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外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隨即來人伸手掠過一層層鮫綃紗簾,腳步穩健而輕盈地終于走到了她的面前。透過紅羅蓋頭看過去,只能看到他腳上的鞋子以及大紅的喜服袍腳一角。她心下猛地一陣緊張,忍不住略略朝後退了一下,隨即便听到他朗聲一笑,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悱惻溫軟,低柔地在她耳邊響起,伴著溫熱的氣息一起向她襲來,「瑤光,你讓我好等。」
她只覺得心下猛地一抖,面上已經熱熱地泛起紅霞,背心處卻冒著微微的寒意。陌生的男子氣息頓時兜頭蓋臉地襲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隨即只覺面前紅羅蓋頭一蕩,室內的一切頓時清晰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她遲疑地抬起頭,看著面前陌生的男子。
這便是雩王嗎?
雩王景珂?
他帶著溫暖的笑意就這樣站在她的面前,明明應該是陌生的,但是偏偏卻帶著一絲熟悉之感。
丙然,他緩緩開口,含著微微笑意看著她,「瑤光,你還記得我嗎?」
渾身的毛孔似乎都在一冷一熱間收縮,她恍然大悟,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
原來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她在去見大哥的路上,遇到了這個人。而對于這個人來說,卻是一次美好的邂逅。
「你知道嗎?整整一天,我看到你就在身旁,可是我卻一直看不到你的樣子,害我好著急;但是現在好了,我終于可以見到你了。」景珂含笑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往房間內放置了點心食物的桌案前。
「王爺……」她低聲開口,試著掙開他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放開她手,將她帶過去坐了下,依舊神色痴痴地看著她,「瑤光,你好美,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娶你為妃了。」
臉上帶著輕笑,她的聲音卻在微微發顫︰「王爺說笑了。」
景珂只覺得一生之中,再也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快樂了。面前坐著的是心愛的女子,秋水為神,美玉為骨。一室的喜色映得她頰上微微浮現出淡淡的胭脂色,螓首娥眉,朱唇皓齒,一切都是他所心心念念難以忘記的樣子。
不是沒有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子,但是她的美麗卻仿佛是上天特意為他準備的一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完全符合了他心目中所喜愛的模樣打造出來的。
察覺到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他手中輕顫,他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中落下一吻,「叫我的名字。」
她微微搖頭,發上黃金瓖寶石步搖上的長長串珠隨著微微一蕩,傳來脆而輕的「泠泠」之聲,隨即低下頭去,看著被他握住的手指。
景珂終于松開手,將桌案上的酒斟在兩個杯中,隨即遞給她一杯。翠綠的杯盞越發襯得她十指縴縴,膚色柔白,他含笑開口︰「瑤光,喝了這杯酒,我們便真的是夫妻了。」
長睫微抬,靜靜看他一眼,隨即與他共飲下杯中之酒。
並不討厭他,但是為何……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針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讓她不得不面對現實,面對她已經成為雩王妃的事實。
酒順著喉嚨辣辣地下肚,她忍不住微微一咳,面上頓時泛起緋色,一雙溫熱的手掌卻恰到好處地輕輕拍撫在她背上,隨即他輕笑一聲,「原來瑤光如此不勝酒力。」
「為什麼是我?」她突然抬頭,開口詢問,「你曾見過飛瓊,但是為什麼,是我?」
景珂認真地看著她,許久之後,唇角微微現出一抹微笑,隨即開口︰「一見鐘情,再無二意。任她紅顏如畫,我眼里,卻只有你一個。」
「或許,我並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麼好,起碼,你同飛瓊說過話,可以大致看出她是什麼樣的姑娘。而我,你只見過那一面,並不曾了解,又怎麼會喜歡呢?」瑤光微微抬睫看他。
景珂只見她眸色清遠,微微的有神光離合之感,略微一怔,已然開口︰「天邊雲卷雲舒,雨絲風片,朝飛暮卷,我並不曾了解它們,但是我喜歡;堂前燕語聲聲,鶯啼嚦嚦,明媚如剪,我從不曾了解它們,但是我也喜歡,至于你,不是因為你有了什麼一定要我喜歡的理由……瑤光,你對我來說,是難得的。」
微微一帶,只覺得懷中鶯鶯嬌軟,燕燕輕盈,淡淡的幽香傳來,讓他頓時迷醉其中。手上用力處,已經將她輕輕抱起,隨即大步走到床邊,才將她放下來,伸手抬起她尖秀的下頜,軟語開口︰「瑤光,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讓我歡喜了。」
心下不由輕顫抖,一滴眼淚瞬間滑落,他俯身吻去,一路熱熱蔓延下去,最後停在她耳邊,「不要怕。」
流蘇金鉤輕輕松開,鮫綃紗帳遮掩住了房內的旖旎。身上的紅色喜服無聲委落,仿佛落花輕墜,不驚片塵。身下涼滑的錦被漸漸溫熱,她的手卻始終緊緊壓在那半面銅鏡之上,硌出清晰的印痕。時間久了,連它也變得溫熱起來,與體溫融在一塊兒,再不覺得冰涼。
紅燭依舊高燒,仿佛絲毫沒有暗淡的痕跡似的,微微睜開眼楮,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都要被那片緋紅淹沒,提醒著她此刻即將失去的東西,莫名的刺痛席卷身心。她終于無意識地放開了手下的鏡子,半幅錦被凌亂地遮住了它。
他的吻溫柔而強悍,似乎連她的氣息也要一並吞沒似的。心上火燎一般,眼前頓時流光繽紛,深紫、朱紅、澄碧、銀灰、明黃,就像那夜的煙花,重新在眼前綻放一樣……
世間一切仿佛都顛倒了,微微閉上眼楮,眼淚再次垂落,滑至鬢角,印出冰涼的一片干澀。
時間一分一分流逝,夜半時分,卻突然驚醒了。
看一眼身旁的男子正安穩地沉睡,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注目。
這便是她的夫君,此後將要攜手一生的人。
飛揚的眉,俊雅的容貌,微微含笑上揚的唇,仿佛在夢中,依然欣喜無比。
錦被光滑,自身上無聲滑落,她索性掀被而起,不忘順手帶走那半塊銅鏡。
燭淚垂垂,燃燒了半夜後猶如一樹小小的紅珊瑚。她只坐在一旁,靜靜地將那銅鏡翻來覆去看得仔細無比,邊緣上刻著繁麗的花紋,看起來倒是極為精致之物。
昔有「破鏡重圓」的典故……
忍不住手中一顫,大哥,你也同我一樣妄想著,還能有再重逢的一日嗎?
身上漸漸覺出涼意來,她終于起身,將那半面銅鏡用一方嵌著寶石的金盒裝了細細收藏妥當,這才回身上床。
燭光漸漸暗淡了下去,身旁的人微微一動,隨即一握她的手朦朧開口︰「怎麼這麼涼?」
她無聲委在他胸前,仿佛倦極的鳥終于找到了暫時棲息的樹枝一樣。
靜靜閉上眼楮,大顆的眼淚瞬間被他身上的綢衣吸收,泛出微微的一點淚痕。
這個夜,同樣有人無心安睡。
房間內的燭台上燭淚垂垂,飛瓊站在書案前挽袖提筆,一字一字寫得徐緩。
惠兒已經在不停地打著呵欠,但是卻並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倒是飛瓊已經催了她好幾遍要她去睡了,但是她依舊沒動,只是慢慢地幫她研著磨。
微微的墨香散開,上好狼毫輕輕點上一點,便有暗香幽幽四濺。
翻來覆去,飛瓊卻始終只寫著一句話。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便是這麼喜歡嗎?
喜歡到即便明知道他已經成為了自己的姐夫,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思念他嗎?
「二小姐,加件衣服好不好?」惠兒過去把半掩的窗子關緊,隨即拿了件衣服給她。
「不必了,寫字會不方便的。」她微微搖了搖頭,隨即興致勃勃地開口︰「惠兒,你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
惠兒連連搖頭,「二小姐的字自然寫得極好,但是惠兒又不懂這個,不如以後請大姑爺幫你看不是更好?」
非瓊面色頓時一僵,隨即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說的也是。」
說完不再開口,依舊一筆一畫寫得無比認真。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明知如此,卻已然身陷其中。
惠兒見她書寫的速度愈來愈快,臉色也漸漸泛紅,忍不住伸手一探她的額頭,頓時低呼一聲︰「二小姐!」
飛瓊一笑擱筆,只覺得頭腦有些發暈,面上仿佛被火燒一般,熱熱的一片,卻依舊笑著開口︰「我沒事。」
「都燒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惠兒急得都要掉眼淚了,「我去請大夫過來。」
「不用了,」飛瓊淡然一笑拉住了她,「即便大夫來,也是治不好的。」
微笑著松手,看著剛寫完的字出神。
即便明知道相思無益,卻還是願意這樣痴守一生。
原來對他……已然生情了嗎?
大婚後的第三日,景珂要帶著她進宮謝恩。
因是新婚,再加上又是第一次面見帝後,未免失儀,瑤光便由著雩王府中的侍女為她挑了梅紅色織錦廣袖宮裝禮服換上,瑰麗的裙角迤邐流霞地拖曳在身後,上面細細地繡著穿枝薔薇牡丹紋,每一瓣每一朵都極盡妍態,仿佛佔盡了韶華盛極的無邊春色。
換了衣服之後自有侍女為她梳髻,透過鏡子看身後。那個侍女鵝蛋臉兒,笑容甜美,眉心一點胭脂記,倒是極伶俐的一個妙人兒,忍不住便出口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回王妃的話,奴婢叫清菡。」她含笑回答,手勢依舊靈巧地在她發間穿梭。
王妃?
瑤光面色一黯,仿佛從高空之處突然跌下似的遍體生寒。
身後的清菡並未察覺,依舊絮絮開口︰「王妃可真美,難怪王爺那麼喜歡,總是對著王妃的畫像,看一回嘆一回。」
「畫像?」瑤光微微側目看她。
「可不是。」清菡一笑開口,「是王爺自己畫的,還題了詞,就掛在書房里。」
隨口應了一聲,瑤光暗自苦苦一笑。說來說去,這便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嗎?
若她當日沒有去見大哥,是不是就不會遇到他?
是不是就可以等到大哥辦完所有的事情來找她……
「在想什麼?」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幾乎嚇了她一跳,長睫微抬,景珂正滿面含笑地扶著她肩膀站在身後。
「沒有。」她搖了搖頭,悄悄朝後避了一避。
一旁的清菡笑著開口︰「王爺,我和王妃剛才正說到書房里的那幅畫呢。」
景珂听她那麼一說,臉上居然生出一絲不自在來。轉臉去看瑤光,卻見她並沒有什麼意外的表情,不由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可惜我並不能畫出瑤光你的傾城容華來。」
瑤光心下一冷臉色卻微微一紅,隨即開口︰「有人。」
「清菡乖覺,已經退下了。」景珂微微一笑。
瑤光抬頭去看,發現清菡果然已經出了房間,正欲起身,景珂卻在她肩上微微一按,隨手執了一管螺子黛,瑤光頓時大羞,按住他的手,「王爺要做什麼?」
景珂無奈失笑,「原本想效仿張敞,偏偏瑤光要如此大煞風景。」
瑤光臉色頓時飛霞,「王爺!」
「該罰,昨天不是說要你喊我的字?」他搖頭輕笑,放下手中的螺子黛,伸指與她按住他的手指相握,隨即將她輕輕一帶攬在懷中,「既然我得償所願,那麼,瑤光可有什麼心願?」
「我若有的話,王爺……」被他在手心懲罰一吻,瑤光只好改口,「從嘉是想要為我實現嗎?」
「只要我力所能及的話。」景珂點頭開口,含笑看她如玉容顏。
瑤光靜靜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真的可以說嗎?」
「自然!」景珂略一點頭,隨即含笑開口,「你怕我辦不到?」
「不是,」瑤光搖頭,隨即不動聲色地離開他的懷中,「我只希望王爺若有一天視瑤光為雞肋時,一定要放瑤光自由。」
景珂頓時面色一僵,勉強笑著開口︰「我視你如珠如玉,怎麼有朝一日變成雞肋?」
瑤光見他神色有異,淡然低頭一笑,「只是隨口這麼說一說罷了,王爺現在覺得瑤光很好,只怕日後會有更好的女子出現在王爺面前……」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便放開她讓她自由可以嗎?
景珂這才安心,伸指便要發誓︰「不論這世上再有多美貌的女子,從嘉此生必不負瑤光!」
「何必如此。」瑤光拉下他伸出的手,神色有瞬間的恍惚。
景珂見她眸中怔怔之色,雖然不解為何,但是卻愛煞了她所有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攬她入懷,細密的吻在落在她的眉心。
瑤光卻推開了他,「不是要進宮嗎?」
景珂無奈,只好攜了她的手,乘了馬車,趕往宮城,不忘對她叮囑︰「不用緊張,有我在呢。」
瑤光無聲地點了點頭。
鳳藻宮。
皇上皇後端坐寶座之上,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對璧人。
行過禮後,皇後招手喊了瑤光過來,將她細細打量上下,忍不住笑著開口︰「果然是個美人兒,怪不得珂兒會如此猴急。」
瑤光輕輕陪著一笑,卻見皇後隨手從發間取了一支鎏金掐絲轉珠點翠簪,上面懸著無數細細串珠流蘇,簪身上更繪著無數細小精致的花紋,看著她笑了一笑後,順手為她插在發間,忍不住驚呼︰「母後……」
皇後卻又拉著她左右看了一看,頻頻點頭,「果然相配。」
她無奈只好行了禮開口︰「瑤光謝過母後恩典。」
成帝笑著去看雩王景珂,「怪不得那次那麼著急,原來如此。」
原本是隨口一句話,卻冷不防想到之前的事,心下不由黯然。
那個孩子……也喜歡著她是嗎?
皇後卻又笑著開口︰「說起來這許將軍也真是有意思,怎麼會養出這麼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來?前些日子見過飛瓊,以為已經是從未見過的姑娘了,沒想到今天又見到了瑤光,居然是一個賽一個的招人喜歡。」
「母後謬贊,瑤光姐妹實不敢當。」瑤光忙輕聲開口。
景珂卻一徑微笑,看著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三分幸福和滿足的意味。
皇後笑了一笑,隨即注意到兒子的目光,忍不住笑謔︰「原本還想經常宣你來宮里看本宮,如今看來,珂兒定然不肯。既如此,本宮還是多宣你妹妹來兩趟吧,那姑娘本宮喜歡。」
瑤光微一側目,隨即注意到景珂此刻的神情,微微一怔後,只好垂下頭去當作沒有看到,「飛瓊年紀尚幼,承蒙母後喜歡,能經常得到母後的教誨,那也是她的造化。」
皇後不由得側臉去看成帝,「看看,果然跟飛瓊說的一樣,進退得當,對答合宜,許將軍家養的好女兒呢。」
瑤光微微一笑,低頭看著腳下光滑如鏡的澄泥金磚地面。
連腳下踩著的地,也這般富麗堂皇,盡顯皇家氣派。
這一切都這麼好,夫君對她寵愛有加,皇上皇後亦是親切無比,待她極好。
但是她卻偏偏不喜歡。
沒有辦法去控制自己,每每一想到,心下便會細細碎碎地疼。
大哥,你現在是否也如我這般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