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著河又走了兩日,三娘話多,加之以為虞若竹與她「同命相憐」,對他防心已卸,一路上盡纏著他說話。俗話說莽夫怕書生,書生怕瘋子,像虞若竹這樣少言的人,竟也給她纏得說了不少事情。他入師門之後從未踏下山半步,過的是日復一日的清淡日子,一生之中除了隨師兄下山這數月,也只有幼時與父親相伴的獵戶生涯略有些趣味,因此只將山林中如何追蹤野獸,如何布網設陷阱的舊事斷斷續續地說了,她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偶爾被纏得煩了,他就干脆裝啞作聾,每到這時三娘只是扁扁嘴,也不像頭一天那樣發脾氣不肯走,只甩開他跑到前頭路上自己找樂子。一旦抓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蟲豸,或是哪朵野花入了她的眼,便又忘記虞若竹的可惡,折回來向他「獻寶」。
只是相對于她的笑靨如花,他總是報以紋絲不動的淡睨。只有他自個知道這褪盡戾刺、天真爛漫的女孩在自己心上是輕一分還是重了一分。她的笑臉映在他心里,是使之更為柔軟了呢,還是就像灑在磐石上的淡淡日光,留不下一絲痕跡?
河岸的水汽如煙如霧,輕柔漫過兩人腳下,留下個持劍淡行的白影和他身邊,輕扯著他衣袖的小小身形,前頭的路似乎無休無止,卻沒有人為之煩憂。
忽有一日,河道在眼前突兀一折,頭也不回地奔向了豁然開闊的谷地,虞若竹長吁一口氣,知道終于走出了困住兩人的河谷。躍到高處判斷方位,與師兄走散的山神廟距離此處並不遠,和自己不負責任的性子相反,二師兄一定會在原地留下聯絡記號。
他躍下樹,對三娘道︰「咱們腳程快些,最遲午時就能回到山神廟,知道二師兄往哪走了。」三娘一怔,小臉上卻沒有多少喜悅,反而回頭去望困了他們多日的河谷,像是有些不舍。
日上中天的時候,兩人憑著記憶穿過疏影橫枝的林間,終于找到了山神廟所在的山道。遠遠就望見山道旁蹲著一個啃著饅頭的男子,見到他們,那男子一怔,突地扔了饅頭躍起,以驚人的速度直奔而來,身後帶起一股風塵。
虞若竹運氣,跨步,橫臂出劍,然後冷靜地招呼︰「師兄。」
「……」寬大的袖子徒勞無用地撲了撲,差一點點就可以模上七師弟此刻看來格外親切的死硬臭臉,卻被劍鞘當胸阻在一臂之外,慕容顯放棄給師弟一個熊抱的企圖,痛心疾首,「七師弟,我知你劍法盡得師父真傳,可師父給你這把劍卻不是讓你對著同門的啊!」尤其這同門還在路邊啃了三天饅頭,一步都不敢稍離,就要懷疑空有一身本事的師弟被個瘋女拖了當水鬼時突地峰回路轉驚喜交加便要撲上來展露一下師兄弟情誼——
「……我卻沒想到師兄你這麼……老實。」其實他想說「蠢」的,換了他,絕不會傻傻呆在山里頭等,大可先到城里歇下,至多留個信讓別人知道上哪兒找他。
「什麼話?」慕容顯差點就要聲淚俱下,「我哪敢走開?你是我帶下山的,若出了什麼事,教師兄我如何向師父交待?你可知幾日里我擔了多少心!」七師弟再不出現,他便也要去投河了。
說著伸袖去擦那不存在的熱淚,轉目卻對上站在一旁的三娘,這瘋女給他唱作俱佳的樣子逗到,「噗」一聲笑了出來。
「……」慕容顯心存疑慮,把師弟拉到一旁悄聲道︰「怎麼回事,她……怎麼看起來不大一樣了?」
「師兄你也覺得嗎?」看來並非他的錯覺。
「唔……這眼神清明了許多。」
三娘見到兩人背著她說悄悄話,突地惱了,上前雙手把慕容顯一推,扯著虞若竹的袖子拉到自己身邊。
「……」慕容顯瞪大了眼看看三娘,又看看虞若竹,滿頭都是霧水。卻見自家師弟慢吞吞地轉臉去瞅做出這一番奇怪舉動的女子,一臉若有所思。
半晌,他突地唇角微勾,反手握住了三娘手腕,「二師兄,馬在哪兒?我們邊走邊說。」
「就在前邊林上……等等師弟,你笑什麼……」
「我沒笑。」
胡說,明明連一向平淡的語氣都起了波折,他當他眼瞎了嗎?「七師弟,你們究竟瞞了我什麼?」千萬別是他所想的那樣,七師弟與這瘋女……不成不成!
「……師兄,你想多了。」
三人牽韁慢行,虞若竹將那晚遇襲的事說了,本以為二師兄也有同樣遭遇,哪知他只是回去牽馬時發現韁繩被人割斷,以哨聲召回驚馬費了點工夫,卻沒有遇上那晚的怪東西。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看向倚在虞若竹胸前把玩他劍上纓絡的女子。
「看來是沖著她來的。」慕容顯咳一聲道,「卻又是為什麼?」
虞若竹搖搖頭,表示不知,「我本想擒住看個究竟,結果只來得及砍下那異物的兩臂,師兄你後來察看有發現嗎?」
「只見到打斗痕跡,卻沒找到別的,想是給人收拾過了……」思及他的描述,慕容顯的後頸便有些發寒,「君子不言鬼神,你師兄我可寧願相信那是江湖上的邪異術法,也好過真是什麼……」
「眼見為實,沒弄清前不好下結論。」虞若竹淡道,不置可否。
慕容顯聞言看了一眼師弟不動如山的面容,一時之間倒有點分不清誰才是那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不由心下慚愧︰我先前想得不錯,七師弟倒是比我還要適合吃江湖這一口飯。
當下更看親昵偎在師弟身前的三娘更不順眼,若不是他和師弟都是軒昂男子,真是恨不得自己與師弟共乘一騎來保他的清白了。原先把這女子推給師弟看管,是看在他們兩人不對盤,加之一個瘋一個不拘小節,想也不會有什麼事情,可現下……想起師弟主動牽起三娘的樣子,只覺大大不妥,不妥在哪里卻又說不出來。
想到此,他又用力咳一聲,「如今之計,只有加緊趕路去找那位前輩,看能否從他口中得到線索,如若他沒有什麼瞞著咱們,到底也比我們見多識廣一些,興許能猜到那些黑衣人的來路。」當然,若那位前輩能念在舊情,替他們承下這燙手山芋,那就更好了……
原先還會顧慮三娘是個弱女子,捱不了江湖人的餐風宿露,可現在一心只想解決此事,當下日夜兼程,就怕夜長夢多,七師弟被這「弱女子」騙了去,換得後半輩子麻煩。
他一路上心驚膽戰地觀察,見七師弟對三娘態度一如往常不咸不淡,三娘雖是與他親昵了許多,言行舉止卻還單純看不出別的意思,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雖然可憐這女子,也曾喟嘆過她的歸宿,可是事及自家師弟便又不同。不能怪他偏袒,只望這瘋女攤上誰都好卻不能攤上師弟。
這一路倒也無事,雖然時時感到後頭有人盯梢,可卻不見對方出手,就連他們故意停留也誘不出動靜,久而久之反倒有些拿不準是否真有人跟著了。
如此將近一個月,這才風塵僕僕地到了前輩所住的城里,遠遠卻見莊上張燈結彩,大紅帷幔鋪了半路,慕容顯不由大吃一驚,「這才隔了多久,莫非莊上有什麼喜事?」也不敢貿然進去,牽了馬尋到門口一個忙碌的下人賠笑,「小兄弟可是在莊里當差的?在下找司徒老爺有事,不知方不方便通報一聲?」
那下人多看了他身後的虞若竹和三娘幾眼,雖然覺得這一行人古怪,不過喜事當前也不多想,只笑著說︰「幾位來得正好,我家老爺臥病多年,最近終于好轉能下榻了,這幾日少主人便要迎親給他沖喜呢!」
「哦?那確是喜上加喜了。」慕容顯大喜過望,師父的雪蓮總算沒有白費,他們此行目的更有望達成,「听說司徒少爺定親已有多年,只因老父的病耽擱下來,如今總算夙願以償,恭喜恭喜。」
他在這頭跟人嗦,那頭三娘睜了雙大眼把門口掛的喜幔,貼的紅箋,鋪的紅綢上上下下看了一通,才扯扯虞若竹,「這家人要做什麼?」
「他們要辦喜事。」
「辦喜事?」
「就是要將新娘子迎進門。」他低頭看一眼她驀然放光的小臉,難得多問了一句︰「你沒見過嗎?」
三娘搖頭,「以前鎮上裁衣的春姐要搬去與打鐵家的兒子過日子時也鬧過一回,他們不讓我看。」
虞若竹目光微凝,轉念一想便明白其中道理,鎮民必是嫌她身世晦氣,才不讓她沾半點邊。淡睨那張被大紅燈籠映紅的興奮臉頰,不知為何便想起二師兄的話——這姑娘……怕是找不到好人家顧著她。
他搖搖頭,拉著她走到一邊,「也沒什麼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