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出狀元 第8章(2)
作者︰席絹

就算再怎樣氣急敗壞,賀元仍然記得這個叫白雲的混蛋是個舉人,且是個即將應考的舉人,他的名聲不能有任何敗壞;但凡有,一點點污點被詬病,就算他的學問之好堪比曹植、考出來的卷子足以折服一票大儒考官甚至皇帝等等,他也當不了打小就心心念念的狀元。

別說狀元了,連個同進士出身都不會有他的份,嚴重點還會被直接剝奪掉所有功名。一個讀書人要是混成這樣,也只能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賀元解下披風,將白雲披頭蓋臉地包個死緊,鉗押著她就近找了間客棧,要了間獨立的廂房就把人丟進去,並吩咐隨後跟來的護衛守在方圓五步之外,別讓任何人靠近。

然後,踢上門,開始審問這個無法無天到連男人的自尊都敢丟在地上踩的女裝混蛋。

「白雲,你給我說清楚,你這一身扮相是怎麼一回事?!」賀元指著白雲身上的丫鬟服飾(還是明宣侯府的制式),實在太不像話了。

白雲跌在榻上,好不容易將捆在腦門上的披風給掙開,連連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從一片紊亂里平復下來,可以好好說話,才道︰

「賀元,好久不見。」雖然已有十年沒見,而賀元的長相也與小時候大不同,但她向來很能認人——其實方才還沒看清是他時,就從聲音語調里認出了是他,才會由著他又施暴又挾裹地拎來拽去。

「少來那些你好我好的虛詞問候!你看看你!你扮這樣竟一點也不感到羞愧嗎?!」

「我這樣有什麼不對?」白雲整理好自己,坐正,坦然地看著賀元。

「當然不對!你扮成女人!」

「扮女人有什麼不對?」白雲還是很理所當然的表情,還強調了——「我覺得這樣滿好看的,你不覺得嗎?」

賀元這時才注意到白雲的相貌,與他四目相對,竟莫名臉紅了起來,不由自主率先移開眼。故意挑剔道︰

「在京城這個地兒,你這樣子的,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我家的丫鬟都比你好看……」不對!他干嘛跟一個大男人談女裝扮相好不好看的問題,這簡直有辱斯文。再度發火︰「白雲!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個舉人,不是戲子!只有戲子才會扮女人、才會在意扮了女人好不好看,你何以自賤至此!」

「我哪里自賤了?」白雲覺得賀元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會是真的在小遍村那個地方待傻了吧?雖然你們那兒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男女之分,全穿得灰抹抹的沒個人樣;但你要記住,你現在是在京城,而且你是個有身分的舉人,兩個月後要去考進士的舉人!男裝女裝是有分別的,你再不可混淆了!」

「我沒有混淆。」

「你這叫沒有混淆?我的白雲舉人老爺,你該穿的是青衣直綴,不是女裝!」愈說火氣愈大,愈看他的扮相愈不順眼。幾步走到榻前,用力將白雲推抵在榻椅的靠背上,同時伸出一只手壓在他胸口上道︰「你好好一個男人,羞也不羞!穿著女裝已經夠丟人了,竟然還往胸口填塞了什麼東西,是不是塞了兩個準備用來當午飯的饅頭?你還笑京城人把錢袋子擱頭上,我看你才是不著調,把吃食利用在這種不正經的——」聲音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雙因為眼眶瞪得太大,以至于差點跳出來的眼珠子。

「模夠了嗎?」白雲悶聲問了下。見他還在無意識地揉扯,沒好氣地忍痛道︰「別揪啦,是真的。你再揪也揪不出饅頭來的。」

賀元飛快瞬退兩步,差點被椅子絆倒,一張俊俏白臉像是被砸了一盆狗血,腥紅得嚇人。

賀元驚駭萬狀,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花耳鳴,腦袋里嗡嗡響得快炸了。

賀元不知道自己該立馬暈倒以示極度的震驚呢,還是跳個半天高,順帶把眼前這個混蛋給掐死?!

良久良久良久,終于艱澀地發出低啞的聲音道︰

「你、你……你是……女的。」最後兩個字說得像是蚊吟,只有靠得他如此近的白雲能听到。

「一直都是。」白雲覺得自己滿冤的。從來她都沒說自己是男的啊。

「但你一直都知道我不知道!」咬牙。

「……是啊,所以,我寫信了,兩個月前寫的,信里有說了……」慢吞吞的聲音表示她正底氣不足。

「信呢?」他從來沒收到任何一封關于這樣內容的信,別以為隨便就能唬弄得過。

「這信……因為內容太過隱密,若不小心被旁人拆看了,難免會引起些風波,所以我沒讓信使送。」

「哼。」再編嘛。賀元雙手環胸。

白雲默默地伸手解開腰帶——

「你做什麼?!」賀元喝斥的聲音尖得像是他正在被非禮。

「我拿信。」白雲看了他一眼。「那封‘兩個月前’就寫好的信,我貼身放著。想著到了京城就親自送至你手上,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萬無一失你個頭!你是個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女人?!在我面前寬衣解帶,你——」賀元見白雲無絲毫顧忌地仍然將腰帶解松,一只手從領口探進里衣內掏著信,這神態坦然而猥瑣,還猥瑣得光明正大,賀元覺得真是敗給她了。

這白雲,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個麻煩又教人頭痛至極的混球。

而這個混球還真是沒有當女人的自覺,雖然不是故意看到,但還是看到了——

「你竟然沒穿褻衣!」咬牙低聲斥責。

「啊?」白雲低頭看著下拉的襟口,雖只露出鎖骨下方一點肌膚,但確實足夠讓賀元看到她光溜溜的脖子上沒有任何褻衣綁帶的蹤跡。

信件自里衣里掏出來後,她順便將白色里衣拉出一點點給他看。「還是穿男式的舒服。我阿娘給我繡了兩件褻衣,實在不好穿,就丟在老家了。喏,兩個月前寫的信,你看一下,我沒騙你,真的‘早就’向你坦白了。」

「這不是騙不騙的問題!」賀元原本下意識要接過信,但在踫到信之前,又突然像被燙著了似猛地縮回手,背在身後緊握成拳。「白雲,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參加科舉?你一定知道,但你還是去考了,你膽子大得都可以去造反了!」他果然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家伙腦袋里在想什麼。

這樣的無法無天,這樣的肆無忌憚……所謂的「窮山惡水多刁民」,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吧?

「造反的難度太高,我沒想過。」白雲想了想,老實道。

「那你參加科舉是因為難度低,所以就干了?」冷笑。

「其實我也沒想考的。」白雲看著他道︰「你知道的,我十歲那年去考秀才,不過是村長為了給小遍村爭一口氣,讓我跟著王詩書去考的。他也沒想到會兩個都中秀才,原本捎上我只是充個人數——」

「但其實你,甚至王詩書,都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秀才,對吧?」十年來的通信里,白雲身上發生的諸多事情,賀元幾乎都知曉。包括他們從京城送過去的書,白雲都與王詩書共享。

「對啊,既然去考了,當然要中。」她可不愛做白工。

「天曉得你是怎麼拿到童生資格的。我問你,你在縣衙的黃冊里,是怎樣登錄戶籍的?」賀元不像白雲這樣無知者無畏,既然她天真無知成這樣,他總得認命幫她收拾善後——如果他還想要她這顆可恨的腦袋好好擱在她頸子上的話。生氣歸生氣,該做的還是得做。

「取得童生資格那年,村長幫我家填了兩個人名,去縣衙登錄戶口。」如小遍村這樣荒遠的山村,有的村民一輩子都沒去縣衙登錄戶口呢!除非得出遠門,為了取得路引,就得有戶口,才去辦的。對村民而言,名字有記入宗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國家的魚鱗黃冊里有沒有他們的名字,可沒人在乎。

「兩個人名?」賀元緩聲問。

「男丁一名︰白雲;女性一名︰白小雲。附注︰龍鳳雙生子。」

「……沒人上門查戶核實嗎?」賀元此時深刻地理解了「天高皇帝遠」的奧義……

「永定縣的縣令至今都逃官十幾年了,誰查?」在永定縣,向來都是各村的村長說了算。

「原來永定縣竟還沒有縣令前去上任。吏部在干什麼!」賀元感到不可思議,都沒力氣生氣了。

「放心,等我考中狀元就有了。我會回去當縣令的。」白雲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

「你還想要考狀元?!不要命啦!你的腦袋就算只是擺著好看,好好擱著不成嗎?不用趕著給人砍吧!」他咬牙吼道,要不是還記得她是個女人,早就沖上前揪她領子給她一陣好捶了。

「都考到舉人了,當然要接著考狀元,不然多可惜。」

「你把科舉當成什麼了?我不相信你只是為了想當永定縣的縣令……等等!戶籍可以隨你們村長唬弄,那路引呢?出了永定縣之後,每個關卡要辦理路引可沒有那麼容易,而且愈接近京城,檢查得愈嚴,你是怎麼用舉子身分一路唬弄過來的?,」賀元很快又想到這個大問題。

「慎嚴庵里關的不只有一個陳夫人啊,還有張夫人、李夫人……」

「那些夫人又跟這個有什麼關系?」

「李夫人的兄長是戶部郎中,她請她兄長從京城弄了個高等的路引,可一路暢通到京城,不必盤查。」

這種路引賀元當然知道,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每每外出,拿的就是最高等級的路引。

「那些被關在無歸山的夫人……就算曾經是京城最有風儀、最規範的貴婦,到了那樣的地兒,也被同化得無法無天了……」他看了白雲一眼,轉開,然後又看一眼,嘆氣。

「你這樣看我作啥?你是在暗示那些夫人被我帶壞了嗎?」

不是嗎?賀元都懶得應她了。

「白雲,你再怎麼無法無天,也總該想到,一旦你真的通過了省試,在殿試時面見天子,就是明目張膽的欺君了。你……不是真的想考狀元吧?」

「想考的。」白雲認真道。

「你就沒想過身分被拆穿的一天嗎?你到底是真的置死生于度外,還是搞不清楚自己正在犯法?」他覺得生氣,氣自己為她擔憂,氣她無知到近似無賴的態度。

「賀元。」她輕輕叫著他名字。

賀元這才想到,相識十年,竟是第一次從她口中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一時有些怔了。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總是對你坦白。」

「要不是我發現了,你會對我坦白?上火氣又被撩起,指著她手上那封信道︰「你這封信之所以隨身帶著,不就是為了應付今天這樣嗎?若我沒發現,恐怕到死你都不說的!」

「我的坦白就是這樣的。只要你發現了什麼,來問我,能說的,我坦白,不能說的,也不胡編一通來騙你。」

「哈!那我可真是不勝榮幸。」

白雲暗暗嘆氣,想著他今天的怒火一堆一堆地燒著,好像沒有熄滅的態勢,實在不能好好談話。再說,天色也不早了,阿娘一個人在家,還病著,她得回去了。

顯然賀元也覺得自己的情緒不對頭,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再談下去也只會走向吵架的結果,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還是先到此為止吧。回去冷靜想個解決的方法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所以在瞪了白雲一眼後,轉身就往門口走。

「賀元?」

「我今天不想再見到你。先這樣吧。」

打開門,就要離開。但在跨出一腳時,突然又收回來,轉身,面無表情地沖向白雲,白雲眼一花,手上捏著的那封信就給扯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人。

白雲就這樣傻傻地看著賀元像踩著風火輪似飛快離開,直到再也見不到人之後,才合上張大的嘴巴,眨了眨眼。

「真是一場驚險刺激又別開生面的重逢啊……」

「春明。」

「小的在。請問法規爺有何吩咐?」

「你去查昭勇侯府的兩個下人。一個叫桂花,現在叫桂嬤嬤;另一個叫李順兒。她們約莫四十歲上下,叫李順兒的那個應已經不在侯府里了,但二十年前應該在。把她們兩人的關系、身世以及曾經的過往都打听一下,盡可能地詳細。」

「是。」

「查到多少就上報多少。盡快,也要詳實。」

「是。」

交代完後,賀元讓貼身服侍的人都退出書房,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案後,原本正正經經、嚴嚴肅肅地在思考,然而,當目光不經意定在桌上那兩張攤開的信紙上時……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些飄移,兩抹紅暈悄悄在耳根堆聚,慢慢朝臉上擴散,將他一張從來曬不黑的白皙俊臉給染上霞色,正好與窗外黃昏的天色交相輝映……

大半天的努力克制在這一刻化為烏有,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腦袋地想起了這封信的書寫者……以及,自己的右手曾經多麼孟浪地襲上那柔軟又飽滿的豐盈,這樣又那樣地揉捏……可恥而放肆的……調戲。

右手成拳緊握,緊緊地,緊得讓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不知道是想讓自己忘了那觸感,還是眷戀回味……

不管白雲這家伙是男是女,賀元對她的評價仍然沒變——

她真是一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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