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剛上大三,陸暉便在那年夏天畢業了。
校園里的鳳凰花像火焰般開滿了枝頭,那火紅的花朵,一直開到人的心底去了。
陸暉是本地人,但她一直對陸暉的家世不是很清楚,陸暉不說,她也沒想到要去問,只是模糊地知道陸暉的母親是個鋼琴家。她一直天真地以為,戀愛不過是兩個人的事。
那的確也是,但只要牽涉到婚姻,前途,名譽,地位,便完全不同了,就像雞蛋里無端生出無數的骨頭,讓人無法想象,怎樣吃都是難,因為有骨的。
那大概是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太陽如同火輪般灼烤著溫潤的土地,空氣中殘留的水分也被陽光吸干,連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聒噪蟬鳴聲仿佛也變了調子似的,有氣無力,令人喪氣。
正是悶熱慵懶的午後,星期天,除了未央,全寢室的人都不在。
這段時間,陸暉因為找工作的事一直很忙,他們已經有好些天沒有見面了,不知怎的,未央覺得今天整棟宿舍大樓都靜得出奇,耳邊吊扇呼呼的風聲異常清晰。校園里隱約傳來幾聲音樂聲,那是一首不知名的法語歌,未央凝神細听,那歌詞大約是——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愛情並不短暫
只是有點無奈……]
未央無端地傷感起來,她悶得慌,便隨手拿起手邊的一本字典來背單詞,背著背著沉重的眼皮便直往下掉,差點沒睡著,最後被敲門聲驚醒,人還是有點迷糊。
是駱水洛。
她靜靜地站在門外,全身白色的連衣裙,像朵遺世獨立的白荷。
未央看著她,模糊地想,美女就是美女,即使是最簡單的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飄逸而耀眼。
駱水洛道︰「有沒有時間?我們談一談。」
未央的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手里還抱著那本厚厚的字典,便跟在駱水洛身後走了出去。
外面的陽光灼熱而刺眼。
駱水洛在一棵大樹下站定,轉過臉來與她對視。
迸老的榕樹濃密如蓋,錯綜復雜的枝椏與葉子密密麻麻地將刺目的陽光完全遮蓋了起來,沒有風,仍然很熱,未央站了一會兒便有汗流浹背的感覺。
「呃,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未央問道。
「我希望你離開陸暉。」沒有拐彎抹角,駱水洛直直地說出來。
「你說什麼?」未央以為自己听錯了。
「……陸暉自幼便有很高的音樂天賦,他酷愛音樂,並流露對音樂敏感的天性。維爾也納音樂學院甚至願意為他提供全額的獎學金,可是因為你,他放棄了出國深造的計劃,他的父母非常震怒,他父親還揚言說要跟他月兌離父子關系,只是被他母親暫時勸住了。他那樣優秀,在這里,他隨便就可以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甚至可以留校當音樂講師,只要他願意。可是他卻到現在還找不到工作,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父親的關系,根本沒有人敢請他……我與他,並不只是同學,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感情也非常好……希望你離開陸暉,你跟他,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若你是真愛他,請你放他自由。」
駱水洛不慍不火地說著,臉上是平靜的表情,可是未央覺得每一句話都像烈日的光芒那樣滾燙,一直沁進了薄薄的皮膚里,灼得人難受,所以很多年以後,未央仍然清晰地記得她說每一句話的表情以及速度。
未央並不知道陸暉有出國深造的計劃,他從來沒跟她說過有這樣的計劃。她更加不知道他已經跟家里鬧翻了,只知道他找工作似乎並不順利。現在給駱水洛這樣乍然一說,便有點茫然不知所措起來,腦海有了一段短暫的空白。
等未央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駱水洛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她追了幾步,便又停住了,她手心都是汗,手中那本厚厚的字典,光滑的硬皮面,便滑膩膩地握不住了,「啪」地掉落在地面,揚起一層細微的灰塵,然後消散在陽光里。
她覺得難過,因為陸暉有事瞞著她。
她一個人站在大太陽里,發了一會呆,腮頰曬得火燙,忽地滾下來兩行淚珠,更覺冰涼,簡直是涼到心窩里去了,下意識地抬起手背來揩干,彎下腰來拾起書本,便一步一步走回宿舍去了。
寢室里依舊空無一人,校園的廣播里也換了調子,正播著一曲輕快熱鬧的兒歌,未央望著空蕩蕩的寢室,一時倒又疑惑起來,仿佛剛才駱水洛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一切都是虛幻的,並不真實。
她忽然發覺寢室的窗戶原本干淨剔透的玻璃沾上了一些細細的黑點,她便伸出手去揩了下,又揩了一下,揩不掉,便進去浴室沾濕了一塊抹布,擰吧,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固執而頑強地擦著。那些細細的黑點,終于逐漸模糊,然後退去,不留一點痕跡,玻璃在陽光下重新恢復晶瑩透亮。
擦干淨窗戶,然後將抹布用洗衣粉洗干淨,拿到陽台去晾曬,再拿過拖把,將寢室的地里里外外拖了一遍又一遍,倒也不覺得累,直到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
她在黃昏迷離的暮色里,對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揚起一抹微笑,嘴唇緩緩地彎成一個弧度。陸暉總是說,她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個小孩子。
未央靠在牆上,忽然覺得一陣淒惶。
有人敲門。
陸暉來了。
她一直覺得陸暉高,今天仿佛更高了一點,她連仰頭看他都覺得吃力了。
他的聲音也離她更遙遠了,她不得不專注地听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道︰「未央,我找到工作了。」
「是嗎?」她微笑。
「嗯。」他笑,聲音有點沙啞︰「在一所小學里教孩子彈鋼琴。」
未央分明看出,藏在他笑容下的疲倦。
陸暉看了一眼她身後空蕩蕩的寢室,問道︰「吃飯了沒有?」
未央仍舊微笑著,「吃了。」
陸暉道︰「我好餓,陪我出去吃一點,好不好?」
「嗯。」簡單的一個字,平穩的音調,唯一的破綻是顫抖的尾音在黃昏的空氣里分了岔,但陸暉沒有听出來。
她鎖好寢室的門,跟著陸暉走了出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吸走所有的熱。微微的夜風拂在身上,未央竟感到了絲絲清冷,而陸暉一直牽著她的手,十指緊扣。
她在昏黃的街燈下看他的手,修長且細致的手指,可是骨節分明,輕輕地穿過她的指縫,緊緊地包圍著她,掌心貼著掌心,那樣緊密的貼合,可是,為什麼還會有距離?
未央想起詩經里的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真的就可以與子偕老嗎?
天氣仍然很熱,那天中午,未央剛步出圖書館便迎面走來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烈日炎炎下,竟還打了領帶。這樣正式的穿著,在校園里是少見的。未央便不禁多看了他兩眼,沒想到他居然向她微笑頷首︰「夏小姐。」
未央怔住了,她第一個反應便是努力去回想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的容貌,確定沒有眼前這一個,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是的。」那名男子微笑道︰「陸夫人想見你,不知你現在是否有時間?」
「陸夫人?」未央一時懵然。
「呃,是陸暉的母親。」他解釋道。
「陸暉的母親?」未央重復著,有些吃力地將這幾個字拼湊成句子。
「是的,若是夏小姐現在時間允許的話,請隨我來。」
「我……」未央張了張口想要拒絕,無奈此時腦袋像塞滿了棉花般一片空白,緊要關頭,任何沒時間的借口竟一個都想不起來,躊躇了半晌,便隨在那名男子的身後去了。
未央在這個城市待了兩年多了,但對半山的華宅還相當的生疏,沒想到在這寸金寸土的地方,還有這樣的豪宅。
未央獨自坐在陸家深似殿堂的豪華大客廳里,踩著又厚又軟的地毯,看那整片落地窗外面花木扶疏的院落,吹著陰涼涼的冷氣,想起穿行在校園汗流浹背的感覺以及無處不在的炎熱,同樣是在夏季,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夏季,仿佛兩個世界。
佣人上茶後便退下去了,陸暉的母親卻遲遲還沒有出來。未央坐了好一會兒,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覺並沒有消下去半分,手心反倒濕濡了一片。
未央一抬眼,便看到幾步之遙的一台純黑鋼琴,鋼琴上面,一個小小的純白陶瓷盆里一棵仙人掌,正在含苞欲放,蒼綠的一片厚葉子上面生出細細的幾片分葉,像一窠青蛇四下里探著頭,那枝頭的一捻紅仿佛吐出的蛇信子。未央只管對著仙人掌兀自出著神,忽然一抹身影在眼前一晃,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旋轉式的樓梯,有人在緩緩地拾級而下,未央想著那大概便是陸暉的母親,便站了起來,叫了聲︰「阿姨。」
陸暉的母親氣質極好,雍容大方,淡淡地打量了未央一眼,便道︰「夏小姐請坐,今天以這種方式請你來,希望你不會覺得失禮。」不待未央回答,便又道︰「夏小姐可會彈鋼琴?」
未央便道︰「不會。」
陸夫人沒有再說什麼,兀自在鋼琴前坐了下來,縴長細致的手指滑過琴鍵,成串的音浪便如水般流瀉,即使未央再無知,卻也听出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一曲既終,陸夫人優雅地合上琴蓋,轉過頭來向未央微笑道︰「夏小姐知道這首曲嗎?」
未央道︰「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是的。」陸夫人道,「那夏小姐有沒有听出我剛才彈的這首曲缺少了些什麼?」
「呃,我對這些並不太懂,我想,大概是缺少了些伴奏。」未央道。
陸夫人道︰「夏小姐果然是聰明人,這首曲是交響樂,所以不是單一的樂器可以演奏的,需要一個交響樂隊來演奏,這首曲正式在舞台上彈奏的時候必須有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短笛、長笛、雙簧管、英國管、單簧管、大管、小號、圓號、長號、低音號、定音鼓、鑼、 、鈴鼓、三角鐵、鋼琴、豎琴、木琴、鋁板鐘琴等一起來演奏。若只是用單一的鋼琴來彈奏,是根本彈奏不出「命運」的真諦的,一個人演奏的「命運」,是根本就沒有命運可言的。」
陸夫人頓了頓,眼瞼低垂,輕柔地撫模著光滑的琴蓋,又道︰「貝多芬固然是偉大的作曲家,他可以創作出命運交響曲這樣偉大而優秀的作品,但只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也演奏不出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也是這樣,並不是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改變的,命運就是命運,一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便注定了的,冥冥中自有它的定數,並不是輕易就可以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