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將落之時,啞婆子上來帶她到山頂的無人泉邊沐浴包衣,這才回頭去取晚膳。三娘帶著一身馨香呆坐窗邊,這一天就又過去了。
雖然與人隔絕的日子就只有這三天,明日過後又能像初來之時那樣無拘無束地在山谷中來往,可她心里頭竟沒有多少期盼,仿佛這樣枯坐終日也沒有所謂。
真不可思議,她以前,可是一刻也靜不下來的。
突然又想起了娘親,娘親那時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呢?
總覺得缺失了什麼,總是補不回,便對周遭一切都失了興致。
究竟缺了什麼呢?
門外忽然涌進一陣山風,將紗帷吹得亂揚,三娘下意識回頭,竟看到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菜油燃起的燈火映出一張黝黑的臉,像是……今早的菜農?
眸子驀地大睜,「你……」才吐出一個字,便听到外頭拖過草葉的緩慢步聲,她動作極快地吹滅桌上燭火,將那人拉到床上,放下紗帷。
「咿?」門上獨留的一盞油燈映出啞婆子佝僂的身影,見屋內昏暗,她發出不解叫聲。
「婆婆,我們有些倦了,你把籃子放門口吧,我睡一會再起來吃。」努力裝出困極的聲音,胸口卻是怦怦急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狂喜。身邊的男子靜靜躺著,任她將他的手握得死緊,這樣不動聲色的沉默性子,除了那人還有誰呢?
啞婆子在門口猶豫半晌,終于拖著腳步走開了。三娘早顧不得她,眼楮發亮地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忍不住地笑,「你收到信,來看我了?做什麼打扮成這樣?」
「……什麼信?」
連這種平淡沒有起伏的語氣都叫人懷念得緊。
她貪婪地听著,一轉念就已明白,仍是心情很好地笑,「我知啦,紅姨她使壞。」怪不得呢,紅姨天天在自己面前說中原人這不好那不好,又怎麼會輕易幫她送信?
不生氣不生氣,她自己以前也是經常使壞的,如今想見的人已到了面前,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我寫了一封信,讓紅姨派人給你們送去,看來是給她扣下了。」可惜了,她識得的字不多,那封信可是寫得很辛苦。欣喜過後,才想到一個問題——「咦,你沒收到信,如何找到這來的?」
竹樓里早無他人,她拉著他並肩躺在床上,仍像瞞著大人做壞事的孩童,悄聲悄氣地問,氣息拂在他下巴上。虞若竹不動聲色地掃過她的眉眼,見她氣色甚好,神情無恙,這才答道︰「是二師兄探听出的。」
那日二師兄回來本就是帶了這個消息。她的娘親,出身自湘西巫教,一個擁有太多詭異巫術的部族,向來不被中原人理解,斥為邪魔歪道。只是他們已多年不與中原來往,一直保持神秘,虧得百曉公子能探查出來。
只是沒想到消息帶回來的當天,這丫頭便失了蹤。
「紙球上的幾個字,是你留下的嗎?」
這回輪到三娘糊涂了,「什麼字?」
他看她半晌,哼聲︰「我早該想到了。」以她的性情,怎能寫出那樣文縐縐的告別之辭?可當日一見之下,差點便以為她真選擇了親人,毫不留戀地走了。
那個紅姨,哼……
「想到什麼?」她伸手輕觸他的臉,模下一指黑來,深覺好玩地笑,「想到要變成這樣與我捉迷藏麼?」
「……這是唯一的法子,我與二師兄半個月前便到了山下,你那紅姨不理會我們的求見,山口也防得緊。」他與二師兄觀察多日,才想到這個辦法,假冒菜農潛留下來,由巫族的人口中探出她的近況。
紅姨這下使壞也太過分啦!三娘吐吐舌頭,「我一點都不知情……」
「我知道。」虞若竹淡道,「你在這兒,過得開心嗎?」
「還……還好吧……」
他聞言睨她,語氣里帶了微不可察的情緒,「今早我見你倚窗而望的樣子,可不像開心。」他目力甚好,那樣的距離也能瞧見她面上的神色……她以前,從來沒有現出過那樣的表情。
三娘不答,一手滑上袖子抱住他臂膀,毫不掩飾自個的依戀,「若說有什麼不好,那就是見不著你,想念得很。」不是「你們」,而是「你」,直到認出他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些日子里的悵然若失是因為什麼……是這個人呀,這個話少又凶,可是、可是一直陪著自己,在不經意的地方對她好的人……
一見他的面,就覺失去的精神又回來了,想不停地說,不停地笑……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只是一刻也不想放開這人的手。
「你……」
一向平淡的嗓音有些低啞,她覺得奇怪,抬眼看住虞若竹微亮的眸子,總覺得……里頭有什麼東西在動搖。還未來得及細看,腰間一緊,已被他擁進了懷里。
好奇怪哦。她趴在他肩上困惑地蹙起眉,不明白剛剛還好好的躺著說話,怎麼就被他抱住了。
這人……好像是第一次抱她吧?以往總是她主動粘他的……真是陌生又奇怪的感覺。
「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
他不答,那就是了。三娘嘻嘻一笑,放松了身子倚進他懷里,「這次算我不好,不聲不響就走了,我說過要陪著你的,雖然我如今多了一個紅姨,可還記得自己的話……」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管對方有沒有把那個一廂情願又孩子氣的約定放在心上。
虞若竹開口,聲音已恢復了冷靜,只是仍沒有放開她︰「……記不記得我說過想問你一事?」
「嗯?」當然記得,因為他每次都沒問出口,讓她好奇得很。
「以前我想問什麼已不重要了,現下我要問的是,」他頓了一下,「——你想不想隨我走?」
三娘驀地一怔。
屋外突然響起輕笑,「要拐別人家的佷女,總得問長輩一聲吧?」
「紅姨——」
虞若竹動作極快,攬起她掠上窗欞,險險躲過卷來的鞭影。他沉喝一聲︰「二師兄!」
「來了!」不知從何處又跳出另一個菜農打扮的男子,阻住紅姨追擊而來的鞭梢,與她纏斗起來。
他看也不看那頭,徑直掠過索橋,回頭抽劍,竟把索繩生生斬斷了。
「師弟,你這是做什麼?」慕容顯大驚失色,躲過紅衣女子一招,兩人分開身形,齊齊搶到了山崖邊。
「……」虞若竹不答,只是低頭看著身畔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三娘,「你以前說過,要和我一道過夏天打獵,冬日烤火的日子,這話現在還算數麼?」
她怔怔看他,突地一笑,伸手扯下頭上花紋繁復的頭巾,那是代表巫族人的裝扮,「好啊。」
「師弟!」
「三娘!」
兩聲暴喝,卻是一齊出自對面山崖上同樣關心他們的人口中。听聞異動趕來的族人已在山間燃起了無數火把,映得人人的面上變幻不定。
慕容顯道︰「七師弟,咱們明明只說好了上山探這丫頭是否安好,可沒說要帶人走呀!」
「……師兄,我也沒說過不帶人走。」
「你——」他好想吐血!這都什麼情形了,七師弟還能說出這種氣死人的話!早知他打的是這種主意,自己說什麼也不會掩護他上山!「七師弟,你怎會想同這丫頭在一塊呢?她、她根本什麼都不懂,如今她纏著你,日後她膩了,也會去纏別人!」這瘋丫頭哪懂得什麼是情愛?
虞若竹轉臉,見著一雙黑白純粹的眸子。像小獸一樣的眸子,沒有多想,便答應跟他走的眸子。
山里的小獸認定了人,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不由淡淡一笑,「師兄,你為何不想想,也許我要的本就不是什麼都懂的女子。」他要情愛做什麼?他的感情本就不濃烈,唯有她,讓他生起了相守一生的念頭。
「等等!」見師弟腳步微移,竟似就要這麼走了,慕容顯心急大喊,「你也得慎重考慮呀!巫教的人滅沈家十幾口,連婦孺都沒放過!你與他們族長的佷女在一起,日後江湖人只會把你也當成邪教中人!」顧不得一旁紅衣女子冷笑著投來的刺人目光,他冷汗連連,為了把師弟留下,在主人家門口罵主人的事也豁出去做了!
「……我做我的獵戶,與江湖有什麼關系?」
七師弟仍是不冷不熱地答,顯是下了決心,他與他同師門這麼多年,卻是頭一回見他如此篤定,難道……真是回天無力了?
正束手無策間,忽听得一聲古怪哨聲,由紅衣女子所發,她手下也跟著吹出相同腔調,一時之間,對面山壁那些石洞里便傳出異聲,像是……有什麼在抓搔木塊。這等聲音回蕩在山谷間,慕容顯不由打個寒噤,毛骨悚然。
「姨……不要,我怕!」三娘臉色一變,慌忙隔著峽谷大喊。紅衣女子哨音一凝,跺跺腳,令手下人停了驅尸哨聲。
她佷女與那中原男子所在的山頭本是族里放置人尸的聖地,族人雖然少有出入,可不代表沒有下山之路。她擔心那中原人就這麼帶著佷女走了,不惜驅動歷代族長的人尸攔他……卻禁不住三娘一聲哀求。
她心念急動,面色轉冷,「三娘,你向著那小子,是存心不認我這姨了?」多年前母親與妹子決絕的話,沒想到今日她也要對著佷女出口。
三娘不舍的目光在那張酷似娘親的面容上流連了半晌,突地大聲道︰「紅姨,你放心,我不會學我娘的!什麼時候他不要我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我答應你,不作踐自己!」
「你……」美目微睜,震驚她竟然懂得自己心意。唉,這個似傻非傻的佷女,罷了……
滿山似乎也跟著黯然的火光中,沒有人听到他握著她的手,說了一句︰「我今日既然帶你走,就不會不要你。」
當夜里的喧嘩遠去,天邊的霞光不知世事地初現時,他們已經翻過了山頭,將斷掉的索橋、陰森的尸洞……還有兩人的以往都拋在了後頭。
草葉上未干的露水沾濕她的裙角,像是曾經他帶著她穿過水汔氤氳的河岸,只是手上執的再不是引路的劍鞘,而是他的手。
不知為何,心里沒有半分猶豫。
一人的自行其是,加上另一人的痴痴傻傻,一旦決定了便再不牽掛回頭。于是她笑嘻嘻地問︰「你可會搭小木屋?我喜歡那間竹樓的樣式,你照著給我搭一間相同的唄。」
「好。」
「現在是入秋吧?我們是打獵呢,還是烤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