緩緩向下游漂去。
此處正是鶴翁秋澗。自那日道武義會之後,楚青領他們來這兒找醫師蘇慕寧療傷,已過去了十余天。
吳子風所受多是皮肉傷,包扎過後也就罷了。而薛無名的內傷雖然並未痊愈,但亦無大礙。兩人便向蘇醫師辭行,即日離開鶴翁秋澗。
一听這話,薛飛立馬喊了一句「我也去」,然後立刻收拾行禮東西。雖然他並不知瘋師父和二師傅將去何方,將往何處。
然而,吳子風一句話就斷絕了薛飛的希望︰「臭小子,你跟來做什麼?!」
嗚嗚嗚嗚嗚,他薛飛已經成為被瘋師父和二師傅厭惡的礙眼的家伙了嗎?薛飛頓時蹲在牆角,默默地淚流千行。
在嘗試過抱大腿、撲褲管、奉茶說好話、跟瘋師父對著罵等一系列的方法之後,薛飛終于意識到,這一次,瘋師父和二師傅,是鐵了心不會帶他一起走了。
思來想去,薛飛總想給瘋師父和二師傅送點什麼,好讓他們不要忘記自個兒。在向蘇醫師求招兒之後,薛飛根據蘇醫師給的模板,打算寫一部《風薛二人轉》用以紀念。沒想到,瘋師父非但不高興,反而給撕了。
越想越覺著郁悶。薛飛蹲在地上,默默地看著腳下的泥地。
吳子風別過臉,就是不去看薛飛,二話不說。楚青望望薛飛,又望望吳子風,深知這時候就算自己說話也起不到效用,于是也只有選擇沉默。
平時並不多言的薛無名,忽然伸手拉起薛飛的手臂,將人拽了起來。
「二師傅……」薛飛撇著嘴喊了一聲,聲音似是被山澗的水潤過了一般,听著有些變調。
薛無名不禁好笑,輕輕拍了拍薛飛的肩膀,「薛飛,你該知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就算是師徒,也總有出師的那一天。」
「可是,」薛飛偷偷用眼角瞄瘋師父,「可是徒兒的劍法還沒學好,基本功也亂七八糟。這根本不是出師,是瘋師父趕我走啊……」說到這里,薛飛忍不住大哭起來,「瘋師父,你別趕薛飛走!我以後專心蹲馬步,再也不偷懶了!還有還有,家務事我都會做,不會再抱怨這個抱怨那個了!只要瘋師父你別趕我走,好不好?」
吳子風不吭聲,就是嘴角亂抽。
薛無名望他一眼,又望向薛飛,「傻小子,你的日子還長著呢。跟著我們避世,百害而無一利。」
「我也去避世好了!」薛飛忙不迭地喊出聲,「我也要避世!什麼正道邪道,都不是什麼好鳥兒!我也跟著瘋師父和二師傅去避世……哎呦!」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是這種熟悉的感覺!薛飛捂著腦門,又給砸蹲在地上了,疼得直抽氣。然而這一次被砸,他非但不覺得郁悶,反而熟悉到兩眼都放了光,星星眼地抬頭去望那個揮著劍鞘的人。
「臭小子!」吳子風抓著劍鞘狠狠戳著薛飛的背,「避你個鬼避!死小表毛還沒長齊,想什麼避世?你說回家看你娘老子呢,啊?還有你那些先天高人的大俠夢呢,啊?連點腦子都不動,什麼玩意兒!」
「瘋師父……」薛飛撇著嘴喊。
似乎是山澗的水花濺了過來,視野之中一片扭曲。一頭亂發、黑著臉的瘋師父,在那一片扭曲的水霧之中,面目顯得猙獰。
一年零九個月,上長命山拜師學藝,只不到短短兩個年頭,可瘋師父和二師傅卻早已成了他薛飛心頭里的「特喜歡」。只是現下,瘋師父和二師傅,不要他了……
其實他不蠢,他也不笨。他明明知道,瘋師父和二師傅是選了一條正邪皆不容的路,一條不好走沒盡頭的路。所以,不想他跟著走冤枉路兜圈受罪。可是,可是,雖然心里頭明明清楚得要命,卻還是忍不住怨氣沖天啊……
見小表蹲在地上,吳子風再不多言,只是轉過身去,冷冷丟下一句︰「走了。」
薛無名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薛飛的肩膀。
薛飛不吭聲,不吭聲,不吭聲,不吭聲,他偏就不吭聲……
足音越行越遠,漸漸被秋澗山泉的水聲所淹沒。薛飛猛地直起身,沖那漸漸消失在山道之上的兩抹背影,狠狠地揮起了手,「瘋師父再見!二師傅再見!記得回來看徒兒啊啊啊啊——」
「啊——啊——」的回音在山谷中回蕩,伴著水聲縈繞。只見山道之上,那抹綠色的人影,回過身來,望了一眼。那一頭亂發的瘦削人影,卻不曾回頭,只是抬手舉了一下膀子,就算是招呼過了。
再望,再望,再望……轉過山壁,便再不見了那二人的身影。薛飛一坐在了地上,把下巴支在膝蓋上。
楚青知他現下心情復雜,于是便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坐在薛飛的身側。
「希望……」良久,久到楚青以為這死腦筋的家伙就這般變化石了的時候,薛飛忽然開了口,「希望老天保佑,二師傅長命百歲。」
「哦?」楚青挑了挑眉,「不保佑你瘋師父?」
「二師傅說了,瘋師父那瘋瘋癲癲的個性,閻王老子都不敢收,」薛飛抱著膝蓋發呆,「不過,如果二師傅有什麼事情,瘋師父一定會瘋得更厲害……所以,二師傅沒事,瘋師父就沒事……」
「嗯,放心,」楚青輕輕點了點頭,「他們或許算不上真正意義的好人,卻是活得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人。老天會佑他們的。」
薛飛狠狠點頭,點過之後又發傻。傻著傻著,忽然輕聲問出口︰「瘋師父走了,二師傅也走了。他們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好聚好散……楚大哥,你說這世上,有什麼是可以長久不變的呢?」
「情義。」
「那有一天,你也會走嗎?」
對上薛飛黑亮的眼,楚青輕輕揚起唇角,「只要你不嫌,我便不會。只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薛飛趕緊問。
「……沒什麼,」楚青笑笑,將那句「心中第一位的人」給咽了回去,只是輕道︰「不著急,慢慢來。你二師傅說得對,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薛飛偏著頭望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們也會是好友嗎?」
「難道不是嗎?」
「會像瘋師父和二師傅那樣好嗎?」
「咳,這嘛……」
「楚大哥,你的眼角又開始抽筋了。」
「咳!」
「喉嚨又疼了?」
「不……不疼。」
「哦……奇怪了,為什麼每次一見到我,大家的眼角就要亂抽呢?瘋師父是,楚大哥你是,就連那個老山羊也是。」
山風輕拂,溪水長流。潺潺溪流之間,只余下輕淺笑聲,漾在耳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