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五天前的那一劫,他們之間有了微妙的轉變。
扒林總是在他以為她沒有注意到時偷偷凝視她,等她回過身,他又若無其事繼續做他的事。
她偷看他的時間也變多了。
他們就像兩塊磁鐵擺在一起,無可避免地會感覺到對方的牽引力。
生活在一個以男性為主的世界里,凱雅向來對男女關系不在行。她不希望讓人以為她獲得的一切都是運用女性優勢得來的,于是她對男人從來不假辭色。
同袍中若有人對她表露出公事以外的興趣,她只要以一個冰冷的眼神,就能讓對方打消念頭。
她可以面對爆破、攻堅、人質危機、恐怖行動,卻不知道如何應付男人。
然後她掉到這個世界來。
她遇到的每個人對她若不是恐懼,就是敬畏,其中,前者恐懼比後者多。唯有他,昂藏七尺,頂天立地,而且有很古怪的幽默感。
這個男人總是在她困難的時候及時出現,然後拯救了她。
或許這真的是個童話故事,英勇的男士總是在拯救落難的女性。
即使如此,他從沒有過任何逾矩的行為或暗示。這個男人不只俠氣,還充滿紳士風度。
她該拿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麼辦?凱雅對命運丟給她的試題手足無措。
五天後,他們到達一個礦工小鎮。
進鎮之前,兩人在森林里稍事停留。
這幾天他們大都走在森林里,遇到的旅人不多,因此她只穿上男人衣服,戴上帽子。如果中途和其他旅人遭逢,她就把帽子壓低走到旁邊去,繼續偽裝成「聾啞人士」,讓他去應付。
如今要進到有人煙的地方了,蓋林幫她將原有的偽裝穿戴回來。
「你的相貌太顯眼,看過你的人一定忘不掉,我們得想法子遮一遮才行。」他看著她雪膚花貌說。
那你看過我了,你也忘不掉嗎?她捺下反問他的沖動。
她將滿頭金發綁成瓣子,縛在腦後,再把綁好的瓣子東挑一束、西挑一束地弄亂,然後用一頂帽子罩住。
扒林找來某種植物的葉子,用石頭搗爛,將它的汁液涂在她臉上。白皙的皮膚一踫上葉子汁液立刻變成古銅色。
「這種葉子倒挺好用的。」想到可以不必再用污泥涂臉,她松了口氣。
須臾間,凱雅又像個落魄潦倒的中年旅人了。
「好了!」蓋林把爛葉子往旁邊一丟。「這種汁液不防水,所以你要小心,免得被洗掉了。」
一講到水,五天前的一幕同時浮上兩人心頭。
「走吧,我們最好在天黑之前進到鎮上去。」
凱雅清清喉嚨,跳下她坐著的大石頭。
皓腕突然被一只大掌拉住。
「等一下,這里還有一點沒涂到。」他粗厚的手指輕點在她頸側的一塊肌膚。凱雅的皮膚浮起一層細細的疙瘩。
按在她頸側的手指一頓,整座森林仿佛跟著一起停頓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屏住氣息。
那只按著她頸側的手移到她腦後,蓋林粗獷的臉龐佔滿了她的視界,一雙認真的黑眸直直盯進她心底。
她輕嘆一聲,閉上眼,他溫熱的唇覆上她的。
他的舌點開她的唇片,不急不躁,和他粗豪外表全然相反的溫存。她張開柔軟的唇,迎接他的進入。
然後,她的感官被他佔據。
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的精壯,他的結實,他的溫柔。
他的舌與她糾結交纏,滿滿地佔據著她,卻不給人一絲脅迫的感覺。
她喜歡他的吻。如果這不是童話,而是愛情故事,她會以為他其實是情場斑手,有過許多次機會練習,才會知道如何吻女人……
「你結婚了嗎?」她陡然推開他!
扒林眼楮眨了一下,一時間沒回過神。
「你結婚了嗎?」凱雅緊張地盯著他。
機會,練習,女人。
如果他結婚了怎麼辦?
扒林頓了一下,眼神可疑地開始飄忽起來。
「你結婚了?」凱雅倒抽一口氣,猛然站起來。「老天!我竟然跟一個已婚的男人接吻!我的天!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踫了另一個女人的男人!」
「凱,其實……」他清清喉嚨。
「其實什麼?其實你沒結婚?」她停下來,死死盯著他。
扒林的眼光眯了一眯,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就是沒有定在她臉上。
「這個問題……其實,情況有一點復雜。」
「這個世界上只有已婚和未婚兩種答案而已,有什麼好復雜的?」她咄咄逼人地道。
「復雜的地方在于那個女人的狀態……」
「我的天哪!真的有個女人,他結婚了,他真的結婚了!」她激動地開始走來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竟然遇到一個已經結婚的。
這表示他是一個不忠的男人。
這表示他是一個爛男人。
她竟然喜歡上一個爛男人!
「我喜歡上一個爛男人!」
扒林有點傻眼。
不只傻眼,還覺得非常好笑。
原來這就是凱失控的模樣啊!怎麼……那麼可愛?
「嘿!」他連忙拉住團團亂轉的她。
「不準!」她回頭對他狺狺咧嘴。「不準踫我,不準吻我,不準讓我變成狐狸精。我絕對不當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你不會變狐狸精……」他試圖解釋。
「你是個已婚男人,已婚!所以我就是狐狸精,就會變第三者!」她揮舞雙手尖叫。
老天,他還以為她永遠都不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他連忙捺下笑意,努力安撫她。
「我的狀況很復雜,當她和我結婚時,她並不特別想要我……」
「她不想要你,為什麼要跟你結婚?」
「這就得問她了。重點是,對你來說,我並不是不自由的男人……」
「為什麼你自不自由要對我來說?那如果對其他女人來說呢?你是隨時在路上遇見什麼女人就調整成什麼狀態嗎?」她連珠炮質問。
扒林搔搔大胡子,努力想該如何說起。
凱雅不給他機會。「我的天,他是個混蛋!我竟然喜歡上一個混蛋,這一定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嘿!」
「你沒有‘嘿’我的資格。」凱雅指著他鼻子。「從現在開始,不準你再踫我,听見沒有?我會做完答應幫你的事,然後我們就分道揚鑣,從此以後你要去跟誰‘調整’都不關我的事|‘」
她怒氣沖沖地走開。
嗯……蓋林搔搔大胡子。
好吧,起碼她承認她喜歡他。這是好的開始。
他聳了聳肩,大胡子下的嘴角掛著一絲很論譎的微笑,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
礦工小鎮荒涼得超乎她想像。
她曾經到過肯德基州的路易莎鎮,或母親的故鄉台灣九份,這些采礦小鎮之所以衰頹都是因為采礦業沒落,有的小鎮干脆轉型成觀光勝地,另起爐灶。
在冷工業時代的中古世紀,煤礦依然是主要的能源之一,這座礦工小鎮會如此冷清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這個鎮叫什麼名字?」凱雅問身旁的男人。
「礦工小鎮。」蓋林看她一眼。
「我知道它是礦工小鎮,我是問它叫什麼名字?」
「‘礦工小鎮’。」他白牙一閃,再說一次。
「……」
這座位于幻森林里的礦工小鎮,也就一百零一條不長的主街。她一眼可以從街頭望到街尾,左右加起來不超過五間的木屋,整個小鎮就算看完了。
周圍的野生動物相信都比它活絡一些。
「這附近的煤礦是在七年前才被發現的。」蓋林對她解釋道。「有一個旅人無意間跌入一處地縫里,因而發現蘊藏在森林中的豐富礦脈。」
「那他現在應該大發利市了吧?」凱雅猜想。
「他沒發財,發現他尸體的人倒是賺了一筆。」他微微一笑。
「……」某個女人繼續無言。
「最原始發現的人,在逃得出森林之前,就被魔瘴追上了。」他挑了下眉。
「這里還在幻森林的領域?我們不是已經離開一座森林,走過一個山崖,又進入另一個森林了嗎?」她吃了一驚。
「凱,你對地理環境真的很不熟悉呢!」蓋林看她一眼。「幻森林位于佛洛蒙、南國、亞維三個王國的交界處,中央被一座峽谷切開,佔地極廣,如果真的逛深進去,兩個月都走不出來。我們之前只是走過中央的那座峽谷而已。」
她堵了一堵。
「後來是誰發現那人的尸體的?」
「史文兄弟。他們發現他手中握著一塊原礦,順著他的軌跡找回去,花了一個星期才找到礦脈。這一帶已經是亞維境內,根據亞維律法,所有礦脈都屬于國家,但開采權屬于第一位發現者。除非他們放棄,才會將開采權賣給下一個人。」
「那,我得說,史文兄弟看起來混不太開呀。」她盯著這座荒涼的小鎮,有感而發。
扒林輕笑,從她身旁走過去。
他們進去左手邊最大的一間木屋,鎮上唯一的酒吧。
酒吧里客人寥寥,酒保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吧台,看見他們進來也不打招呼,只等他們自己開口要飲料。
「師父!」
早已經等在里面的提姆見到他們,歡喜地走了過來,身旁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約翰、強森兩兄弟也一起站了起來。
扒林威嚴地點點頭。
「嗨。」凱雅揮揮手打招呼。
「坐。」蓋林走過去他們的桌子旁,所有人等他和凱雅坐下了才跟著坐。
「凱,你的表情看起來僵僵的。」提姆細心地道。
「……有嗎?」
「剛才的吻大概太刺激了。」蓋林慢條斯理地拿過徒弟的啤酒喝了一口。
凱雅的下巴掉下來。
其他三人掉下巴的程度不亞于她,只有始作俑者神色如常。
凱雅迅速給他一個殺人的眼神。
「凱、凱、你、你跟我師父……」提姆指著他們倆,話都說不出來。
「閉嘴!」她瞪那破少年一眼。
提姆的嘴巴立刻閉上。
約翰、強森兩兄弟就比較識相,大氣不敢吭一聲,只敢沖著兩人猛瞧。
「你們查到什麼?」蓋林自在地喝完徒弟的啤酒,對酒保比了下手勢。
砰砰砰,幾杯啤酒馬上推來。
凱雅啜了一口,惡!溫的啤酒最是惡心。
「史文不在家。」瘦高的弟弟強森回答。「我們兩天前來到鎮上,酒保說他已經進森林采礦去了,所以我們沒有遇到他的人。」
「我們留了話給他的弟弟杜爾夫,但杜爾夫……你也知道,」提姆聳聳肩。「他的忘性比記性大,脾氣又比忘性大,我們也不曉得他會不會把話傳到。」
「杜爾夫沒有跟他哥哥一起進森林采礦?」蓋林訝異地道。
「他感冒了。」矮胖的哥哥約翰性格穩重,到了這時候才出聲。
「嗯。」蓋林點點頭。
史文和杜爾夫……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名字听起來挺熟悉的。
「難道你們不能請其他工人幫忙傳話嗎?!」凱雅問。
一桌子男人同時看向她。
她又說錯什麼?
「史文和杜爾夫是唯一能進礦坑采礦的工人。」提姆負責回答她。
「你是說,這座礦場只有兩個采礦工人?」她怪異地聳起眉心。
「史文和杜爾夫擁有礦坑的開采權,而他們拒絕讓其他人進入。」蓋林進一步解釋。
「為什麼?人越多,產能才會越高。憑他們兄弟倆一天能挖出多少礦?」她覺得荒謬之至。
「起碼處理的尸體也少很多具啊!」提姆快人快語地道。
「啊?」凱雅相信自己的表情很無知。
丙然,破少年深深嘆了口氣。「凱,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
「好了。」蓋林淡淡一句,徒兒馬上正襟危坐,規規矩矩地回答她。
「當年莫洛里女巫作法把妖物關入魔瘴的祭壇有南北兩座,北方祭壇就在主礦脈不遠處。每次大雨過後就會有礦工逃避不及,被魔瘴揪住,最後史文兄弟干脆不再收新的礦工,兄弟倆慢慢開采,也能應付基本的生活開銷。
「不過,有人相信,史文兄弟長年在祭壇附近工作,其實已經研究出一些外人不知道的方法來回避魔瘴,只是他們無法像莫洛里女巫一樣讓魔瘴听命于他們。這是為什麼他們可以在森林里采礦這麼久,從來沒有被魔瘴殺死的原因。」提姆進一步道。
「嗯。」凱雅慢慢地點頭,將這些資訊吸收進心里。
「主人……」約翰遢疑地開口。
扒林的眼光移向他。
「我相信,史文就算听到我們的留言,也不會……」約翰先看一眼凱雅,才謹慎地用字遣詞︰「也不會听我們的話。他對于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執念非常的深,我不認為他會輕易放手。」
「不屬于他的東西,他舍不得放手也由不得他。」蓋林的眼神一冷。
凱雅忍耐了片刻,終于還是舉起手。
「好,我很不想打擾你們的機密對談,不過說真的,如果你們需要我的幫忙,是不是起碼應該把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告訴我?」
幾個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終目光集中在做主的那個男人身上。
扒林尋思片刻,「我們在找一個女孩,她目前在史文手中,我們必須找到她送她回家。」
凱雅穩穩地看向他。
「蓋林,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他對幾個年輕人點點頭,和她一起走出酒吧門外。
「你之前說,這件事需要三個人,如今約翰兄弟回來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了吧?」凱雅看著他道。
扒林大胡子下的嘴角輕輕一挑。
「我好歹救過你的命,你打算過河拆橋了?」
「真正善良的人是不會向人討人情的。」她雙眼微眯。
「幸好我不怎麼善良。」蓋林愉快地道。
她長長嘆了口氣。
「說真的,我另外有要緊的事。如果你不需要我,以後有機會我再報答你,我真的該走了。」她正色道。
「你想去哪里?」蓋林的濃眉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