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出了電梯,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未央仰起頭,蹙眉看他半眯的右眼與逐漸淤青的眼角,擔心地道︰「怎樣?很疼嗎?要不去醫院看看吧?」
駱毅將手袋交還到她手上,眨了眨干澀疼痛的右眼,不甚在意地微笑道︰「我沒事,不過就踫了一下,還不至于要上醫院。」
未央看著他怎樣也睜不大的右眼,她知道那一定是很痛的,她覺得不放心,便道︰「那,進來坐一會兒再走吧?」
駱毅笑得邪氣,「孤男寡女的,你就這麼放心我?」
未央瞪他,「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未央翻出手袋里的鑰匙打開門讓他進去,里面不大,一眼即可看盡,就是典型的單身公寓的格局,一廳一房加一個廚房,還有個小小的陽台,收拾得十分整潔,玄關處連多余的拖鞋也沒有,可是一個人的生活,總是這樣的。
未央一進屋便半蹲在儲物櫃前翻找著什麼,他便在低矮的絨面沙發坐了下來,四下里打量著,房子小,裝潢亦十分簡潔,就連多余的擺設也沒有,雪白的牆面上只掛了一個五六寸大的玻璃相框,里面是她的一幀單人照,烏黑柔亮的長發,笑意盈盈的樣子,跟現在相比並沒有多大變化,然而,從那照片微微卷曲發黃的邊緣,還是可以看出已經有些時日。
駱毅坐在那里,只管對著那幅照片發怔,目光溫柔而眷戀,久久移不開眼楮。
「駱毅?」未央叫道。
他終于回過神來,未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拿著一管藥膏半蹲半跪在他身前。
她仔細看著他淤青得微微腫脹的眼角,道︰「上點藥吧?這個牌子的藥膏消腫效果很不錯,抗敏效果也很好,我一直都有備用……」
她一邊說著,一邊旋開了藥膏的蓋子,淡淡的薄荷芳香便飄散在空氣里。
未央不等駱毅答話,食指已沾上了藥膏,往他的眼角揉去。他沒有說話,微微偏過頭,半眯起右眼,任由她揉著。
她的嘴唇微微抿起,神情專注而認真,清涼柔滑的觸感,一圈一圈,緩慢地劃過皮膚,帶著些微的刺痛,可是很舒服。
她指尖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了一些,他 地吸了口氣,叫道︰「痛!」
未央慌忙收回手,便對上他帶笑的雙眼,眼底有著一絲頑皮與促狹,她瞪了他一眼,然後不知為什麼也跟著笑了起來。
笑意漸漸收住,她看著他,原本那樣出眾的一張臉,右邊眼角處卻平白無故地添了一道極不搭調的淤青,都是因為她,她覺得過意不去,便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駱毅卻笑了起來,半開玩笑地道︰「我可是因為你而毀了容,你可得對我負責任呀!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
未央再次瞪他,「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他收住笑容,握起她的手,直直望進她眼楮,道︰「未央,你明明知道,我是認真的。」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曖昧起來,她垂下眼簾,顧左右而言他︰「呃,你口不口渴?要不要喝點飲料?不過我這里只有白開水……」
未央還沒說完,而下一秒,屬于他的味道便已侵佔了她的呼吸,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湮沒在纏綿的唇齒間。
他緊緊地擁著她,身體毫無間隙地緊貼,此起彼伏的心跳相互撞擊著。他的呼吸灼熱得嚇人,未央覺得透不過氣來,他的手機一直響了很久,一遍又一遍,他都沒有理會,仿佛沒有听到。她推他,可他的手一直緊箍著她的腰,絲毫沒有放松,繼續吻著。手機的聲音終于停了,身旁的座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未央用力掙了下,略略離開他的唇,微微喘著氣,「電話在響呢,我要接電話。」
駱毅終于放開她,未央看了眼來電顯示,握著話筒的手遲疑了下,最後還是接起。
未央把話筒貼近耳邊,一把試探又遲疑的聲音混著沙沙的電流聲,透過細細的電話線,震蕩著她的耳膜,遙遠而陌生。
未央把背脊抵住門背,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的臉隱在門角的陰影里,看不到表情。
駱毅已經走了,空蕩蕩的屋子重新恢復冷清,明亮的日光燈映襯著雪白的牆壁,仿佛更加蒼白了,她茫然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移著。她在這里住了快四年了,這里的一椅一桌,都是她親手購置的,她一直跟自己說,這里就是她的家,屬于她的,再沒有人可以奪去。可是為什麼,她卻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從來就不屬于她。
明明是她的家,可是卻不屬于她,為什麼?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
她的身子順著門背,無力地滑坐在地上,她慢慢地把身體蜷曲起來,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里。恍惚間,電話鈴聲仿佛又響了起來,一聲一聲,扎進她的耳里,而母親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仿佛生了根般。
她抬起臉,用力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電話真的在那里響著,並不是她的幻覺,她緩緩走過去,瞪著座機的來電顯示,半晌,才認出那是駱毅的手機號碼。
未央不禁悶納,他才剛走呢,怎麼就又打電話來呢?
她拿著話筒「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卻長久地寂然無聲,只有輕輕淺淺的呼吸,若有若無地拂過耳畔。
未央忍不住問叫道︰「駱毅?」
他低低喚她的名字,仿佛呢喃︰「未央。」
她道︰「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他道︰「沒什麼,就想听听你的聲音,未央,我想你。」
未央笑了下,「你傻呀,才剛走呢。」
其實他並沒有離去,那輛帕加尼還停在樓下,而他一直坐在車里,嘴里含著一支煙,卻沒有點火,車內密閉的空間里,漂浮著淡淡的薄荷芳香,已經很淡很淡,是剛才她為他上的藥膏。
天色開始一分一分暗下來。
最後,他終于取下了煙,就手揉了,踩下離合,開始加油門,發動引擎。
不期然抬起頭,看到後視鏡里自己的樣子,那塊淤青的痕跡就在眼角,非常的顯眼。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在發動機輕微而有規律的轟鳴聲里,抬起右手學著她的樣子輕揉眼角,有著微微的壓痛,她指尖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那里。
不知為何,他總是傷到同一個地方,故意的,意外的,都是這里。
他想起她公寓里牆面上掛著的照片,那幅照片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的,那是跟他記憶中那幅一模一樣的照片,只不過從前那一次是在陸暉那里看到的。而從前那一次,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的樣子,卻如同烙印一般,烙進了瞳仁。
他一直記得,那只是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可是笑容卻像盛夏的陽光那樣澄澈,仿佛透明,燒灼著人的目光,背面寫著兩行娟秀的字跡︰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未央,于2002年盛夏。
照片的背景是青翠的山巒,重重疊疊,白雲滾滾,如浪似雪。
那時的他沒有想過,他與照片上陌生的女孩,會有什麼樣的交集,然而,卻莫名被陸暉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一拳正打在他右邊的眼眶上,頓時痛得他睜不開眼,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那樣痛,仿佛刻骨,眼角也逐漸淤青了一片,那塊淤青,亦像是烙印,過了好久,才開始慢慢地退去。
他一直不明白陸暉為什麼要打他,直到現在他才終于明白,原來在那一刻,他遇見了她。
因為是她,所以才會一直記得,才會,這樣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