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滴答,敲打在窗台上,輕靈而寂寞。
霧蒙蒙,雨也蒙蒙,天上地下連成一色。佳人倚在桌案前,素手托著香腮,凝望屋外漫天雨景。
棒著長廊遙遙而望,佳人縴細的側影美若天上下凡來玩耍的仙子,輕易地偷走了凡夫俗子的心,為之癲為之狂。秀禁心一動,朗朗俊眸亦化為繞指柔。
佳人從懷里取出一把折扇,縴手散漫地攤開,低眉垂望,神色復雜難解,似有幾分惆悵,幾分傷感。
耳邊恍若听聞嘆息一聲,他心神一震,再去看那佳人時。
佳人已遠去。
「玄銘,傾城是保不住了。」堂堂一朝丞相練微簿撫模著歷代先祖的靈牌,老眼濕紅。一聲長嘆,沉重地傳進練玄銘的心里。
練玄銘睇望著滿室的靈牌和畫像,想不到一大家族竟然走到這般沒落的地步。
奪天下的人雖是十二皇子,背後撐腰的卻是軒轅如皇。軒轅如皇馳騁沙場,披荊斬棘,已經攻打到了淮都,若能破了白虎玄武將軍把守的宜都,再過不久,就可以從天羽關直殺進皇城。到時候,滿朝文武,先遭殃的絕對是傾城。
「前幾日,我去拜訪迎閣老,他同我說,能救傾城的,只有一個辦法。」練微簿背過身,雙手反剪在身後。
「什麼辦法?」練玄銘急問。
「迎娶沁晴公主。」
「什……什麼?」他一呆。
練微簿闔上眼,道︰「沁晴公主與十二皇子同母所生,感情深厚,與軒轅如皇交情也不錯,如果你能與沁晴公主成婚,傾城就是皇族親戚,十二皇子必不會讓軒轅如皇傷害傾城。軒轅如皇看在沁晴公主的面子上也會放過傾城的。」
「可,沁晴公主未必……」他急急道,內心焦灼,亂成麻。
「沁晴公主不是個不識大體的女子,為了傾城這千余口性命,她知道該怎麼做。」玄銘是他的孫,他怎會不知玄銘真正的心意。但今時不同往日,兒女私情且舍棄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里的,渾渾噩噩的,似乎听到迎笑一聲驚呼,把他攙扶起來。他卻茫然地推開迎笑,眼里是寂冷的空洞。他看不見前方的路,卻佯裝神態自若,大步如流星,他騙了所有人的眼楮,包括他自己。
他這個傻子……
他被迎先生玩弄在股掌之中,卻不自知。要護住傾城,有千種萬種的方法,他卻選了最笨的一個。
他們要的是,讓他徹底地跟心願斷了啊。從紫御軍來到傾城的那一刻,這陰謀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只待他傻傻地自投羅網,他卻不知,卻不知……
這報復整整遲了三年。他們要他也嘗嘗失去的痛苦,卻不會明白他的痛比他們的,不知要痛上千倍萬倍。
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听雨聲淅淅瀝瀝,他不知睡了有多久。直到滾燙的額頭輕輕貼上一只軟軟的小手,他驟然瞠目,大手敏捷用力地握住來人的皓腕。
圓睜的雙目對上清澈的明眸,除了震驚以外,是欣喜多一些還是痛苦多一些,無從得知了,「心願!」他低吟,像沉醉在夢中。
如果這是夢,那他寧可永遠不醒。
「大人,你額頭流血了。」憨厚的心願說著,口氣里有心疼的意味。
心願,漂亮的眼,健康的雙頰,甜甜的唇,到處都有他思念的味道,「你怎麼來了?」他沙啞地問道。
「師父七十大壽。」拾起袖子笨拙地拭去他額頭的血漬,她小心翼翼得像對待一樣稀世珍寶。
「那,十二皇子也來了?」她點點頭,他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陣酸味,「那你不守著他,來我這里做什麼。」揮開她的手,他背過身,不想見她。
身後的女子默然無聲,良久,他受不了地回頭,「為什麼不說話?」
「想你。」與他相反,心願表現得很老實。她不想欺瞞自己的心,當滿腦子里都只有他的時候,茫茫大雨也不能阻止她來找他的決心。
他一怔,滿腔的酸澀難堪都在她一句輕言軟語中化為烏有。伸手攬住她的腰,他眷念得不能自拔,「心願,我……」
俊臉親熱地蹭著她的肩窩,腦海中爺爺蒼老的身影,那邪年輕的笑容,族人親切的容顏,祖宗祠堂里那些靈位一張張,一幕幕地掠過,以極端的方式刺痛了他的心。
……我也想你。
可是我不能……
大手撫模過她細滑的發,滿心的歡喜與痛苦交錯。姿勢那樣曖昧,他也無所謂了。心願也喜歡這樣的接觸不是嗎?她總像個小野獸,歡喜著肢體的糾纏,有著原始本能。最開始的時候他以為她在挑逗他,後來才發現,這是她親昵的方式,他們都喜歡的方式,「心願,你不該來。」附在她的耳畔,他溫柔吟語。
他終究是不想讓她看見這麼丑陋的自己。可是有什麼辦法讓自己死心?
「我知道,所以現在才來。」
她是在說,她早就想來了,卻苦苦遏制自己的渴望,直到現在終于忍不住來見他一面了嗎?他的心願也是這麼想念他的嗎?如他想她那樣的想念他嗎?
「心願,你對我真好。」他將俊臉埋在她的秀發之中,淡香流竄鼻間,「我成親的時候,一定會送張喜帖給你的。你可千萬別缺席啊。」
懷里的小小身子頓時僵如化石。
練玄銘你可真是個混蛋啊……「心願猜猜我未來的娘子會是誰,猜到了有獎勵。」清朗的聲音帶著愉悅說道。
「沁晴公主。」心願淡淡回答,甩去滿心的苦澀。
「心願,你真聰明。一猜就中。不過大人現在懷疑你作弊哦,你一定一早就知道我喜歡沁晴公主對不對?我的折扇是什麼時候被你拿去的,嗯?」雙手捧著她嬌憨的臉龐,深深凝睇,諱莫如深的眸底是繾綣的眷念,「不過你這麼乖,我還是會獎勵你的。」他湊近心願困惑的小臉,紅撲撲的惹人憐愛,臊意莫名染滿兩人的臉,他微笑,在香唇上偷了一個綿長的吻。
相濡以沫。
心願知道什麼叫做相濡以沫嗎?語出自《莊子?大宗師》,原文是「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既然他對她的愛不被允許,那就放兩人自由吧。忘記過往,忘記對方,重新尋找快樂的生活,坦然的面對失去,相忘于這茫茫江湖,也許對他們來說是最合適。
看看,他多麼惡劣啊。又在為自己的忘情負義找借口,這樣的他還值得她期待嗎?
他的小心願,別傻了。
「我……」她開口,聲音還有激情未褪的低啞,「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心願喜歡這樣的獎勵對不對?」他低頭含住她飽滿的紅唇,忘情吮吸。誰叫她老在欲拒還迎地誘惑他呢?反正他都惡劣了,那……就一次放蕩個夠吧。
心願為什麼總是這麼乖,總是任他欺負?他真的好心疼,好內疚……也好痛苦。
終于放開她,他微笑著,雲淡風輕。
凝覷著他淡漠的笑容,心願第一次發現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大人了。他們之間突然有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誰挖出這麼一條大溝壑?無從考證。
寂寞,更甚于以往。她從懷里取出那把折扇,攤開,扇中美人翩翩起舞,幾可以假亂真,「我順便來還這個的。」
他心微寒,勉強克制著不去發抖。斂下俊眉,他輕問︰「是嗎?」
「嗯。對了,大人何時成婚呢?」她把玩著發梢,軟言問道,他幾乎听不出她話里的惡毒意味,「若是大人能跟沁晴公主成親,那我們還可以做親戚,倒也不錯。」
他大概忘了,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他忘記估量心願對他的殺傷力了,一大敗筆。
「什麼意思?」他寒毛陡立,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她。
「以後大人還要叫心願一聲嫂子……」
話未說完,他已如一頭困獸狠狠地將她撲倒在床,「心願。」他勉強微笑,殘破的心苦苦維持,「告訴我不是真的,你剛剛說的都不是真的,是你為了氣我,怨我,說的謊話、假話、違心話。」說到最後,他沙啞低吼。
心願懶懶地別開臉,「別以為只有你變了,我也不是一年以前的練心願了。」
相忘于江湖……他卻是那條無法忘記過去的魚,記憶里每一張都是她的一顰一笑。她說生死相守不離不棄,她擋在他的身前浴血殺敵,她背著他飛過高山流水,這些記憶是維持著他努力活下去的源泉。他……忘不了……也忍受不了她的忘懷。
「不許,不許,心願我不許!」憤怒地一拳砸在她頭的一側,俊眸萬念俱灰,「別這樣對我,心願,我沒辦法承受。」
那她就可以嗎?心願閉上眼。
「心願,別嫁他,誰也別嫁。心願,求你。」怨他也好,恨他也好,他就是這麼的自私。
他是瘋了,為愛瘋了,為傾城瘋了,「心願,答應我,別嫁。」他抱著她,求著她,只要她答應他任性到了極致的要求。
只因為他知道,心願是個大笨蛋,她一定會答應他的……
練心願,是個大笨蛋呵。
夜,一旦少了一個人,溫度就驟然下降。
他撫唇,神俊容顏難掩誘人,午日的纏綿猶然在眼前,只是那人已經不在了。
「大人,你有什麼事?」迎笑打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他一身功夫裝,身材雖清瘦,看上去也挺拔俊美得很。
那人回去服侍十二皇子,就如迎笑服侍他一樣。心里微微發酸,「迎先生何時大壽?」
「這個月的初七。大人也對這事兒上心了?」
聞言,他輕笑,俊顏溫柔,「迎笑,初七可要回去賀壽?」
「想是當然想,不過大人……」他欲言又止。
「那就回去吧。眾兄弟都回去了,差你一個也不好。」
練玄銘指月復貼在唇上,闔上眼。才分開這麼一會,思念就如此濃烈……
盯著皇榜上小師哥的畫像好一會,練心願慢慢搖頭。畫得太不像了,小師哥的臉應該再大一點,下巴厚一點,是那種富裕相,眼楮有神些,瞪人的時候凌厲有氣勢,嬉笑怒罵時候又微微上翹,有些輕佻。最糟糕的就是那個發型,跟個雞窩似的,這是在故意丑化小師哥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嗎?
她猶豫了好久,掙扎著要不要把皇榜撕下來拿回去給小師哥看。
他一定會被活活氣死的。
美目又向下找。她在找賞金。十萬萬兩,嘖,旁邊那個軒轅如皇的腦袋都值二十萬萬兩。
……干脆把軒轅如皇的畫像也一起撕下來好了。兩樣一起刺激,這樣死得比較快。
傻傻地想了一會,也笑了一會。她突然凝神,蔥指按在唇間,粉頰淡淡紅。
不去猜大人為什麼要吻她。既然他說那是獎勵,那就算是獎勵吧。她樂于接受一切,如果說一年前的心願莽撞又極度自虐,那麼一年後她學會了等待和算計。
他們就像在捉迷藏,誰把誰的心先找到了,那麼他就贏了。
勝負輸贏,不在乎言語上的較量。