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沒有回去。
或許始終是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已經沒有了家的地方。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自始至終的懦弱。
未央提著行李步出機場,氣溫驟然降低了很多,冬天深夜的天空,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沒有星與月的點綴,只是勻不開色。
霓虹燈下的這個城市正是繁華到極致的時刻,高樓層疊地聳立,各色的燈光迷離了人的眼楮,車流人群喧囂紛擾。她離開不過才一個多星期,這里為何就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完全沒有歸屬感。
她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瓖在對面大夏外牆上的巨大屏幕,正在播放著一些喜迎新春的晚會,節目,歡笑聲,不絕于耳。
整個世界,仿佛都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里。
她從手袋里翻出手機看時間,才發現屏幕一片漆黑,原來是自己下機後忘了開手機。她抬頭看向對面大廈頂層巨大的古鐘,原來已經十一點五十九分,大街上依然人來車往,燈火通明,除夕夜,中國人都要守歲。
而再過一分鐘,便是新年了。
她打開手機,短信與語音信箱的提示接踵而來,都是同一個號碼同一個名字——駱水洛。她剛想翻看短信,電話就進來了,仍然是駱水洛。
她忽然心悸。
她慢慢地按下接听鍵……
「砰——」一聲巨響忽然響砌整個夜空,幾乎是突然之間,黑緞般的天幕,無數的花火飛濺,琉璃璀璨,割裂沉黑的夜空,流光溢彩,絢爛了整個天空。大街上的人群車流在剎那間停止涌動,無數的驚呼聲湮沒在這仿佛無窮無盡地盛放在黑夜中的奼紫嫣紅里。
在這舉國歡慶的時刻。
在這數萬人仰望的驚艷時刻。
在這個城市傾城絕代的時刻。
風華滿天,華光熠熠。
天與地之間,是大蓬大蓬的煙花在夜空中碩然綻放,頹然而殞。
未央站在熙攘的大街上,仰望著這繁花中的繁花,一切,宛若夢境。
她的臉在無數煙火盛放與殞落的間隙里,變幻著明與暗,那邊,駱水洛泣不成聲的聲音在人群的吶喊與煙火的轟鳴聲里,微弱而斷續。她抬起頭,揚臉對著這世間最繁華的美景,無數細碎的光影,在她的臉頰躍動,仿若淚滴。
她的瞳孔定格在對面大廈外牆巨大的電視屏幕上,迎春晚會已經告一段落,正在播放著整點新聞。
相貌甜美的女主播,以標準的普通話在播報著整點新聞︰「……下面是新華社消息……北京時間昨天20點07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由杭州飛往北京的客機在XX海域附近失事。國航的這架代號為「CA—177」是昨天晚上19點30分在杭州起飛,在執行杭州飛往北京的1065航班時,于晚上20點07分左右在附近的海域內墜毀的。機上共有乘客103人,其中有7名外國籍旅客,另有機組成員9人。飛機失事後,各相關部門立即展開了救援行動,從晚上20點30分開始,在當地駐軍的支持下,海事、邊防等部門共出動了40多艘船只在飛機失事海域進行搜救。截止到現在為止,已經打撈起遇難者遺體66具。失事客機的機體殘骸已經沉入海底,但位置尚未找到,搜救工作仍在繼續。據專家預測飛機原因不明的失事和惡劣的海上環境使遇難者生還的幾率十分渺茫……」
駱水洛沉痛的話語在耳邊重復︰「……未央……哥哥正在那架飛機上,他上飛機前曾打過電話給我,他告訴我他是要乘坐那趟航班回北京的……」
杭州,他去杭州干什麼?
她握著手機的手忽然開始發冷,寒意從指尖沿著血脈,一直流到心髒,在那里收縮,擠壓,然後隨著血液,向四肢百骸擴散,她無法呼吸,胸腔里驟然迸發的疼痛,幾乎令她無法站穩,搖搖欲墜。
一輛計程車停在她面前,「小姐,要坐車嗎?」
她木然搖頭,她只想要知道,在冰冷的海里失蹤四小時,還能活著浮上來嗎?
後面急急地沖上一個人,他的肩膀重重地撞上她僵硬的手臂,旋身上了計程車,「啪」的一聲,手機從耳邊掉落在地上,計程車絕塵而去,她如夢初醒。
無數的煙花還在夜空中盛開,漫天的華彩,那樣絢麗,那樣璀璨,那樣溫暖,簡直不像是真的。
巨大的電視屏幕,春節聯歡晚會已經開始,載歌載舞,五光十色,笑語連綿。
街頭上車水馬龍,大紅燈籠俗不可耐,可是喜氣洋洋。
這世上依舊熙攘紛擾。
她慢慢地蹲來,拾起地上那台屏幕已經一片漆黑的手機。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整點新聞,手機也沒有響過。
仿佛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是夢境,一定不是真的。
只要醒來,就好了,夢終究是會醒的,夢里的一切,只要醒來,是統統都不算數的。她知道。誰也騙不了她。
她對著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機,孩子氣地微微一笑。
她起身離去,身後那美麗的煙火,像千萬道流星,在夜空中一點一點地殞落,終于在寒風中熄滅成冰冷的塵煙。
未央回到公寓的樓下時正好踫見了住在她樓上的王氏夫婦親昵地依偎著從外面回來,王太太還化了妝,兩人滿心歡喜的樣子,還笑著與她打招呼。
避理員不在,或許也已經回家守歲過春節。
三人一同進了電梯,王太太因見她提著旅行袋,便笑問︰「夏小姐去旅行回來嗎?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吧?你男朋友怎麼沒來送你?上次真是不好意思,他的眼楮沒事吧?」
他沒事,他當然沒事,駱毅,他怎會有事呢?他可是駱毅啊。
在上升的電梯里,她抬眼看著電梯上方不斷變換數字的指示燈,一直微笑著,她不敢說話,只怕一說話,哽咽便會逸出喉嚨。
這電梯已經很舊了,速度很慢,偶爾還會發出輕微的「轟隆」聲與微微的晃動。
出了電梯,走道狹窄而空曠,四側都是熟悉而陳舊的銀色防盜門,大部分的油漆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發黑的鐵,凌晨時分,門縫里卻都還透著橙黃色的光影。未央走到公寓的門前,就著走道昏暗的光線伸手在手袋里模索著門鑰匙,逐個夾層地模索,翻找,一直找不到。她索性蹲下,跪在地上,把手袋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耐心地一樣一樣地找。她必須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因為這是她唯一的家,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再沒有人會幫她找鑰匙,再沒有。
她早就習慣獨自照顧自己。
手機,錢包,粉餅,化妝棉,唇膏,發夾,各種證件……散落了一地,才終于找到那兩條伶仃的門鑰匙。她又把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拾起,放回原來的位置。
她站起來,拿著鑰匙,拈起其中一條,想要把它插進鎖眼里,才發覺自己的手在發抖,不可抑制地抖動,她竟無法把鑰匙準確地插進去,她無法把門打開。
明明只是一扇門,她卻無法把它打開。
輕而易舉,可是無能為力。
她覺得累,把頭抵著防盜門,閉上眼楮,就是駱毅的臉。
他飛揚入鬢的濃眉,亦正亦邪的雙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角的淤青,他戴墨鏡的樣子,他在車上沉睡的樣子,他彈鋼琴的樣子,他斜靠在他那台帕加尼抽煙的樣子,他替她打開車門的樣子,他吻她的樣子,他輕撫她發絲的樣子,他開懷大笑的樣子,他在寒風中與她說再見的樣子……
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統統地涌了上來,堵住了喉嚨,哽咽得難受,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她用力咬著下唇,不想讓自己哭出聲,握在手上的鑰匙,硌著她的手心,生生地疼痛。
她開始撥他的手機,那邊系統一遍一遍地回應︰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即使是這樣,可是她並不氣餒,她的手指是那樣急迫,一直撥一直撥,一遍一遍地,無法停止,不放過中間的任何一秒,希冀最後的奇跡。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了,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仿佛只有這樣,才有能有一點點支持下去的力量。
可是來不及,只怕是來不及。
怎樣都是來不及。
她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支持不住了,終于顫抖著把鑰匙插進了鎖眼里,踉蹌地沖了進去,在黑暗中模索著打開了電視,把音量調大,在屏幕上變幻的光線中,兩行眼淚涌泉似的流著,她真怕若是再遲一秒,自己就會在樓道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