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光微熹。
晨光從玻璃窗外升起來,照見幽靜的室內。十幾平米的小屋,門檐很低,要略微彎著腰才可以出進。
陳設簡陋的房間里,用青布簾隔開兩張床。
靠窗的那一張被褥已經疊得整整齊齊。
床邊的牆面上掛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麥曉綠就站在鏡子前面,第N次地打量鏡子里那張依然還很陌生的臉。
鏡子里的女孩縴冷,消瘦。尖尖的下頜,抿得緊緊的嘴唇,只有微微笑起來的時候才會破開臉上生冷堅硬的表情。她的眉,挺而淡,眉梢輕輕向上飛揚,帶起一絲難馴的倔傲,唯有一雙清亮的眼,顧盼生姿,靈動生輝。
她想,這一定是一個表情非常豐富的女孩。因為她的眉梢眼角,總是能找到細微的笑紋。她說話很大聲,笑起來的時候喜歡擠眉弄眼,行事走路風風火火,罵起人來毫不含糊。
當然,這些印象也只是這幾天從外婆和陶姑姑嘴里零零碎碎拼湊起來的。
真正的麥曉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還有待她慢慢去挖掘。
「曉綠?」簾子對面的木板床「咯吱咯吱」響了起來,傳來外婆的聲音。
少女連忙「哎」了一聲,轉到簾子後面。
那個面容蒼老,身板卻依然硬朗的老人已經坐起身來,「你還沒走?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別忘記了。」老太太說著,窸窸窣窣地從枕頭下面模出一個舊舊的夾子,從里面抽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片,遞給少女,「拿著,去給沈少爺做了早飯之後,自己去買點文具和書。乖!」
最後,老人滿是硬繭的手指輕輕落在少女順滑的發頂之上,沿著發絲慢慢地落下來,充滿愛憐地落在肩頭,輕輕按了一按。
少女接過紙片,沒有動。
很奇怪,她原本極為抗拒這種肢體的接觸,何況,在她看來,眼前這位貧苦而又滄桑的老人比起家里最下等的廚娘還要低下幾分。
然而,看著老人眼里那份切切實實的關愛,她對真正的「麥曉綠」卻又有了幾分由衷的羨慕。
是的,她不是麥曉綠。
確切地說來,她的身體形貌都是麥曉綠,而內心和靈魂卻是另一個人。那個人的過往如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腦子里,即便時空相隔如此遙遠,依然在午夜夢回之際,在她的腦海之中驀然升起。
她是謝慕澄。
與麥曉綠自然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更不是同一個人。她來自與今相隔五百多年的金碧王朝,是功勛蓋世、世襲罔替的靖安王府的三小姐。在那個時代,除了宮里的女人,論身份和地位,沒有人比她更尊貴。
可眼前的這個麥曉綠,卻實實在在是個孤兒。
就連半倚在床上的這位慈祥卻滄桑的老人,也不是她的親外婆。她是老人在破爛堆里撿回來的棄嬰。
一想到這里,少女的唇邊便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雖然不知道是何種原因讓她在渾渾噩噩度過了好幾年的癲痴時光之後,某一天,她突然清醒過來,卻發覺自己躺在一片廢墟之上,周圍都是陌生的景象。
許多陌生的人圍著自己指指點點。
然後,一個陌生的男人就把自己帶到了听說是某種官衙的地方,問了她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到最後,官衙里的官差便通知外婆將自己帶了回來。
一踏進這間簡陋的小屋,一股熟悉而溫馨的感覺便驀然填滿了她的心房。
這是——
她曾經夢想過的地方嗎?
樸素而干淨。
簡單卻又溫馨。
她在計劃著與邢風私逃的那一段日子,每日每日,在等待與期盼之中,總是熱切地向弟弟慕駿講述她的未來。
必于她和邢風的未來,伴隨著他們的,一定有這麼一處溫暖的小屋。屋子前面如果能植上一樹繁花,那就更美了。
可是,所有的夢想在一瞬間冰裂。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個叫做邢風的人。他是聶行風。
一個陌生而又如噩夢般的名字,盤踞在她的腦海里。
日日夜夜,蠶食著她的生命。
從那一天開始,從她親眼目睹邢風身亡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生命便成為一片空白。以後無論度過多少日,多少月,多少年……
她的人生便只能是在一片霧氣茫茫的荒原之上獨自攀行。
她以為這一生,自己都無法解月兌。
可是,卻沒有料到,上天居然給了她這樣的安排,讓她逃離那個桎梏的樊籠,那個如行尸走肉般的軀殼,再度讓她活了過來。
莫非,這是古書里的借尸還魂?
她怔怔地看著老人那雙憂心忡忡的眼,怔怔地點了點頭。
是的,她是麥曉綠。
是她的孫女。
從今以後,就讓那個錦衣玉食的謝慕澄徹徹底底地消失吧!伴隨著從來不曾有過的邢風,徹底消失!
空蕩蕩的背包掛在身後,夏末清晨的陽光依然碎金一般亮晃晃地撒在屋頂上、行道樹上和行人的發尖上。
曉綠從巷口探出頭來,警戒地瞄了一眼車水馬龍的大路。
一雙向上飛揚的秀眉微微蹙了起來。人好多!大清早的,為什麼路上的行人比京城趕集的人還要多?
「嗖——」一輛鐵罐子從自己眼前橫掠而過,她嚇得縮了縮頭。
不怕不怕,輕輕拍了拍胸口,強自鎮定。陶姑姑說了,鐵罐子叫做「公車」,是和馬車、轎子類似的東西。不過,卻比「馬車」和「轎子」要跑得快得多。她在後面暗自加了一句。
等了一會兒,她再度向外探了探頭。
「玎玲玲——」這一次,是兩個輪子的腳踏車,從身後猛地沖出來。麥曉綠呼吸一窒,強忍著拔腿就跑的沖動,身子僵硬地貼靠著牆壁,緊張地看著將腳踏車踩得像風火輪般飛快的少年,擦著自己的鼻尖一掠而過。
好險好險。
她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慢吞吞地從靠牆的陰影下踱出來,抬頭看前方的紅綠燈。
什麼人行道、什麼車行道、什麼紅燈、綠燈……這些,她听陶姑姑說了好多次,還是糊里糊涂。好好的一條路,定下那麼多規則,還有那些奇形怪狀、大小不一的鐵罐子,在路上風馳電掣。一個搞不好,很有可能就被罐子與罐子擠扁了。
她躊躇著,舉步不敢前。
猛地,卻听得左側方似乎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不用回頭,以往的經驗告訴她,一定是那種體積超笨、飆起來卻超快的鐵馬!鐵馬比鐵罐子還要可怕,橫沖直撞,無論大街小巷,所向披靡,無路可以阻擋它的鐵蹄。
怎麼辦?再退回巷子里?
可是……可是今天不同啊……今天要去沈府做工呢。
不管了,曉綠一咬牙,一個箭步躥出去,像一列月兌軌的火車頭般沖向十字路口。
她依然記得上次陶姑姑看到她的身手之後,那驚駭得連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的樣子,便忍不住左右張望了一下,想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她。
這一看不打緊,她頓時愣在大路中央。
因為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原本井然有序的馬路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刺耳的剎車聲,人們驚訝的驚呼聲,「砰——」震天動地的踫撞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並且,災禍蔓延,似乎有燎原的趨勢。
遠處,尖銳的警笛聲在迅速靠近……
「死丫頭,你找死啊!」有司機惡狠狠地從車窗里探出頭來。
「我……」她面色煞白,緊張得冷汗直流。不、不關她的事啊,她只是想過馬路而已。如果不鼓起勇氣沖出來,她很有可能又會在巷口站一天。
「麥曉綠!」突然,紛亂吵嚷的聲響里居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曉綠愣了一會兒,一直到那個聲音越來越近,又在她耳邊大喊了一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麥曉綠。
怔怔地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陰雲密布的臉。那是一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應該算是長得很好看的吧?只可惜,他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憤怒與不耐,讓那一副好模樣在她眼里大打折扣。
「你傻了?還愣著做什麼?等著警察來抓?」少年猛地扯了她一把,將毫無防備的她拽上了他的坐騎。
啊?!鐵馬!
方才在巷口嚇得她不管不顧往外沖的就是他吧?
曉綠右足猛地一點,人已掙月兌他的鉗制,跳下那匹可怕的「鐵馬」!
「麥曉綠!」
少年的吼聲方才響起,她的人已用媲美鬼影子的速度沖過馬路,到了對面。頓時,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車仰人翻。
馬路中間亂成一鍋焦糊的粥!
曉綠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回頭,無助地看了一眼陷入重重車陣之中的黑衣少年……
而後者,則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目送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再也沒有回頭。
為什麼每個人目睹她使用輕功後都是那種表情?像無意中吞吃了一口蒼蠅。
可是,她並不想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呀。
雖然,她的確是和他們不一樣的。
她來自于功勛卓著,世代以武力輔國的將軍府,會那麼一點點武功,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敝。
麥曉綠一邊走,一邊郁悶地想。
「嗨!曉綠!」驀地又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的嘴角抽了一抽,迅速地轉過頭去,速度之快,甚至能听到頸骨傳來「喀」的清脆聲響。
是個女孩!
繃緊的神經陡然一松,連肩膀都似乎往下垮了一下。
好累!
今天清晨所受的驚嚇比以往一個月加起來的還要多。
以前,只有忙碌的外婆和熱心的鄰居陶姑姑,她們對曉綠只有憐惜和疼愛,所以雖然覺得她的行為舉止有些怪異,也只以為是那一場車禍引發的後遺癥。
可是現在,很明顯,方才那個一臉怒容的少年和眼前興奮得尖叫著撲過來的少女,都是認識麥曉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