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瀟瀟。
晚上風起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三娘跨過院門,睨見馬棚中多了兩匹不認識的赤紅馬。
「三娘……」廳里的老管事見她歸家,迎上前來。
三娘睜著眼楮,見他嘴巴張合,說了什麼她卻沒听進去,只含糊地「唔」一聲,閃身逃進了後院。離去之際听見老管事回身對著廳中來客嘆道︰「讓兩位見笑了,這是我家老爺最幼的女兒,可惜得了失心瘋,整日亂走不知避客。」
必你什麼事,老雜狗。三娘心想。
罵她的話,她可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閨房,到底走得累了,蒙上被子便倒頭大睡。
待睜眼時,已月上半空,不知是何時辰。她下床悄無聲息地推窗一看,後院一片沉寂,前廳那頭卻燈火通明,顯是晚宴未散。
三娘退回床邊,胡亂攏起因酣睡更亂上幾分的長發,抬頭茫然去望那頂上屋梁。如此呆呆怔怔地過了半盞茶時間,月復中餓得咕嚕亂叫,加之又是穩不下的性子,越發心浮氣躁起來。
她一躍而起,將門開了道縫窺看,門前無人經過,只遠處燈火未消。
一群飯桶!她啐一口,身子滑溜地鑽出門,避開傳來人聲的前廳奔至無人後院,也只滿院子亂走,毫無目的。饒是這樣亂走一氣,足下卻輕悄無聲,只帶起幾許浮風,皆沒入柳葉花叢中去了。
便在此時,听到幾聲異響。
三娘打個激靈,停步側耳去听那怪聲。只听得斷斷續續,似人聲又像獸語。一時好奇心大起,屏住氣循聲找去,才在山石之後窺著兩具在暗影中交疊的軀體。她定楮辨了半晌,突地恍然——原來是兩個下人趁主子們都在前頭,躲進後院里干那好事。
不要臉,這都還沒熄燈呢!她一吐舌頭,眼珠子溜溜一轉,突地起了玩心,當下捏住鼻子,學那夜梟子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山石後頓時窸窣亂響,人影晃動在月下映下一團白肉來,三娘看得大樂,捂了嘴跑出拱門,又學老管事蒼老的嗓音道︰「老爺,您這邊請。」
這下更不得了,只听得兩聲驚喘,「咚」的一下,像是有人滾下了山石。三娘探頭去看,夜色中正瞧見一人提著褲子連滾帶爬地閃進了茅房。她再也忍不住,揚聲大笑出來。一邊格格笑著一邊逃出後院,回身正撞上自宴上歸來的人,抬眼瞥去,是兩道劍眉及一雙凝如寒星的冷眸。
她心下一突,嘴邊卻笑聲不減,推開那人遠遠跑開了。
「三娘!三娘!」老管事疾呼不得,搖搖頭無奈回身,「這瘋丫頭,唉,兩位請這邊走。」
慕容顯拱拱手,雖是對方才那瘋瘋癲癲的姑娘有些好奇,礙于禮數也不好發問。隨那老丈走出幾步,回頭卻瞧見師弟仍停在原地望著方才那女子跑開的方向。
他折回去問道︰「七師弟,怎麼了?」
抱著劍的青年緩緩收回目光,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她跑得好快。」
「怎麼,難不成人家撞你一下,你便想抓她回來打手心?」自以為風趣地開了個玩笑,抬眼卻見七師弟連眉頭都沒動一下,面無表情地越過他。
慕容顯模模鼻子也跟了上去,卻听見師弟又說了一句︰「她名字里也有個‘三’。」
什麼意思?他聞言一怔,突地想到什麼,不由也停步去望那女孩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莫非……」
睡至三更,半夢半醒之間,只覺燥熱難當,那夢境似乎也跟著明暗不定,使得人不能安睡。她一腳踢了被褥,伸手去找身邊的人,「娘……」
手上卻抓了個空,神志就在此時清醒了些,她半掀開眼,呆望著身旁的空位,暈暈沉沉地想︰是了,娘已經不在了。再無人于悶熱的夜里為她浸濕一角絹帕,劈一片冰鎮西瓜……不由嘴一扁,有點想哭。
到這時才察到了異狀,那擾得人不能安睡的跳動光暈,竟然不是來自夢中。
她揉揉眼自床上坐起,探頭出半敞的紙窗,一望之下直驚得魂飛魄散——
「著火啦!」
只尖著嗓子喊了這麼一句,繡鞋都顧不得套上便跌跌撞撞沖出了廂房。外頭一片晃亮,火光直映著黑沉沉的夜空,整個前院都罩在滾滾濃煙中,下人住的後院尚隔了段距離,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她這夾在中間的廂房。
「著火啦!著火啦!」她沒命地亂喊著,赤腳 啪啪踏過已染上火舌炙熱的院石,直奔向最近一口水井。奇怪的是,枉她喊得震天響,四周卻沒有動靜,主子住的前院里更不見有人掙扎呼救,不聲不響地任熱焰吞噬下每一片瓦角。
遠處的偏房傳來推窗聲,似乎有人在畢剝的火聲中「咦」了一下,三娘卻什麼都听不進耳,一徑奔向水井,倒也不是想救人,只是見著了火便要拿水去撲,這常理連她這渾濁的腦瓜也記得。
伸手便要拉起井繩之際,眼邊突然寒光一閃,像是什麼沉黑的鐵器被高處的火光映了出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腳步一斜,狼狽地跌出幾步開外,耳邊胡亂挽的一個髻兒才在此時齊齊斷開,滿頭長發隨著幾綹被割裂的發絲披散了一頭一臉。
她惶惶地睜眼看去,見樹影之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蒙著面紗的黑衣人,在前院傳來的火光搖晃下形似鬼魅。那人其實一直不聲不響地守在井邊樹下,三娘一頭撞進來時竟然沒有注意他,此時見這黑影陰惻惻地立于樹下,也看不出他腳下有沒有影子,只有面紗外的兩只眼楮目光奇異地望著自己。她心里一陣發毛,慘嚎一聲「鬼呀」,爬起來就往相反方向奔逃。腦後風聲陣陣,那鬼竟像是追了上來,三娘嚇得面容失色,只是沒頭沒腦亂跑,嘴里不住地喊︰「死人了,救命呀!」
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影子,她躲避不及,直以為也是身後那怪人的同伙,不假思索地一掌揮了過去。也才一出手便被擒住了手腕,她又驚又怕,沒受制的另一手跟著亂拍亂打,那人似乎無意傷她,只側身避過,並不還手。
就在此時先前那黑衣怪人也已欺到,一言不發地襲向兩人,抓著她手腕的男子不遑多想,五指一使力,她便尖叫出聲,手腕沿上半邊身子又痛又麻,早沒了掙扎力氣,只能冒著冷汗看那男子單手與黑衣人瞬間過了幾招,高下立分。黑衣人似是明白踫到了硬點子,連連後退幾步,突地化作了一道黑煙隱入身後的夜色中。
剩下那人一怔,拖著三娘想追上去,她只听得肘上「喀嚓」一聲,差點又痛暈過去。
「七師弟,七師弟!」突有人在另一頭急呼,男子腳步一頓,慢吞吞轉過身來,正是她先前在月形門撞到的那人。前院的濃煙熱氣一陣陣漫來,又在這夜里莫名遭人襲擊,他卻沒有半分驚詫神色,連眉角都不曾揚起半分。
「七師弟!」奔過來的另一個男子鎮定功夫卻比不上他的師弟,平時和氣的眉眼間一片焦灼,「你這頭沒事吧?我方才想進前院里救人,卻遭幾個黑衣人莫名阻攔,現下看來不撲滅這火勢是進不去了。」
「我這頭也踫上個黑衣人。」
「這些人什麼來歷……咦,這不是先前那小泵娘麼?」慕容顯此時才發現自家師弟手上還抓著一個人,披頭散發地半癱在地,只一邊手軟綿綿地搭在虞若竹五指中。
「小泵娘,你是從火中逃出來的嗎?」他彎身察看,才觸到三娘的臂肘,她便尖叫起來。
「……師弟,你對人家做了什麼?她的手……都月兌臼了?」雖然師門教導要上下友愛,師兄弟間須如家人般互肋互敬,然而眼前的情景……令他不得不懷疑起自家師弟的品行。
「月兌臼了嗎……」虞若竹慢吞吞道,松開三娘的手,「火燒成這樣,後院卻毫無動靜,那些家僕怕也給人動了手腳,我去看看。」
「等等,七師弟!唉……」慕容顯一跺腳,這師弟,每每見事情不好收拾便尋借口開溜!也只好硬著頭皮去撐起師弟丟下的爛攤子,「小泵娘……」
三娘此時披頭散發,身上著的單薄衫子經這番折騰已滾了一層泥,皺巴巴貼在身上好不狼狽。
慕容顯見她面上濕漉漉的,只當師弟弄哭了人家,頭皮又是一陣發麻,「小泵娘,我師弟……」
女孩肩頭一縮,惡狠狠地瞪過來,白底黑瞳,眼里沒半分水汽,那面上的原來不是淚,而是疼出來的冷汗。
他不由暗暗稱奇,那老管事說這姑娘瘋瘋癲癲的,果然是有些異于常人,今夜遭遇如此變故,她竟沒嚇哭,瞪人的眼神仍這般凶惡!仍是賠了笑臉安慰她︰「姑娘,我師弟平時與我們拆招慣了,下手不知輕重,想他也不是有意弄傷你……你瞧,這火已不是我們幾人能撲滅的,須找些幫手才行,我替你接上關節,咱們去喊人救你家人可好?」
他長得和眉善目,平日里也最得小孩緣,三娘看著他的眼中防備漸消。慕容顯見她沒有反對,說了聲得罪,隔著衣袖將那只軟綿無力的手臂接駁回去。雖是動作極快,一瞬的疼痛仍讓她縮起了肩頭,卻連一聲悶哼都不發。慕容顯將她咬牙忍痛的樣子看在眼里,又是嘖嘖稱奇。
抬眼看前院燒成一片的火光,他雖然安慰這小泵娘說要救她家人,可是看這火勢……怕是已經無望了。不由嘆了口氣。
這時後院也有了響動,虞若竹折回來道︰「下人果然被人下了藥,被我弄醒了,這就過來救火。」
慕容顯點點頭,「我到前面防著那些黑衣人再折回。師弟,你帶這位姑娘到安全地方,再回頭幫忙罷。」
三娘不願意跟著這個折她手臂的凶神惡煞,負氣道︰「不用你管!這是我家,我自個兒知道該呆在哪!」
虞若竹不作反應,見她強站起扶著牆往外走,他不攔,只是一低眼,看到這女子髒了一片的赤腳。
他月兌下外袍不聲不響地往她頭上一扔,頭也不回地尾隨師兄而去。
這把火足足燒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散落在遠處的農戶見到火光趕來幫忙,沈府才未燒毀殆盡。只是前院只剩焦土,後院也燒了一半,除了三娘,這家的主子竟沒有一個逃出來。
沈老爺本是一個京官,前些年托病辭官回鄉,用聚斂的錢財在此處建起沈府,許是自恃身份,府邸也建在這小小鄉鎮邊上,離那些粗鄙鄉人遠遠的,不想竟因此耽擱了救火時機,連命也給丟了。他當官時搜刮了不少,深府大院豢養著一干妻妾兒女,連同後院那批下人,舒舒服服地竟撐了二十年。鎮上的人提到沈家,無不又羨又妒,卻沒有幾個對這家人有好感,一听說燒了,許多人便老遠趕來圍看,指著這堆焦墟交頭接耳,不無幸災樂禍之意,只是听說沈家人幾乎無一活口時才唏噓了下。
師兄弟兩人便是在為數不多完好的幾間矮屋里商討著這件怪事。
「可不是怪事嗎?」慕容顯說,「火燒成那樣,一府人卻都睡得死死的,就連咱們兩個也是听那姑娘大呼小叫時才醒覺,必是有人在飯菜里下了藥。」
虞若竹點點頭。
「咱們跟在師父身邊這麼久,雖說沒學到多少醫術,平常的藥物倒也瞞不過我們,可昨晚竟在不知不覺中著了道兒,說來真給師父丟臉。」
「師父不會計較。」
「她老人家自然不會計較這等小事,可那十幾條人命……唉,我已察看過,府中的水井都給割斷了轆繩,顯是昨晚阻攔咱們的黑衣人干的。那幾人不僅下藥、縱火,還守著以防外人相救,可見是決心置沈府人于死地了。可他們想殺的僅是前院的主子,似乎倒不想為難下人,這……」慕容顯將一雙眉皺了又皺,「師弟,你與他們交手,可看出他們武功路數?」
虞若竹搖搖頭。
「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初次下山,況且連我都看不出。」早就習慣七師弟惜言如金的性子,他近乎自言自語地整理思緒,「中原各家的招數我好歹都有切磋過,那些人手上功夫粗淺,招式卻怪異……難道竟不是中原門派?」
虞若竹突然道︰「他們會障眼術。」
「哦?」
「與我交手那人跑時,化做一股黑煙。」
「黑煙?」慕容顯干笑幾聲,「你師兄我只對拳腳功夫感興趣,于這些術法可一竅不通。我不明白的是沈老爺一個退隱多年的京官,怎會惹上這些江湖人,難道……真與我們手上這事有關?」
虞若竹不答,只抱劍望著門外。慕容顯循著師弟的目光看去,見著立在殘垣斷壁上的一個身影,不由也嘆了口氣。
三娘不知道自己站在這里做什麼。依舊是蓬頭垢面,身上裹著昨夜那惡煞丟給她的外袍,火滅了以後,另一個不太凶的男子向廚娘討了一雙粗布鞋,她才不至于在這廢墟上傷了腳。這種時候,竟然是兩個陌生人在關照她,曾住在一所府邸里的家僕同以往那樣離她遠遠的,各自無精打采地翻找可能剩下的財物,憂愁今後的著落。
這些于她都無關緊要,其實世事就沒有一件在她腦中是佔了分量的,因為別人都說她是傻子,是沈家的瘋女。
可是即使痴傻,三娘也知道她家沒了,燒了,里頭的人都死了。她不傷心,一點都不傷心,除了娘親,沈家就沒有一個能算做她的親人。她爹是老豬狗,姨娘們是互撕面皮的潑妖精,其他房的兄姐從小欺負她到大,在娘親死後也不忘在她走過的地方啐一口唾沫。
可他們自己也干丑事,每個人,因為她是瘋子,都不避著她干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