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不動,模到懷里一樣物事,掏出來遞給她。
「這是什麼?」三娘隨口道,攤開一看,是個用紙包著的糖人。想到自己做的好事,不由心虛地笑,「嘿嘿,嘿嘿嘿……」
他也不追究,問起了另一事︰「你現在住的院落,安全嗎?」
三娘一口咬下糖人的頭,偏臉想了想,「還好吧,每到天黑,就有幾個鐵柱子在外頭走來走去。」鐵柱子似的呆人,嘻嘻。
「……」那是巡莊的護院,江湖高手攔不住,對付像方才那樣功夫粗淺的小賊還是沒問題的。
寶夫粗淺嗎……在沈府縱火的那幾個黑衣人,功夫也好不到哪去。他低眸看一眼從方才開始便明顯心神不定的三娘,突然開口︰「方才我若要擒下那兩人,並非難事。」
唔?她不明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抬了眼望他。
「我放過他們,不是因為追不上,而是……」而是他遲疑了。
明知那兩人話有蹊蹺,興許還是這一路上的「老熟人」來著,擒下他們,定能將事情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之後呢?
之後,她會留在司徒家,過渾渾噩噩卻平穩安康的日子,二師兄也不必再擔心追蹤她而來的人會給司徒家帶來麻煩。以他不喜三娘的程度,必會拖著自己早日告辭。
分離呀……早就預見到的結局,為什麼不願它來得太快?
心緒短暫動搖,又很快定住,凝視著因他的半截話困惑不已的小臉,「我有一事問你……」這些日子,都是旁人一廂情願地張羅她留下的事,並沒有人問過她的意願。人人都把她當成異于常人的痴女看待,見她在莊里頗能自得其樂,就以為她一定也願意留下來。他一直冷眼旁觀,此刻卻想問她明不明白,留下來意味著什麼。
正要出聲,卻見一直望著他這頭的三娘突地雙目大睜,叫了一聲︰「娘!」二話不說便越過他追進了街上的人群。
虞若竹一怔,也跟了上去,「怎麼?」
「我見到我娘了!」她不停張望,惶急的眼尋找著驚鴻一瞥的身影,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多麼荒謬,「她就站在這里,穿著紅衣!」
「……」
三娘眼里再無旁人存在,轉目間瞥見遠遠街角似乎有紅色人影一閃而過,她不假思索地提足追去,口中不住喊︰「娘!」
虞若竹心知有異,在她身後不離寸余。
一路從熱鬧的市集追到街口,才見她又停步四望,顯是失了目標。雖知是不可能,他也不枉下結論︰「你看得真切麼?」
「清清楚楚!」三娘沖口而出,「那張臉,分明是我娘!」她以前、她以前一直是有些糊涂的,娘親又死得早,在她腦中只留下一個面容模糊的印象,可是方才、方才一見那紅衣人驚鴻一現的側臉,心里便一陣戰栗,簡直是娘親死而復生!
……等等,死?
腦子突地混亂起來,她喃喃自語︰「對了,娘已經死了……不可能出現在這里……」娘親臨終時,是她一直握著那雙手直到十指僵冷,那種冷,她一輩子也忘不了。收殮那日,還是家丁把她從娘親尸身上拉開,她親眼見的入棺,見棺木被釘死……那,她剛剛見到的,到底是什麼?
虞若竹見她怔怔立在當街,目光如痴如癲,對周遭一切渾若不覺,顯是迷在自己的心緒中了。他也不出聲叫她,陪她站著。
「兩位究竟要不要歇腳的?就這麼站著,咱們不好做生意呀。」
他回頭一看,見兩人正好擋住了路邊一家茶肆的招牌,那伙計顯是觀望了半天,才決定出聲趕人。他一言不發地遞給伙計幾塊碎銀,拉著三娘在桌邊坐下,她就像偶人似的任他擺布。
一壺熱茶很快就送上來擺在兩人中間,沒有人去動它。
壺口縹緲的水汽漸漸淡了,一粒水珠從檐上落下,隨之是第二滴,第三滴……三娘微微一震,抬起頭來,眼神茫然,「這是哪?」
「路邊茶肆。」虞若竹目光鎖住她的臉,見她面上仍是少許迷惘,眼里卻沒了先前的癲狂。
「下雨了?」
「是。」
她像是忘了先前的事,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語︰「不好,得早點回去,秋庭和小玉一定等急啦……」雖是這麼說,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抬頭呆呆地望著檐下如簾的雨絲。
他一直看著她,此時才出聲︰「你想明白了?」
「什麼?」三娘微惘,片刻才知他問的是什麼,「嗯,想明白了,我大概……是看錯了。」
他見她說這話時一臉迷惑,顯是仍不能釋懷,卻沒有再問下去。
「看錯了……娘已經死了,再說她從不穿紅衣……」像是說服自己似的低語,抬臉見他直直瞅著自己,她心里莫名一暖。
這人……對她很好。
平日里雖然不冷不熱,有時候也很凶,可是、可是卻會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
「喂。」
「嗯?」
像小孩子似的扯住他的衣袖,平日里任性撒嬌的動作,現下卻有種堅定安穩的意味,仿佛在約定什麼,「這樣也好,你沒爹沒娘,我也沒爹沒娘,陪著你。」沈三娘陪著虞若竹,這麼說的時候,覺得很安心,像是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
「……」他目中一閃而過難解的神色。
雨聲突地轉大,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見行人都因這場雨避得一干二淨,天地皆白茫一片,就連光線似乎也給阻在了門外,讓這間低矮茶肆越發昏暗。
三娘怔怔望著,覺得世間只剩下她與他兩人,又像是回到了那幾日山谷間的河岸,耳邊只有靜靜水聲,他用劍鞘牽著她走,似乎永無盡頭。
還好,有這人一直在自己身邊。
就在先前風雨將至,飛沙走石之際,街上有個勁裝女子卻沒有像旁人那樣加快腳步慌忙走避。不緊不慢地轉過街角,她來到巷中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敲敲門板。
木門開了道小縫,見是她,里頭的人忙不迭拉開門板,「大姑娘!」隨著女子跨入門檻的動作,屋里幾人全伏在了地上,不大的地方除了人只有幾口棺木,似乎是間棺材鋪子。
她的眼掃過伏在地上的幾個漢子,嘴邊勾起一道艷麗的笑,緩緩吐出兩個字︰「蠢、貨!」
大漢們低著頭都不敢出聲,有個膽子稍大些的試圖解釋︰「大姑娘,今天若不是那個男的——」
「啪!」黑色的鞭影漫起,背上已挨了火辣辣的一記,他忍痛咬牙,將剩下的話吞回了肚里。
長鞭如蛇般縮回女子紅衣腰間,她教訓了人,唇邊的笑卻不動分毫,「我交待的事,你們就沒一件做對過!幾個男的還對付不了一個小泵娘,觀望了這些天,就想出一個低劣的搶人戲碼嗎?」
漢子們唯唯諾諾,「大姑娘教訓得是,屬下無能,真不知如何辦好這事,因而一直盼著大姑娘來。」
女子不語,抱手踱了幾步。
一人見狀提議︰「其實,他們住的地方防範不嚴,咱們人雖少,但只要像對付沈家那樣使些手段……」
「你也學了中原人的卑劣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們要的是那姑娘,可不想與別的中原人扯上關系。」
「可是,小姐難得落單,她身邊那男的我們又打不過。」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惹,還有一個硬點子,他們真不知道該如何抓人呀!
女子略沉吟,已有了計較,「我自有主意。」說罷又是一道妖艷叫人不能逼視的笑,「本以為她年紀小不記得的,沒想到……」
「表小姐,別難過了,咱們很快又能見到的。」
司徒莊前正上演一場十八相送,平日里說話又豪氣又愛掉書袋的秋庭此刻卻爽快不起來,拉著三娘眼淚汪汪,看得習慣了送這位表小姐來來去去的小玉也紅了眼圈。
秋庭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道︰「說得也是,我過段日子再尋個借口上來,三姐姐你可要等我。」
三娘一個勁點頭。
「何時你也讓小玉帶你上我家來,我一定好好招待……」再說下去便真的舍不得走了,她強笑一下,在最後終于拿出一絲自個崇拜的江湖大俠的爽氣風範來,轉身上了等候許久的馬車。
三娘站在門口望了許久,才與小玉慢慢走回莊。
她平生交的第一個朋友……總還能見面的,還能見面……
虞若竹遠遠站著,見她一瞧到自己便跑過來,眼角雖是有些紅,神色卻還算平靜。
「……我以為你會哭鬧的。」換了是以前的她,絕不可能這麼平靜。
三娘抬眼看他,搖搖頭,「大家都說,秋庭過一陣子又要來啦。」咬得很重的語氣,像是要讓自己心安。
最重要的是,他還在這里。
想著又習慣地扯住他的袖子。
「你……」虞若竹停步,自那天之後,總覺得她變得靜了些,纏著他時也不再是一轉身就能跑掉似的沒心沒肺。
幾乎能感到她的舉動中濃濃的依戀味道。
見三娘不解望來,頓了頓,仍是沒說下去,卻被她拉住了。
「對了,你那天要問我什麼?」
「哪天?」
「咱們出去那天呀。」那天,他也像這樣欲言又止,說要問她一事,結果卻因她瞥見了娘……不不,那不是娘親,因為她看錯了眼,他也沒問成。
「……」如果他離開時,這丫頭也能像今日這樣平和的話,那麼問與不問也沒什麼區別。
「虞少俠,」忽有一個家丁來報,「慕容少俠回來了,正在找你呢。」
二師兄回來了?他看一眼在旁等著三娘的丫鬟,「你同丫鬟回房去,莫亂走。」三娘乖巧地點頭。
他隨家丁離去,走了幾步莫名又回身看一下,見她仍站在原地望著自己,瞧見他回頭還笑了笑。也許是剛送走女伴心情沉郁,那笑容不是平日俏皮的嘻嘻笑,安安靜靜的。
「小姐,」小玉上前喚她,「咱們回去吧。」
兩人無言地往回走,小玉便忍不住望著院牆嘆氣,「怎麼辦呢,表小姐才剛走,我就有些想她了。」平時三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開心呀,有兩位小姐漫無邊際地胡吹瞎侃,她在旁听著也有味道。如今最能言善道的表小姐回家了,新來的少夫人性子又安靜,她和小姐兩人真有些寂寞呢。
「小玉!」遠遠有別的丫鬟叫她,「少夫人想繡些東西,問你前幾天買的花線放哪了?」
「我先送小姐回房,這便過去!」她應道。
三娘說︰「你去吧,我又不是不識路。」
「可是……」可是虞少俠吩咐過,即便在府中也要有人跟在小姐身邊,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是上次出門遇到無賴的事仍讓她有些後怕。
「去吧。」三娘輕輕一推她,自己先走了。
她躊躇一下,沖著小姐的背影喊︰「那你自個小心呀!」雖然她也說不出在莊里還要小心什麼。
三娘不在意。
她是喜歡亂逛,靜不下來,可是今天沒心情,所以會听話乖乖回房。
一個紙扎的花球不知從哪滾到她腳邊,有人在牆外輕輕一笑,「替我撿過來,可好?」
她抬頭,隔著縷空的花瓦瞧見一個女子背對著自己倚在牆外。
「好,我扔過去,你接好了。」
「別扔,我要你親手給我,那邊不是有個小門嗎?你開門出來。」
她搖搖頭,「不行,有人同我說過沒他陪著就不能出去。」這個「他」自然是指虞若竹。
女子又笑,笑聲中似乎有種魅惑人心的味道︰「你不出來,便見不到我,你不想見我的面嗎?」說著,緩緩轉過頭來。
三娘腦中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遠遠傳來叫喚,是回房不見三娘的小玉找了過來,等她到這兒時,只見著地上孤零零一個繡球,「啪」的一聲,半掩的側門被風吹開了,拍擊在牆上。
她心里突生惶然,撿起繡球察看,那上頭寫著幾個字,「承蒙照顧,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