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去,卻見喊住他的人身著蜜合色薄羅裙裳,腰間系著丁香色如意絲絛,上面挽了個同心結,掛著一塊羊脂白玉,雕成了梅花狀,剛好壓住被風吹得微微飄起的長裙,軟緞素色繡花鞋,微微的一抹藏在裙下。
面色瑩潤若玉,雙眉微翠,明眸似水,眼神中分明的淺淺驚喜之色,看著他微笑開口︰「姐夫。」
居然是她?!
他終于停下了茫然的腳步,向她走了過去,「二妹怎麼會在這里?」
「天氣很好,隨便走一走。」飛瓊心下怦怦直跳,只覺得緊張得全身都在微微地打著顫。
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
抬頭看一眼天氣,景珂點了點頭,對她略略一笑,「天氣的確不錯。」
「姐夫怎麼不在府里陪著姐姐?」飛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開口,「不知道姐姐這兩日可好?」
「還好。」景珂又點了點頭,眼神略帶一絲茫然,看著遠遠的柳梢頭上的一抹翠綠,腳下卻依舊慢慢朝前走著。
「姐姐如今大喜,姐夫一定也很高興。」飛瓊微微彎起了唇角。
「嗯。」景珂淡淡地點一點頭,「我很高興。」
看一眼身後無聲的惠兒,她終于再次開口︰「姐夫有心事?」
景珂猛地一驚,從自己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下意識地搖頭,「怎麼會?」
周圍的一切仿佛突然變得靜寂無聲,有風微微拂過她身上的蜜合色薄羅長裙,被那梅花狀的羊脂白玉佩壓著,下面垂著的流蘇珠子一聲聲輕輕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和著腳下細碎的淺草??之聲,微微地撩人心弦。
「對了,前兩日姐姐差人送來了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寶,說是姐夫讓送的,我還沒有謝過姐夫。」頓了一頓,飛瓊輕聲開口。
「你喜歡嗎?」景珂心不在焉地開口詢問。
「很喜歡,」飛瓊微微一笑,「‘點青螺’筆,新安香墨、澄心堂紙、龍尾石硯,姐夫的厚禮太重了,飛瓊真是愧不敢當。」
「怎麼會,」景珂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揚起唇角,「這些東西配上二妹的字,才是剛剛合適。」
「姐夫太夸獎飛瓊了,倒是姐夫的字更勝飛瓊百倍呢。」飛瓊淺淺一笑,「姐夫的字遒勁如寒松霜竹,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驕若游龍,翩若驚鴻,用筆結字盡如人意,實在值得飛瓊細細觀察學習才是。」
「你喜歡就好。」听她言語溫存,景珂終于緩緩地平息下心間的紊亂之情,看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飛瓊與他眼神微微一觸,隨即不自覺地移開,唇角邊含著些微的笑意,「飛瓊……很是喜歡。」
察覺到她頰上微暈,與瑤光極為肖似的眉眼更是讓景珂情不自禁在心下微微一軟,仿佛被綿綿的春風突然輕輕一擊似的,隱約察覺到她所極力在他面前隱藏的感情。
「二妹若是喜歡,沒事的話可以到雩王府的書房去玩,那里留著我許多手稿。」他含笑開口,語氣里帶上了一抹微微的寵溺。
「如此,就多謝姐夫抬愛了。」飛瓊微微抬頭,看著他盈盈一笑。
他眼前瞬間浮現出瑤光的音容笑貌,有一剎那的恍惚和失神,隨即卻又莫名地涌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害怕的恨意,仿佛蛇一般悄悄自心底爬出來,蜿蜒纏繞,漸漸地逼近,冰涼滑膩的感覺清晰到讓他遍體生寒。
因為太珍惜,所以才更害怕。
「我只希望王爺若有一天視瑤光為雞肋時,一定要放瑤光自由。」
敝不得那一日,她會這麼說。
並不是因為她擔心恩寵消逝,恐怕……她根本就是希望著那一天快點到來,好讓他放她自由,與那個男人在一起……
看著面前的人似曾清晰又模糊的容顏,他的手下忍不住用力,直到听得「哎呀呦」一聲,才回過神來。
被他突然握住手腕的飛瓊面上浮現一抹痛楚之色,「姐夫,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他幾乎滿頭大汗,身上卻依舊寒意逼人。
飛瓊手腕上的皮膚微微發紅,由于腕上纏著數圈銀鏈子,上面的花形串珠被他同時握在手中,因此硌出了清晰的痕跡。
景珂覺得滿身都在冒汗,他到底是怎麼了?
平素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如今卻接二連三地做出奇怪的舉動,潛伏在心底的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暴力沖動和毀壞仿佛欲月兌閘而出的洪水一般即將洶涌而來。
他到底……怎麼了?
驀地轉身,連招呼都沒有打,他已經快步離去,風揚起他的衣袂低低翩飛,如反復紛亂的心事一樣,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雩王府內。
還沒靠近陶然居,就已經听到「岑岑」的琵琶聲。
手上微一用力,已經推開了陶然居的大門,房間內的人回頭,琵琶聲頓時停了下來。
侍立一旁的清菡含笑開口︰「王爺,你听王妃新作的曲子多好听?」
他抬頭去看瑤光,卻見她含笑低頭,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舉步上前,「回來了?」
略略點一點頭,景珂看著她的眼神略有遲疑。
無論他怎樣,也不能控制他在看到她的時候,不去想到曾經……她以這樣溫婉的樣子面對著別的男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別的男人。
見他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瑤光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他的衣袖,「怎麼了……」
手中卻抓了個空,他居然輕輕移開了身子。
瑤光頓時愕然,詫異地朝他看了過去。
景珂心下亦是暗暗一驚,隨即努力摒棄腦中所思所想,對她勉強一笑,「作的是什麼曲子?」
「新翻調的《訴衷情》。」心下雖然疑惑,但是隨即她亦淡然一笑。
楚離衣說過的話在她耳邊清晰地響了起來︰「瑤光,你已出嫁,並且還有了孩子……你須得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要再管我了,我會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心下微微一酸,卻還是拿了那曲譜給景珂看。
景珂略略看了兩眼,一旁的清菡又笑,「王爺要不要听一听?」
景珂抬頭看了瑤光兩眼,隨即輕輕地點了點頭,「好吧。」
瑤光隨即取了琵琶在手,微微笑了一笑,隨即坐了下去。
《訴衷情》。
永夜拋人何處去?
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詢。
怨孤心,願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
景珂的面色未變,一直看著她,袖中的手卻微微地握了起來,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聲。
願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
她到底……
憶的是誰?
思的是誰?
琵琶聲漸漸停息,瑤光抱著琵琶看著他,輕輕開口︰「我彈得好嗎?」
景珂下意識地點一點頭,「好。」
「那麼……為什麼你不喜歡,不高興?」瑤光輕聲問他。
「我只是有些累。」他倦然開口。
揮手讓碧瑚和清菡退下,瑤光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為什麼……會覺得累?」
「可能……只是累了吧。」沒有再看她,他的目光落在案上小小的香爐上,微微的一縷煙氣蒸騰上來,在房內幽幽彌漫開去。
漸漸察覺有溫熱的手指拂在他額上,輕軟無聲。
心下卻終究一軟,隨即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
埋首在她懷中,微微的有衣料涼滑之感,他含糊地開口︰「瑤光,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嗎?」
「什麼?」她沒有听清楚,只是微微低了低身子。
「沒什麼。」景珂嘆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頰邊廝磨。
瑤光看著房間內擺放著的一張梅花朱漆小幾默然不語,過了片刻之後才輕輕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爆城之內的壽慶殿內,微微的燭光晃動,空氣中彌散著濃濃而奇異的酒香。
此時的殿內突然輕輕傳來了三兩聲低而不成調的琴聲,琴音低而委婉,仿佛來不及訴盡的心意,斷斷續續,若有似無。
「王爺,早點歇息吧。」內侍上前微微低聲開口,提醒著坐在那里撫琴暢飲的雩王。
「再等一時。」他隨手一揮,將他們趕退了下去。
內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悶不吭聲地慢慢退了下去。
奇怪,王爺自從大婚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夜宿宮中,沒有回王爺府。
景珂又獨酌兩口,漸覺酒意朦朧,索性拿了酒壇出了壽慶殿。
夜極靜,一彎新月如眉,遙遙掛在天際。暖風吹來,帶起清淡的花香,夜色頓時被燻蒸出莫名的詩情畫意之感。殿外的廊下掛著宮燈,微淡的光映出一點明亮,四周寂然無聲。
如此星辰如此夜……
酒意醺人,他步履踉蹌,卻一臉疏狂之色對著身邊所經過的一花一木到處提壺相撞,邀它們一起同醉。
細屈指尋思,舊事前歡,都來未盡,平生深意。
對好景良辰,皺著眉兒,成甚滋味。
手中的酒終于漸漸喝完,微微晃了一晃,發現果然一滴也倒不出來了。他索性抬手將那酒瓶一拋,棄之一旁。
眼前的景色逐漸朦朧,看什麼東西都仿佛是兩個似的,腳下虛浮無力,一個踉蹌,倒在一樹白玉蘭下。潔白的花朵仿佛鴿子的羽翼,在星光下映出微微透明的感覺。
隱約听得環佩丁當以及女子的輕呼聲,仿佛是被突然冒出來的他嚇了一跳。
「對……不起。」他實在已經無力,只好歉意地胡亂揮了揮手。
香風細細,淡淡的甜香仿佛輕輕裹住了他,隨即那個女子輕聲開口︰「是你?」
朦朧中睜開眼楮,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明眸勝水,綠鬢如雲,目色微微一動,仿佛有神光離合。
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她的肩,「瑤……瑤光,是你嗎?」
她沒有動,只靜靜地停了下來。
手下的身子在微微地發顫,他心下又憐又愛又恨,整個人似乎都快要被一把燒得粉盡似的。
見她沒有動,他終于放下心來,緊緊地抱緊了她,「瑤光、瑤光……我多害怕……害怕你會離開我……」
她沒有做聲,身子卻越發的顫抖起來。
景珂緊緊握住她的肩,「為什麼……為什麼不說……不說你不會離開我?」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之後,她才低聲開口︰「我不會。」
手下的身子越發溫熱滾燙起來,心下所動,他已經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氣息溫熱而狂亂,帶著迷亂又痛楚的感覺,她似乎想要掙扎著躲開,但是他一想到她離開會到別的男人身邊,他就忍不住要將她牢牢地困在臂彎中,讓她無處躲藏。唇與唇接觸的瞬間,她的身子一硬,隨即便如水一般軟化了下來。
偌大的宮殿外昏暗的花樹叢中微微的月光照進來,他的手指流連在她的身上,仿佛燎起了滿天的火,有冰涼的氣息拂過她的肩、她的鎖骨,她仿佛含苞的蓓蕾,被毫不溫柔地催開,明明痛楚,卻又莫名的歡愉。心下茫然的時刻,衣衫已然委地,胡亂地散落在身下。
眼淚掉下來,他一一吻去,口中喃喃不停︰「瑤光,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夜色無邊如水般浸潤開去,落花無聲,濺起暗香無數,迷離曖昧的氣息愈來愈重。遠處的宮殿層疊顯現出微微的一角來,琉璃瓦金黃水綠交雜,月光下泛起粼粼的光,猶如碧波爍爍。
鳳藻宮內,皇後拿起一卷新抄的佛經微微點頭,同身後的宮人含笑開口︰「飛瓊這丫頭果然靈巧,以後若有機會,本宮一定幫她指一門好婚事。」
「娘娘恩典,許二小姐一定會感念在心的。」身後的宮人亦然含笑點頭,看著那一卷佛經微微點了點頭。
「讓你給她準備的地方已經收拾好了吧?她怎麼說?」看了兩眼,皇後再次笑著開口詢問,「這佛經還得抄兩天,本宮可不想嚇跑了她。
身後的宮人含笑,「已經安排了,此刻想來許二小姐已經休息了。娘娘請放心,一切都是按照娘娘的吩咐做的。」
皇後終于滿意地點了下頭,隨即繼續就著宮中通透的燈光看著手中的佛經。
茫茫長夜過去,又是一天到來。
天色陰沉,仿佛風雨欲來,空氣中彌散著讓人焦灼不安的氣息。
尚書房內,成帝坐著沒動。
不是他不動,而是因為有一只手按在他腦後的大穴上。
雖然看不到身後的人的樣子,但是他卻依然清晰地明了身後的人是誰。
成帝終于開口︰「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身後的楚離衣冷笑一聲,「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吧?」
成帝跟他裝糊涂,「你在說什麼?」
楚離衣松開了手,走到他面前憤然開口︰「為什麼找人跟蹤我?」
「朕……」成帝頓時語塞,但是看他那副模樣,一副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做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心下冒火,「你說朕為什麼要派人跟蹤你?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既然瑤光已經嫁給珂兒,你就應該謹守本分,不要再與她牽扯不清!你倒好,朕原本以為你回到北朝也就算了,如今你居然又回到南朝,並且躲藏在雩王府中,你實在是……」
成帝一口氣沒有喘過來,面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
楚離衣冷眼看著他,「我與瑤光之間清清白白,你不必妄自推測。」
「你……你……」成帝喘息了片刻後才開口,「你這逆子,存心要氣死朕!」
「逆子?」楚離衣不無嘲弄地開口,「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逆子?楚離衣愧不敢當,承擔不起成帝的錯愛。」
成帝面色一時潮紅一時青白,幾乎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的話。
作為人父,他從沒有盡餅一天的父職,更沒盡到人夫的職責,反而叫秦娥孤苦一生……
「你這樣做,置珂兒于何地?你是他的兄弟啊!」成帝終究還是開口指責他。
「身在皇家,他命運中已經注定可以得到的欽定的華麗美滿的愛情……對于他人來說,卻意味著什麼?」楚離衣心下一痛,說出來的話更是冷厲,「是他一手毀去了我和瑤光的幸福,我為什麼還要顧慮著他?你說我是他的兄弟……這麼淒艷的榮幸,實在讓人愧不敢當!」
成帝茫然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指責的雙眸。
楚離衣看著他冷冷一笑,「他一時的心血來潮,對我們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兄弟?血緣?在你的心里,可曾有過我的存在?我明明……明明求過你的……但是你還是用我的企求去換得他一時心血來潮的幸福……」
成帝顫抖著開口︰「你到底要朕怎麼做,才可以原諒朕?朕知道是朕負了你娘……」
楚離衣微微動了下唇,目色冰冷無情,仿佛沒有半點兒溫度似的,「我不會原諒的。」
成帝心下一慟,喉間頓時一腥,一口血似乎就要嘔出來。
匆忙的腳步聲漸漸飛奔靠近,楚離衣身形一動,已經消失在房內。
門外的人根本就沒有通報,就那麼直板板地闖了進來。
成帝忍不住憤而開口︰「放肆!」
那人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太子……太子他出事了!」
乍然而來的噩耗伴隨著進門的人臉上的恐懼慌張全向他襲來,成帝的身形晃了一晃,眼前一陣發黑,隨即「噗」的一聲,嗆出了一口血。
「皇上!」內侍們頓時尖叫出聲,書房內頓時慌亂了起來。
太子的突然死亡,頓時讓南朝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丙然是大事。
誰能想到前一天還健健康康的太子,在第二天會變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他被人發現在里城的一家暗巷之內,渾身酒氣,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多時。身上有十一處劍傷,七處刀傷,甚至還有兩支箭深深射入他的心髒部位。
這是謀殺!
蓄意的謀殺!
只是太子平時招搖、又好勇斗狠,與他結下梁子的人大有人在,這還僅僅是在南朝之內,但是他畢竟是一朝太子,又有誰有膽子去刺殺他?
所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他國派來的殺手,目的就是要取了他的性命,要南朝頓失可以繼承大統的人。如此一來,南朝必將陷入恐慌之中,一時半刻自保已經來不及,又哪想著要去擴大版圖?
能夠開疆拓土,是太子景玨此生最大的願望……
只是,他的願望再也沒有可以實現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