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悄悄的,柳絮忍不住心里一陣發慌。面前的男孩子似乎不像一般的家丁。他的身上圍著厚厚的貂皮披風,一張臉蒼白如紙,眉目因著這副病容暗淡不少,漆黑的目光卻在看著她時發出奇異的光。
「你是誰?」柳絮忙不迭跳下椅子沖到他面前,呀,他比她高出一個多人頭呢。
男孩子喘了幾口氣,才慢慢道︰「你是小玉的丫鬟嗎?」
柳絮小小的心髒驀地狂躁起來,這聲音……是、是他,是他。
「我問你是誰?這是小姐的閨房你知道嗎?一個男子怎可以隨便亂闖女子的閨房?」
男孩子抿嘴笑笑,卻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你、你病了嗎?」小柳絮心頭又沒來由地軟了。
「我……咳咳……」話沒出口,又是一陣天昏地暗的咳嗽。
柳絮忙上前扶住他,見他咳得如此厲害,連她都覺得自己的喉嚨癢癢的想咳了。
男孩子擺擺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座椅。小柳絮會意,扶著他亦步亦趨地走到椅子邊。
「我不是生病……咳……是體虛。」男孩子輕輕坐到椅子上,露出兩只雪白的手想解掉披風。
柳絮見狀忙拉住他的手,「不要解,天寒,你還是別解了,體虛的人最會得風寒了。」
男孩子點頭,將手縮進披風內,看樣子他的確很冷。
「你等等!」柳絮起身,吃力地將房間一邊的炭盆捧了過來,「這樣好點了吧?」
「謝謝!」
「謝謝?」柳絮搖頭,「身子都賣給林家了,做這些事就是應該的。」
「包括撫琴嗎?」男孩子湊到柳絮面前問道。
柳絮原本架在炭盆上取暖的小手瑟縮了一下,迎面的熱氣讓她感覺到難為情,「不包括……」
「你是新來的對嗎?」男孩子伸手觸踫了一下她的臉龐,「你的臉怎麼啦?」
他吐出的氣帶著淡淡的草藥味,溫熱濕潤全都撲在了柳絮已經凍僵的小臉上。這冰涼的手指輕輕地一觸踫更是挑亂了小柳絮的所有神經。
「是……是新來的。」柳絮吞吞吐吐道。
「你的臉……」
「摔的!」
「摔能摔成這樣?」
柳絮認真地點頭,「是摔的,而且我還把小姐跟蘇少爺要吃的松子糕摔翻了,你不信可以找廚房的苗嫂對質。」
「對質?那太嚴重了,摔就摔了吧,只是以後要摔著也別摔著小玉的東西!咳……她這次沒對你怎麼樣,難保下次不會對你怎麼樣。」男孩子終于將身子收了回去,靠在椅子上享受炭盆的溫度。
柳絮點頭,緩緩舒了口氣。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爹爹不愛她,她的爹爹不要她,她不想別人可憐自己,她承受不住別人投來的同情的目光。
「你到底是誰?」柳絮問道。
男孩子閉上眼楮,「旋撲珠簾過粉牆,輕于柳絮重于霜。你彈的琴很好听呢……念的詩句也很好听。」
丙然是他啊!
「你……」柳絮困惑地看著他,「為什麼不當場現身呢?」
男孩子「撲哧」一笑,「你說話太老成了,像個老姑婆一樣。我不喜歡你這樣。」
「那你喜歡我怎樣?」
「我喜歡你念那句‘旋撲珠簾過粉牆,輕于柳絮重于霜’時的模樣。」
「哦?」柳絮歪過頭看著他,迷惑的眼神始終看不穿他。
「少爺……」裘簾後面有人輕輕喚了聲,「晚宴已經開始,老爺喊您過去。」
「知道了!」男孩子應了聲,又對柳絮道︰「你叫什麼名字?」
「旋撲珠簾過粉牆,輕于柳絮重于霜。」柳絮似乎賭氣般也不將名字告訴他。
男孩子微笑地點頭,慢慢起身,撫了撫身上的披風,才走出房間。
柳絮猶豫了片刻,便「咚咚咚」跑過另一扇裘簾門,撲在欄桿上一直觀望。直到兩個身影慢慢走出閣樓,她才大聲喊道︰「公子,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那兩人似乎沒有听到她的問話,徑自穿過皚皚白雪,消失在一片靜匿之中。就像上次一樣,只留給她一個風雪中的背影,然後慢慢淡化,慢慢消失。
雪地漸漸淹沒在黑色中,雪已經停了,然而地上卻覆蓋上了厚厚的雪被。天上盈月明恍恍,與地面的雪地交相輝映。放眼望去,林府上下燈火點點,那些燈籠在夜風里不由自主地晃著晃著。隆冬的夜,來得那麼突如其然,才一轉眼工夫,天地已經融為一色。
「哈哈——」小柳絮掬手拼命哈了幾口氣,才站了這麼會兒工夫,身子已經凍僵了。蹬著雙腳回到房間里,她思忖著該干點什麼。
「對了,小姐回來肯定要睡覺的,先幫她暖床吧。」四下尋望找不見炭斗,柳絮撩起裘簾,想去別的房間找找看。
才剛出門,迎面走來幾個壯實的家丁,一把架起她。
「你們干什麼?」小柳絮腳不著地,被架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老爺找你問話。」
「老爺?」柳絮倒抽一口氣,難不成白天的事情被發現了?她要被掃地出門了?不,不要,她才進來第一天啊!
兩個家丁一路架著她不吭一聲,柳絮自己心里直打小蹦,心虛地也哼哼不出半個音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早已連意識都差點凍僵的柳絮被狠狠摔在地上,來不及感覺疼痛,她已被面前的陣仗嚇呆了。
廳堂里一堆衣冠華麗的人圍在圓桌邊,個個神色凝重。桌面上的各色菜肴香氣撲鼻,冒著誘人的白煙。一罐熱氣騰騰的藥盅放在一個男孩子面前,氤氳的水汽使他的臉顯得模糊不清,伴隨著陣陣咳嗽聲,他將臉埋進手中的帕子里。柳絮身後站了一排家丁,統統手中拿了粗大的棒子,像是等著一聲令下好把她全部分解掉。
「啪——」一聲,不知是誰拍了一下桌子,柳絮趕緊把頭垂得更低了,仿佛她看不到所有人,所有人便都看不到她。
「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事?」
柳絮咬牙,不吭一聲。
「不說?給我打,打到說為止!」
原本跪著的身子被人一下踹到地上,來不及哼哼又有四根棒子架住她的雙手雙腿。恐懼一下子升到喉嚨口,她喃喃輕呼道︰「娘……」
「住手!」溫潤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響起,「不是她!」
小柳絮抬頭,「是你?」
男孩子微笑著點頭,「不是你,對嗎?」
那目光直視著她,沒有病懨懨的倦態,反而充滿了堅定,令柳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一定是她啦!」林玉的尖叫聲響起,「爹,是她啦!我跟及第哥哥都看見她在廚房的。」
「在廚房的不止她一個,為什麼偏偏要懷疑她?」病鮑子依舊慢吞吞說道。
「我們家廚房從沒出過事,她來一天就出事了,不是她還會有誰!」林玉不屑地看了一眼病鮑子,小聲地加了一句︰「要不是你來,也不會有這事!」
「小玉!」林老爺喝了一聲,「不許對你念恩哥無禮。」
「林老弟,這事兒你就看著辦吧!」許久不出聲的蘇家老爺只扔下一句話便沉默了。
林老爺咬咬牙,大手一揮,「給我打!」
「不要……」柳絮驚叫,但是第一記棒子早已應聲落下,一下,兩下,三下……
這寒冬,外頭的雪被燈火照得晶亮,如同現在柳絮額頭的汗珠,一顆,兩顆……每一顆都讓蘇念恩的心緊緊地揪起來。
「夠了!咳……」蘇念恩激動地站起來,又引來一陣咳嗽。
「哥!」蘇及第也站起來,輕輕拍打念恩的背。
眾人一下子愕然,兩個執棒的家丁一時也沒了主意,停在半空中看著林老爺。
林老爺揮了揮手,「念恩啊,別動氣,小心身子。」
「林叔,我說不是她就不是她!」蘇念恩緩了口氣,仍舊堅持。
「憑什麼你說不是就不是?」林玉氣急敗壞,「你又沒見過她!」
「不對,我整個下午都跟她在一起!」
眾人皆驚,尤其是站在他身邊的蘇及第,更是一臉錯愕,眼神里明明流過濃濃的黯然,卻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次連柳絮都不敢相信了,身上的痛楚並沒有麻痹她的神經,上已經出現了殷紅的血跡,但她還是忍著痛慢慢慢慢地爬到蘇念恩腳邊,緊緊抓住他的外袍,一雙眼楮梨花帶雨,緩緩落下一串眼淚。她搖搖頭,她不想連累他,她不想小姐遷怒于他。
「你什麼都別說!」蘇念恩柔聲說道,「她一下午都在彈琴,怎麼會分身去廚房放這種東西?」
「好啊,你這個賤骨頭還敢踫我的琴!」林玉毫不客氣地一腳踹上小柳絮的。
頓時,那股鑽心的痛讓她死去活來,她幾乎要暈過去了,但是從手中衣袍里傳來的淡淡草藥香卻令她萬分清醒,清醒地看著這件到目前為止她還糊里糊涂的栽贓,也清醒地體會著面前這個男孩子竭力保護自己的感動,更不遺余力地清醒地承受抵抗著兩股之間的疼痛。有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的沒有了,但是稍微動一下,便又是天翻地覆地痛。天,她不要這樣,她不要這樣,她不要這樣在這麼多人面前脆弱,她不要,她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別人的救贖,這些她都不要。她想回家,她要回家……爹,爹……娘啊,娘……誰帶她回家呢?誰來帶她回家啊……
「小玉你……」蘇念恩瞪大了眼楮看著林玉,一張臉因為氣憤透顯出粉紅,或許這樣激動地講話,對他的身體而言,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負荷。
「不……蘇公子,不要……」柳絮虛弱地搖了搖手中的衣擺,「這事是奴婢做的,是奴婢做的。」
「你看吧,連她自己都承認了!」林玉顯然是幸災樂禍。
「你知道是什麼事?」蘇念恩仿佛鐵了心要幫她。
小柳絮愣了,「是……是……」
「你連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就胡亂認罪嗎?要是我們今天說的是殺人的大罪你也認了?」蘇念恩屏息低頭看著柳絮,原本溫和的笑臉沉浸了嚴肅,讓柳絮覺得自己的認罪非常不理智,他那樣幫她,而她卻那麼容易認罪了,活活辜負了他的好意。
「我在水榭下听你彈了許久的琴,難道彈琴的不是你,另有其人?」
柳絮咬唇低下頭,要她安心地接受他的憐憫,讓她眼睜睜看著他被自己牽連,她不想,可是……若是不接受他的幫助,她,恐怕今晚是沒辦法活著走出這間廳堂了吧?那好吧,就當欠他的,以後做牛做馬來報答他。
搖搖頭,柳絮閉上眼楮說道︰「是,彈琴的是我。我……」睜開眼楮瑟瑟望了林玉一眼,她又繼續說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蘇念恩緩了口氣,輕咳了一聲,便執起筷子在面前的藥盅里夾著什麼,「林叔,府上哪個人養了什麼動物您可知道?」
林老爺尷尬地搖了搖頭,面對蘇念恩不得不老實幾分。雖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且還是病秧子,但氣勢已經不饒人。他手下打理著蘇家三分之一還多的產業,蘇老爺就等于明著告訴天下人,將來繼承他衣缽的是蘇念恩,而不是那個庶出的二子蘇及第。
想到自己女兒跟蘇及第,林老爺憂慮。蘇及第算什麼?在蘇家只不過是個吃閑飯的家伙,蘇家非但沒有交給他哪怕是一間鋪子,而且更連獨立的資金也不曾撥予,要不是看在他們兩兄弟的感情還算交好的分上,他才不會隨意讓女兒接近他。所以要是現在不積極拉攏蘇念恩這個活財神,將來搞不好自己的那點商路子都會讓他奪了去。幸好祖上積德,林家與蘇家在上代就有往來,也省了他繞彎路,將來等林玉及笄,一切都好說話了。
但是小柳絮她並不知道蘇家在林老爺眼中的位置,她一心擔憂著病弱的蘇念恩會遭到林玉的報復。看起來林玉應當很受林老爺寵愛才是,若是她毛起來,誰能奈何她?她不懂商家之間的厲害關系,當然不曉得蘇念恩在林老爺眼中是什麼地位。心里越擔心,身體就越沉,思維也漸漸模糊起來。
鎊人打著各人的算盤,一時之間,屋內都靜默下來。
「你這個死丫頭說什麼?」林玉覷了覷四周首先嚷起來,拿起筷子狠狠摔到柳絮面前,「明明已經承認了,為什麼要否認?你……你還偷偷玩我的琴,我……我……」說著,小手掌已經揚到半空中。
「你想干什麼?」蘇念恩溫吞的一句話讓眾人都愣了愣,包括剛才那個囂張的林大小姐。他輕輕用筷子從藥盅里挑出一枚殼放到碗里,「你看這殼又黑又亮,上面還有凸起的龜刺,似乎很面熟啊!」
聞言,站在蘇念恩身邊的蘇及第明顯地僵硬了,臉上紅白不斷。那個哪叫面熟啊,分明就是他今天帶來的烏龜,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林玉放進了藥盅里面。
「似乎是很名貴的品種呢,」蘇念恩繼續說道,「除了富家子弟會買來玩玩,一般人怕是沒這種雅興吧,林叔對嗎?」
林老爺當下犯難了,要是點頭,就是承認這東西是自己女兒的,但是搖頭……好像就在否決蘇念恩。心下思索片刻,他便又笑起來,「是是,可能就是玩的時候不小心它自己爬進去的吧!」
「林叔你也這樣覺得?那就好了!」蘇念恩咳了兩聲終于坐了下來,「爹,菜都涼了,趕緊吃飯吧,坐了一天的馬車,晚上得好好歇著了。」
蘇老爺微笑著點頭,首先執起筷子夾了口菜。眾人紛紛松了口氣,陸續開始夾菜吃飯。
蘇念恩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蘇及第,又笑著道︰「及第似乎對這只殼也很感興趣呢?」
蘇及第的手驀然一顫,筷子里的姜桂豬肚「刺溜」又滑進了湯中,他看看在一旁氣憤的林玉,對蘇念恩笑道︰「這東西稀少,是有那麼點意思。」細長的眸子里含著晶晶點點,坦然得似乎這個真是事實,然而他手上的筷子,卻硬生生地嵌進了肉里,仿佛是在不甘心剛才夾上來又掉回去的姜桂豬肚。
「哦——」蘇念恩放下筷子,「爹,林叔,念恩怕冷,可否回房用膳?」
「去吧——」蘇老爺笑著揚手,「不能不吃!對了,把地上那丫頭也一並帶走吧,她那樣躺著,擾了你林叔雅興。」
「是!」蘇念恩微微點點頭,側過臉看了看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隨從,便徑自出去了。
那隨從領會到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抱起地上的柳絮也跟著匆匆離開。
蘇及第執筷的手輕微地發抖,他抬眼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他的父親。
蘇老爺立即淡下了臉瞟過他一眼,「及第,吃飯。」
「……是。」蘇及第的喉結上下滾動,明明想說些什麼,卻硬是隨著夾進嘴里的菜一並咽下了肚子。
夜幕下,小柳絮盈弱的身子被抱在暖暖的懷里,竟完全迷糊起來,口中幽幽念道︰「爹……爹爹……」
雪地上踩出凌亂的「嚓嚓」聲,一堆端著菜肴的丫鬟跟在蘇念恩後面低著頭走路,默默不做聲。
「少爺,」隨從輕輕喚道,「她好像暈了……」
蘇念恩並沒有停下腳步,走得似乎很匆忙,「就讓她暈著吧,暈著反而好。」
隨從不做聲了,一路跟進蘇念恩下榻的房里,將柳絮放到床上。丫鬟門陸陸續續將菜肴放到桌上就退出房間。房間里亮著高燭,嗶嗶剝剝偶爾發出點聲音。
蘇念恩坐到床邊又吩咐道︰「蘇安,去拿點去淤膏之類的藥來,她傷得不輕。」
「是,少爺。」蘇安應聲也退了出去。
隱隱傳來的疼痛讓小柳絮暈了沒多少時間就痛醒了,她齜著牙睜開眼楮,不由得愣住,蘇念恩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那股特有的草藥味清晰地撲進她的鼻子里,她驀然地心跳加快,臉上也不禁熱了起來。
「你醒了?」
柳絮點點頭,突然緊張地問道︰「小姐、小姐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放心,她不會的。」
听這話她才有點放下心來,「謝謝,蘇少爺。」
「我是幫理。」蘇念恩轉過頭咳嗽了幾聲,「你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已叫人去拿藥來了,待會兒就給你上藥。」
「上藥?」柳絮的脖子一下子紅了起來,「我……我我好像餓了。」
蘇念恩微笑地把桌上的盤子都移到床邊的凳子上,接著遞給她一雙筷子柔聲道︰「快吃吧!」
「你不吃嗎?」柳絮艱難地坐起來,任由蘇念恩又在自己底下塞上厚厚的枕頭。
蘇念恩笑了笑,「這些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你吃吧!」
小柳絮咽了咽口水,夾了一口菜放到嘴里,突然間眼楮就濕了。
「你怎麼了?」蘇念恩緊張地問道。
柳絮抬頭對住蘇念恩的眼楮,「謝謝,謝謝你……謝謝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蘇念恩驚訝地愣了愣,「你今天剛進的林府?」
柳絮點點頭,放下筷子道︰「今天下午剛來的。」
「你爹娘沒有給你過完生日再讓你進府?」
小柳絮突然笑笑,繃緊的臉上全是蒼白,「過了,過了!爹幫我過完生日才把我送進來的。」所謂過,大概就是一頓毒打吧!
蘇念恩拿疑惑的眼光看著她,半晌,才從懷里掏出一根金鏈子放到她手心里,「我沒什麼好送給你的,這條鏈子從小一直在我身邊,我就把它當禮物送給你好了。」
柳絮睜大眼楮剛想拒絕,小手便被大大的手掌包住,「不許拒絕,拒絕別人的禮物是很不禮貌的。你要學著接受別人的心意,那樣才是尊重別人。」
猶豫中,蘇念恩突然將那根鏈子從柳絮手掌中抽了出來,迅速地掛在她的脖子上,「這樣你就不會拒絕了吧?」
柳絮咬住嘴唇,良久才點頭道︰「蘇少爺,你的手好冷?」
「自小體虛的原因。」蘇念恩清亮的眉宇笑道,「自小就是貴人命,哈哈……」
柳絮迫切的眼神一直盯著蘇念恩,直到他停住笑,依然不收回這樣的目光。
蘇念恩一下子就了然了,「你想跟著我?」
柳絮認真地點了點頭。
蘇念恩思索了一下,「你是林府的人,我公然要人倒是有點困難……」
「蘇少爺……」柳絮緊張地抓住蘇念恩的手臂,「我……我怕小姐……」
「嗯,好吧……這事,我跟我父親商量一下。」
似乎有了這樣的保證柳絮才感覺安全一點,她笑了笑,「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提出這個要求,我……」
「你是被小玉嚇壞了。」蘇念恩替她開了口,「今天的事,也是給你一個最好的警告,千萬別去踫她的東西,更別弄壞她的東西。她今天會在我的湯里放只烏龜來陷害你,明天就不知道要用什麼手段了。」
「是,我知道了。」柳絮應允地點頭。
這時蘇安在門外喚道︰「少爺,我帶了人來替姑娘敷藥。」
蘇念恩起身開門,蘇安又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這才放了一個女人進來。
「你替她敷完藥就送她回房吧!」蘇念恩交代了一句,便讓蘇安扶著離開了房間。
「呀……你怎麼又招惹上小姐了呢?」苗嫂見蘇念恩走遠就開口叫起來,「還被打成這樣?」
「苗嫂?」
「剛才蘇安拿藥的時候正好踫見我,他便要我幫忙敷藥,我還想是誰呢,沒想到是你啊!你呀你呀……」苗嫂輕輕地褪下柳絮的褲子,揪心地道︰「都把你打成這樣了……」
「苗嫂,沒事,我不痛的。雖然樣子難看了點,但是真的不怎麼痛的。他們見我這麼瘦弱,哪里會下重手啊!」柳絮勉強笑著道。
上的皮肉綻開,血紅地染了整片,苗嫂想擦藥都不曉得從哪里下手好,不由得生了好多憐惜,「娃呀……小姐她從小就蠻橫無理,她的東西從來都不準給外人,她這個人霸道得很,你……你以後可真得小心點了。」
柳絮咧嘴笑笑,「苗嫂,叫我柳絮吧,我叫柳絮……」
苗嫂點點頭,先輕輕地在她傷口上灑了點藥粉,「這個藥是蘇家帶來的,都是好藥,保準你明天就能活蹦亂跳。說實在的,你能遇上蘇家大少爺真是幸運了。」
「蘇家大少爺?」
「是啊,就是剛才那個少爺啊。他是蘇家的長子,是蘇老爺的寶貝呢,只是他身子不好,一直靠藥物調理的。這不,每回來林家都是自己帶藥的,听說那些藥還出奇的珍貴呢,別說林府拿不出,恐怕連整個蘇州城都湊不出那些個藥材來。」
「他的病很嚴重嗎?」每次看他都好像很蒼白虛弱的樣子,好人怎麼會這樣?
苗嫂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替她穿好褲子,苗嫂扶起柳絮,「我們也管不著呀!」
是啊,她們都管不著!
「苗嫂,這個藥真的很好呢,灑在傷口上面一點也不感覺痛了。」
「那是呀,蘇家拿出來的東西哪里會有下等貨,今天也算你幸運了……」
「苗嫂,謝謝你。」
「喲喲……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月光下,大身影扶著小身影慢慢穿過回廊消失在轉角處。而隱在黑影里的蘇及第,正睜著一雙覬覦的眼,他抓住漆紅的長柱,指甲刨下幾絲鋒利的痕跡,「為什麼,又是他……」
第二天清晨,屋外的雀鳥停在被雪覆蓋的地上覓食,偶爾會仰起脖子鳴叫兩聲呼朋喚友。那清脆的啼叫,悠揚婉轉,在隆冬廣闊的天空下回響,整個林府寧靜極了。
「絮兒……」苗嫂推門進來,手中端了碗紅花湯,「喲,你已經起來了?」
柳絮編好辮子,麻利地用繩子扎緊,「嗯,剛起來。」
「真乖,來,喝了這碗藥,對你的傷有好處的。」
小柳絮微笑著點點頭,接過藥碗一口氣把那些苦澀的藥汁都灌進了肚子里。
「慢點慢點……這藥不好喝的!」苗嫂心疼地道。
其實,無論這藥有多苦,她都不覺得,她心里高興著呢。今天,或許她就會成為蘇家的人了呢!昨夜蘇少爺答應跟蘇老爺商量一下,應該有結果了吧。
苗嫂從衣兜里掏出個紙包,攤開道︰「來,吃塊糖去去味。」
柳絮笑著揀了塊糖,「謝謝苗嫂,我好了很多呢,看,都不痛。」她使勁在地上蹦了幾下。
「好,好……那蘇少爺也走得放心一些了。」
一句話,頓時讓柳絮滿臉的笑都消失殆盡,枯瘦的小臉立刻失了所有血色,「走?去哪里?」
「回揚州了呀!」
肚子里的藥汁立馬反了上來,嘴巴充滿了苦澀,心里好像剛被萬馬奔騰而過一樣,久久喘不上一口氣。
「絮兒?絮兒,你怎麼了?」苗嫂推了推柳絮。
茫然地看著苗嫂,柳絮喃喃問道︰「還會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苗嫂思索了一下。
「什麼時候走的呢?他什麼時候走的呢?」
「呃……現在應該剛出門吧……絮兒,絮兒……你要去哪里,你去哪里啊?」
柳絮踉蹌地跑出門,任苗嫂在身後不停地叫著。
他走了,他居然走了。他為什麼不跟她說一聲就走了?可是他為什麼要跟她說呢?她是誰?他又是誰?他憑什麼要來跟她說?可是他真的走了,他真的走了,一聲不吭地走了,那麼答應她的事呢?算什麼?送給她的項鏈呢?算什麼?昨天對他的溫情呢?算什麼?她還沒有報答他,還沒有想好怎麼報答他,他就、就走了,他就走了,走了……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就走了。就像見面時沒有一句問好,臨走也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就、就走了……她甚至,甚至還沒把名字告訴他。他根本不認識她了,根本要不認識她了,因為他不知道她叫什麼,如果他記起他答應她的事,回頭來找她,要去問誰呢?她要告訴他,要去告訴他她叫什麼……眼淚不經意地飛落,她的兩只腳不停地交替交替交替……連腳上的一只鞋什麼時候掉的都不曉得。
「蘇少爺……」還沒跑出大門,柳絮已經開始喊出了聲。
「你干什麼?」迎面撞上管家,她被管家一把撈回來,「你喊什麼喊,都已經走遠了。」
「管家伯伯,管家伯伯,求你放開我……」乞求的話語里蒸騰出團團白霧,天氣真冷啊,真冷。
避家猶豫著手一松,柳絮便像泥鰍一樣跑走了。
「蘇少爺,蘇少爺……」弱小的身軀一路追著前面的馬車,柳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著。
可是……一如以前一樣,蘇念恩沒有听到。馬車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跑越快,越跑,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遠。這樣的速度啊,像一把鋒利的刀,在柳絮稚女敕的心尖劃著劃著劃著……
「蘇少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勇氣,那一聲」蘇少爺」仿佛絕地而起,余音蔓延在隆冬的上空,一直回蕩著,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